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除夕夜连绵不绝的爆竹，却又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和金属撞击的死亡回响，远远近近地炸开。每一次沉闷的爆炸，都让脚下饱经蹂躏的土地发出痛苦的震颤。难民营临时学校的帆布帐篷在冲击波下簌簌发抖，悬挂的简易地图和孩子们歪歪扭扭的涂鸦疯狂摇摆。
十几个孩子蜷缩在帐篷最里面的角落，像受惊的雏鸟挤成一团。最大的男孩阿米尔死死咬着下唇，嘴唇渗出血丝，眼睛瞪得溜圆，里面盛满了超越年龄的恐惧。最小的女孩莉亚，只有四岁，把头深深埋在林阳怀里，瘦小的身体筛糠般抖个不停，喉咙里发出幼兽般的、压抑到极致的呜咽。
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硝烟味、浓重的土腥味，还有孩子们身上散发出的、因恐惧而无法控制的尿骚味。绝望如同粘稠的沥青，糊住了每一个毛孔，令人窒息。
“林老师…我们会死吗？” 阿米尔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哭腔，却倔强地不肯让眼泪掉下来。他见过死亡。他的父母，就死在上一轮空袭的废墟下。
林阳的心脏被狠狠揪紧。她用力搂紧怀里的莉亚，环视着那一张张被炮火映得忽明忽暗、写满惊恐的小脸。外面是地狱，这里是她必须守护的最后堡垒。她不能倒下。
“不会！” 她的声音穿透帐篷的抖动和远处的轰鸣，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我们很安全！听着外面的声音了吗？那是我们的战士！是保护我们的人！他们在把坏人赶走！”
她的目光扫过孩子们，最终落在帐篷中央那把伤痕累累的木吉他上。那是她唯一的武器，对抗恐惧的武器。
“还记得林老师教你们的歌吗？” 林阳松开莉亚，努力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更自然些。她站起身，走向那把吉他，脚步有些虚浮，但脊背挺得笔直。“那首能让小兔子乖乖睡觉的歌？”
孩子们茫然地看着她，恐惧并未消散。莉亚的小手死死抓住她的裤腿。
林阳盘腿坐下，将吉他抱在怀里。冰冷的琴身贴着同样冰冷的皮肤，却奇异地带来一丝镇定。她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里满是硝烟和尘土的味道，直灌入肺腑深处。指尖拂过琴弦，拨响第一个音符。
“小兔子乖乖，把门开开…”
沙哑的歌声在枪炮的间隙中艰难升起，像一缕在狂风中摇曳的蛛丝，微弱却执着。
孩子们的目光被吸引过来。熟悉的旋律，带着林阳特有的、抚慰人心的力量，开始一点点驱散笼罩的恐惧坚冰。阿米尔紧咬的嘴唇松开了，莉亚抓着裤腿的小手也稍稍放松，抬起泪痕斑驳的小脸。
“不开不开我不开，妈妈没回来，谁来也不开…”
林阳唱着，声音比平时更加沙哑，却异常稳定。她的目光温柔地扫过每一张小脸，仿佛在用歌声编织一张无形的保护网。吉他声清亮地跳跃着，与帐篷外毁灭的交响形成刺耳的对比，却又奇异地在这方寸之地开辟出一片宁静的孤岛。
孩子们紧绷的身体随着歌声和熟悉的节奏，一点点松弛下来。几个年龄稍小的，甚至下意识地跟着节奏轻轻摇晃身体，嘴唇无声地翕动。莉亚往林阳身边又蹭了蹭，把小脑袋靠在她腿上，抽噎渐渐平息。
就在这时——
轰隆！！！
一声前所未有的、近在咫尺的巨响！如同天崩地裂！整个帐篷像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掀翻、撕扯！支撑的竹竿发出刺耳的呻吟，轰然断裂！帆布顶棚猛地塌陷下来！悬挂的物品暴雨般砸落！
“啊——！” 孩子们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刚刚建立起的脆弱安宁瞬间被彻底粉碎！
林阳在巨响传来的瞬间，本能地扑向最近的莉亚和阿米尔，用身体将他们死死护在身下！沉重的帆布和断裂的竹竿狠狠砸在她的后背和肩头！剧痛袭来，眼前金星乱冒！呛人的尘土瞬间弥漫开来，混合着刺鼻的硝烟味！
“别怕！趴下！捂住头！” 林阳在呛咳中嘶声大喊，喉咙像被砂纸磨过。她感到后背一片火辣辣的疼，手臂也被划开了一道口子，温热的血顺着皮肤流下。但她顾不上了！孩子们惊恐的哭喊像刀子一样扎进她的心里！
“林老师！” 阿米尔在她身下哭喊，“帐篷塌了！”
