大巴车在崎岖盘旋的山路上颠簸了将近十个小时,终于在一个暮色四合的山坳里停下。车门打开,一股混合着泥土、草木和牲畜粪便的浓烈气息扑面而来。林阳第一个跳下车,深深吸了一口气,旅途的疲惫被眼前壮阔又原始的景象冲淡了不少。连绵起伏的墨绿山峦在夕阳余晖下镶着金边,云雾缭绕在山腰,几座低矮的土坯房散落在山脚下,升起袅袅炊烟。
“萤火虫计划”的目的地——云岭村小学,就坐落在村子的最高处。几间同样低矮破旧的瓦房围成一个简陋的院子,泥土地面坑洼不平,唯一显眼的是一根矗立在角落、顶端绑着褪色国旗的竹竿。校长姓赵,是个五十多岁、皮肤黝黑、笑容淳朴的汉子,带着两个同样朴实的年轻老师热情地迎接了他们一行五人。
宿舍是紧挨着教室的一间土坯房,用木板简单隔成了男女两边。没有电,照明靠煤油灯;没有自来水,用水要去百米开外山泉引来的蓄水池挑;所谓的“床”,是几块厚木板搭在砖垛上,铺上自带的薄褥子。
夏蕊的担忧电话在抵达的第三天就追了过来,信号断断续续,林阳几乎是喊着回答:“蕊蕊!这里…特别好!空气…甜!星星…亮得像钻石!孩子们…眼睛里有光!就是…晚上有点冷,虫子有点多…喂?喂?” 信号彻底断了。林阳对着只有忙音的手机无奈地笑了笑,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手。山里的夜,寒意刺骨,薄薄的棉被根本抵挡不住。她裹紧外套,借着煤油灯微弱的光,在日记本上写下:“山风很冷,但心很热。赵校长说,这里的孩子,很多要走两三个小时山路来上学。他们捧着书本的样子,像捧着稀世的珍宝。明天,我要给三年级的孩子们上第一节英语课…”
教学条件比想象中更艰苦。课本破旧短缺,粉笔要省着用,一块不大的黑板写满又擦,擦得只剩灰白的底色。但孩子们对知识的渴望,如同干涸的土地渴盼甘霖。三年级的教室里,二十几个孩子挤在缺胳膊少腿的旧课桌后,小脸冻得通红,衣服打着补丁,但每一双眼睛都清澈明亮,紧紧追随着讲台上那个声音清脆、笑容像小太阳一样的林老师。
“Hello! My name is Lin Yang!” 林阳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又画了个简单的笑脸,“You can call me Miss Lin!” 她用夸张的嘴型和手势配合着,努力让每一个音节都清晰有趣。孩子们起初羞涩地小声跟着念,在林阳充满感染力的鼓励和夸张的肢体动作带动下,声音渐渐大起来,教室里充满了生涩却无比认真的童音。
课间,孩子们围着林阳,好奇地打量她带来的吉他。一个扎着歪辫子、叫小花的女孩怯生生地问:“林老师,城里…是不是有会自己跑的铁盒子(汽车)?还有…比星星还亮的灯?”
林阳心尖一酸,蹲下来,拉着小花的手,柔声说:“嗯,城里是有汽车,有很多很亮的灯。但是,小花你看,”她指向窗外连绵的群山和远处湛蓝的天空,“你们这里有城里没有的这么高的山,这么蓝的天,这么新鲜的空气,还有这么美的星星!每一种生活都有自己的好,对吗?”
