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如血,浸透了难民营东侧低矮的云层。林阳站在医疗帐篷外,眯起酸涩的双眼望向天际。三天了,自从那场惊心动魄的救援和彻夜的手术,朝阳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穿透硝烟,将温暖而刺目的光芒洒在这片饱经蹂躏的土地上。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那枚子弹壳——顾征的"平安符"。三天来,这个小小的金属物件成了她唯一的慰藉和支撑,无数次在绝望边缘将她拉回。子弹壳表面已经被她的指腹磨得发亮,边缘处甚至有些微微发烫,仿佛承载了太多无处安放的祈祷和恐惧。
身后帐篷的帆布门帘被掀开,带出一股浓重的药味和血腥气。林阳猛地转身,后背的伤口因为动作太急而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但她顾不上这些,目光急切地锁定在走出来的医生脸上。
"醒了。"医生摘下口罩,露出疲惫却如释重负的笑容,"血压稳定了,各项指标都在好转。他想见你。"
这三个字像一道电流,瞬间击穿了林阳紧绷了三天的神经。她双腿发软,不得不扶住旁边的木桩才没有跪倒在地。三天来积压的情绪——恐惧、担忧、后怕、以及此刻汹涌而上的狂喜——如同决堤的洪水,几乎将她淹没。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只能用力点头,眼泪已经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
医生理解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别太久,他还很虚弱。"
林阳胡乱抹了把脸,深吸一口气,掀开帐篷门帘走了进去。
帐篷内光线昏暗,只有一盏低瓦数的灯泡悬在中央,投下昏黄的光晕。消毒水、血液和药物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的、令人心悸的战地医院气息。几张简易病床上躺着其他伤员,大多在昏睡或安静地忍受疼痛。最里面那张床周围挂着半透明的隔离帘,隐约可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平躺在那里。
林阳的脚步不自觉地放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她轻轻拨开隔离帘,然后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顾征半靠在摇高的病床上,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嘴唇干裂,眼下是浓重的青影。他左臂缠着厚厚的绷带,从肩膀一直延伸到指尖,被固定在胸前。裸露的上半身布满了新旧伤痕,有些已经结痂,有些还贴着敷料。一根输液管从旁边的架子上垂下,连接到他右手背的静脉。他的胸膛微微起伏,呼吸比平时浅而快,显然每一口空气都伴随着疼痛。
但那双眼睛——那双即使在如此虚弱的状态下,也依旧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正清醒地、专注地注视着她。
"你…"林阳的喉咙发紧,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你醒了。"
顾征微微点头,动作很轻,似乎连这样细微的移动都会牵动伤口。他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从她凌乱的头发到布满血丝的眼睛,再到她手臂上已经结痂的划痕和明显消瘦的脸颊。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关切、歉疚、心疼,还有某种更深沉的、难以名状的东西。
"孩子们?"他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像是砂纸摩擦过粗粝的石头。
"都安全。"林阳向前迈了一步,又一步,直到能清晰地看到他睫毛投下的阴影,"在临时安置点,有陈默和其他战士照看。阿米尔成了孩子王,莉亚…"她的声音哽了一下,"莉亚不肯放开那把吉他,睡觉都抱着。"
顾征的嘴角极轻微地上扬了一下,随即因为牵动某处伤口而微微皱眉。他缓缓抬起右手——动作迟缓而吃力,完全不像那个在战场上持枪如臂使指的"利刃"队长——指了指床边的折叠椅。
林阳坐下来,双手无意识地绞在一起,指节泛白。三天来积攒的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却一句也说不出来。她想问他疼不疼,想责备他为什么这么拼命,想告诉他孩子们有多担心,想倾诉自己这三天的恐惧和煎熬…但最终,她只是颤抖着伸出手,轻轻覆上了他放在床边的那只缠着绷带、插着输液管的手。
"你的背。"顾征突然开口,声音低哑,目光落在她因为坐姿而微微弓起的后背上。
林阳愣了一下,随即摇头:"只是擦伤,早就处理好了。"她顿了顿,鼓起勇气直视他的眼睛,"你呢?医生说你…"她的视线落在他被固定住的左臂上,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下去。
顾征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自己的左臂,表情平静得近乎冷漠:"废了。"两个字,干脆利落,不带任何情绪,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林阳的心脏猛地一缩。她太了解这个男人了——越是平静,越是痛彻心扉。那只手,曾经精准地扣动扳机,曾经笨拙地抚摸小雨的发顶,曾经在生死一线紧紧抓住她的生命…如今却被医生宣判了"死刑"。
"不。"林阳突然用力握紧了他的手指,力道大得让他微微皱眉,"医生说的是'恢复可能性低',不是'废了'!复健、治疗、训练…总会有办法的!"她的声音因为急切而微微发颤,"顾征,看着我!这不是终点!你教过我的,记得吗?'剑归鞘,是为了守护'!"