“我知道！别动！等炮击过去！” 林阳死死压住挣扎的孩子，肺部被尘土呛得生疼。外面枪声更加密集，子弹呼啸着从头顶掠过，打在附近的废墟上，发出噗噗的闷响！死亡从未如此贴近！
黑暗、窒息、剧痛、还有孩子们绝望的哭喊，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她紧紧闭着眼，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顾征染血的脸、他后背狰狞的伤口、他紧握她的手、他刻在信纸上的向阳花…无数画面在濒临崩溃的意识中疯狂闪回！
“等我回来。”
那力透纸背的四个字，如同惊雷，在她混乱的脑海中轰然炸响！像一道撕裂黑暗的闪电！
不！不能放弃！她答应过的！答应过孩子们，也答应过那个在硝烟中写下承诺的男人！她答应过要带他们“见光”！
一股巨大的、近乎蛮横的力量从胸腔深处爆发出来！林阳猛地睁开眼，瞳孔在弥漫的尘土和昏暗中收缩如针！她用力掀开压在身上的沉重帆布一角，不顾后背撕裂般的疼痛，挣扎着半跪起来！
“都别哭！听我说！”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凄厉的穿透力，瞬间盖过了孩子们的哭嚎和外面的枪炮声！那双总是温柔含笑的眼眸，此刻燃烧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火焰，像暴风雨中不肯熄灭的灯塔！
她一把抓过被压在帆布下、琴身沾满泥土的吉他。琴颈有些歪斜，但弦还在。她粗暴地抹去面板上的尘土，手指因为疼痛和用力而剧烈颤抖，却异常坚定地按在了琴弦上！
“看着我！” 她对着吓呆的孩子们嘶吼，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里抠出来的血块，“看着林老师！跟着我唱！用最大的声音唱！让那些该死的炮声听听我们的声音！”
铮——！
一个带着破音、却无比决绝的和弦重重响起！如同战鼓擂响！
“小——兔——子——乖——乖——！”
林阳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来，歌声沙哑、破碎，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悲壮！吉他声不再轻柔，而是充满了金属的铿锵和搏命的力度！
孩子们被这突如其来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咆哮惊呆了！哭声戛然而止！阿米尔第一个反应过来，他看着林阳沾满泥土和血迹的脸，看着她眼中那不顾一切的火焰，一股从未有过的勇气猛地冲上头顶！他猛地吸了一口气，用尽吃奶的力气，跟着嘶吼：
“把——门——开——开——！”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稚嫩却同样拼尽全力的声音加入了进来！像黑暗中点燃的星星之火！莉亚也停止了哭泣，小脸憋得通红，跟着含糊不清地、用力地喊着调子！
“不开不开我不开！妈妈没回来！谁来也不开！”
沙哑的女声领唱，破碎的吉他伴奏，十几个孩子用尽生命力量的嘶吼合唱！这荒诞而悲壮的战地摇篮曲，在倒塌的帐篷废墟里，在枪林弹雨的死亡交响中，顽强地、震耳欲聋地响起！如同投向无边黑暗的一把燃烧的利剑！
歌声穿透帆布的阻隔，穿透弥漫的硝烟！附近几个同样在废墟下躲避的难民惊愕地抬起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连远处零星的枪声似乎都为之停滞了一瞬！
林阳的视线被汗水和泪水模糊，后背的伤口在每一次用力嘶吼时都传来钻心的剧痛，握着琴颈的手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但她没有停！她看着那些跟着她嘶吼、小脸上混合着泪水和泥污、眼中却重新燃起光亮的孩子们，胸腔里激荡着一种近乎毁灭的、却又无比神圣的力量！
就在她拨响下一个和弦，准备再次领唱时——
一个低沉、沙哑、带着剧烈喘息、却无比熟悉到灵魂深处的男声，穿透了帐篷的帆布，穿透了孩子们的合唱，如同惊雷般在废墟上方骤然响起，接上了下一句：
“…快——点——开——开——！我——要——进——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