小花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眼睛亮亮的:“林老师,你会唱歌吗?俺娘说,唱歌能让人高兴。”
“会啊!” 林阳抱起吉他,坐在教室门口的石阶上。孩子们立刻呼啦一下围坐过来,像一群叽叽喳喳的小麻雀。她调了调弦,指尖流淌出轻快活泼的旋律,是特意为孩子们学的当地山歌调子改编的童谣:
“山风轻轻吹呀,吹过小树梢,
小鸟喳喳叫呀,叫醒小花苞。
云朵飘呀飘,太阳咪咪笑,
背起小书包呀,知识路迢迢…”
纯净的歌声伴着清脆的吉他声,在山谷间回荡。孩子们听得入了迷,小脸上洋溢着纯粹的快乐,有的跟着节奏轻轻摇晃身体,有的小声哼着不成调的旋律。林阳看着那一张张被山风吹得有些皴裂、却写满纯真和向往的小脸,胸腔里涌动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充实和感动。阳光穿过屋檐,斜斜地照在她身上,暖洋洋的。这一刻,跋涉的辛苦、简陋的条件,似乎都被这歌声和笑容融化了。
放学后,林阳跟着赵校长去几个路远的孩子家里做家访。山路陡峭难行,有些地方甚至只是在岩石上凿出的浅浅凹痕。走了将近两个小时,才来到半山腰一座孤零零的木屋前。这是班里最沉默寡言的小男孩石头家。石头的父亲早年矿难去世,母亲改嫁他乡,只剩下年迈的爷爷和瘫痪在床的奶奶。
昏暗的屋子里弥漫着浓重的草药味和潮湿的霉味。石头的爷爷,一个佝偻着背、脸上沟壑纵横的老人,局促地搓着手,用浓重的方言表达着对老师家访的惶恐和感激。石头默默地蹲在灶膛前烧火,火光映着他过早成熟、缺乏表情的小脸。林阳看着家徒四壁的屋子,看着床上枯槁的老人,看着沉默的石头和他爷爷浑浊眼睛里深沉的无奈,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回去的路上,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赵校长叹了口气:“像石头这样的娃,村里还有几个。爹娘不在身边,或者…没了。念书,是他们唯一能抓住的、可能改变命的路。林老师,你们能来,真是…给娃们心里点了盏灯啊。”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山里人特有的厚重和不易察觉的悲凉。
林阳沉默地走着,脚下的山路崎岖不平。石头爷爷浑浊的眼神、石头沉默的背影,像石头一样压在她心上。她第一次如此真切地触摸到“贫穷”和“命运”这两个词的沉重分量,也第一次如此深刻地感受到“教育”这两个字在这些孩子生命中可能意味着的全部希望。她想起自己来时那句“把光带到更需要的地方”,此刻才真正掂量出其中的责任。这光,不能只是短暂的照亮,它需要更坚韧的燃料。
晚上,在摇曳的煤油灯下,林阳打开日记本。笔尖在粗糙的纸页上沙沙作响:
“今天走了很远的山路,去了石头家。心里很沉,像压着云岭的山。原来光要照进的地方,不只是课本上的空白,更是生活投下的巨大阴影。赵校长说得对,我们带来的,也许只是一颗火种。但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对吗?我要做的,不只是教ABC,更要让石头他们知道,山外的世界很大,路再难,也有走出去的可能。明天,给孩子们讲讲大海吧,讲讲那些会自己跑的铁盒子,比星星还亮的灯…还有,永不放弃的梦想。顾征…那个像山一样的男人,他教小雨的‘梦想’手势,真该让石头也学会。”
窗外,山风呜咽着掠过屋顶,带来远方深山里野兽模糊的嗥叫。林阳写完最后一个字,合上日记本。煤油灯的火苗跳动了一下,将她的侧影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显得格外单薄,却又透着一种说不出的坚定。她走到窗边,推开吱呀作响的木窗。夜凉如水,深邃的墨蓝天幕上,银河清晰可见,亿万星辰无声闪烁,璀璨得令人屏息。清冷的山风灌进来,吹散了屋内的闷浊气息,也吹拂着她额前的碎发。
她仰望着这片在城市里从未见过的、浩瀚无垠的星空,心中的沉郁似乎被这无言的壮阔涤荡开些许。石头们黯淡的眼睛需要光,而这片亘古的星空,仿佛在无声地告诉她,黑暗再深,也总有星辰在闪耀。她深吸了一口带着草木清冽和寒意的空气,胸腔里那股沉甸甸的责任感,渐渐沉淀为一种更清晰的决心。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却又持续不断的“沙沙”声,顺着风,隐隐约约地飘进了她的耳朵。像是无数细小的砂砾在滚动,又像是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在缓慢地、持续地摩擦着山体。这声音不同于寻常的风吹树叶,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潜藏的躁动。
林阳凝神细听了几秒,那声音又似乎消失了,只剩下风声。是错觉?还是…她想起白天在石头家回来的路上,似乎看到远处几处山坡上的植被颜色有些异样,像是被什么冲刷过,裸露出大片灰黄的泥土。
一丝莫名的不安,像冰冷的蛇,悄然爬上她的脊背。她下意识地抱紧了双臂,目光再次投向窗外沉沉的、仿佛要吞噬一切光亮的群山轮廓。那无垠的星空之下,是深不可测的、沉默的黑暗。山风似乎更紧了些,呜咽声里,仿佛夹杂着大地深处某种不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