顾征的目光微微一震,定定地注视着她燃烧着火焰的眼睛。帐篷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发电机嗡鸣和伤员微弱的呻吟。
"信。"他突然开口,声音低沉,"你收到了。"
这不是疑问句。林阳点点头,从贴身口袋里掏出那个被反复折叠又展开、已经有些破损的野战笔记本,小心翼翼地翻开:"每天都看。"她的指尖轻轻抚过那力透纸背的"等我回来"四个字和那朵刻下的向阳花,声音轻柔,"孩子们也会背了。"
顾征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眼神深处有什么东西悄然松动。他缓缓抬起右手,动作因为虚弱而略显颤抖,轻轻覆上她捧着笔记本的手。他的掌心滚烫,带着长期握枪留下的硬茧,却传递着一种令人心安的重量。
"我回来了。"他低声说,声音嘶哑却坚定,目光直视她的眼睛,仿佛在兑现一个庄重的承诺。
这简单的四个字,比任何华丽的誓言都更有力量。林阳的眼泪终于决堤,大颗大颗地砸在两人交叠的手上,洇湿了那页承载着生死约定的纸。她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却倔强地不肯哭出声来。
顾征的手紧了紧,拇指极轻地擦过她的手背,笨拙却温柔。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等她平复,目光落在她发顶那个小小的发旋上,眼神柔软得不可思议。
"接下来…"林阳终于抬起头,抹去眼泪,声音还有些哽咽,"有什么打算?"
顾征的目光越过她,望向帐篷外透进来的晨光:"回国。复健。"他顿了顿,声音低沉,"转业报告已经批了,去特殊需求儿童军事教育基地,做教官。"
林阳睁大眼睛:"你…早就申请了?"
"嗯。"顾征简短地应了一声,眼神平静,"左臂伤情评估后,就递了申请。"
原来如此。林阳突然明白了为什么他在军校时会对那座"利刃"雕塑说"剑归鞘"——他早就知道自己的军旅生涯即将转向,早就开始为这个转变做准备。只是命运弄人,最后的任务让他彻底失去了留在"利刃"的可能。
"孩子们会高兴的。"林阳轻声说,嘴角微微上扬,"尤其是小雨。她总说顾爸爸教的手语最标准。"她故意用了轻松的语气,试图冲淡这个话题的沉重。
顾征的眼中闪过一丝微光,嘴角也极轻微地上扬了一下:"你教的歌,跑调。"
这句突如其来的、近乎调侃的话,让林阳愣住了。随即她噗嗤一声笑出来,眼泪却流得更凶了:"那是因为吉他坏了!而且谁在枪林弹雨里还能唱准调啊!"
顾征看着她又是哭又是笑的样子,眼神柔和下来。他缓缓抬起右手,动作因为虚弱而略显笨拙,轻轻擦去她脸颊上的泪水。他的指尖粗糙、温暖,带着战场上特有的硝烟和铁锈气息,却比任何丝绸都更让林阳心颤。
"林阳。"他低声唤她的名字,声音沙哑却郑重,"跟我一起回去。"
这不是请求,也不是命令,而是一个战士将自己最脆弱也最珍贵的部分,毫无保留地交到她手中的托付。林阳望着他伤痕累累却依旧坚定的面容,望着那双在生死边缘也从未放弃寻找她的眼睛,胸腔里涌动着一种近乎疼痛的温暖。
"好。"她轻声回答,简单却坚定,将自己的手指轻轻缠进他的指间,"我们一起回家。"
帐篷外,朝阳已经完全跃出了地平线,金色的光芒穿透硝烟和尘土,洒在这片饱经战火摧残的土地上。远处,孩子们晨起的声音隐约传来,夹杂着阿米尔故作成熟的指挥和莉亚稚嫩的提问。更远的地方,运输直升机的轰鸣声由远及近——接他们回家的飞机,终于来了。
阳光透过帆布帐篷的缝隙,斜斜地照在病床上,将两人交握的手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色。顾征的手紧了紧,林阳回以同样的力度。无需更多言语,这一刻的安宁与默契,胜过千言万语。
归途或许漫长,荆棘或许密布,但至少,他们不再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