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手术帐篷的帆布门帘垂着,像一道隔绝生死的帷幕。门帘上方一盏刺眼的白炽灯,在浓重的消毒水气味中投下惨白的光晕。灯下,那抹刺目的暗红依旧顽固地粘在门帘底部边缘——是顾征的血。林阳的视线死死钉在那片血迹上,仿佛只要移开一秒,里面那个染血的身影就会彻底消散在惨白的光影里。

时间失去了刻度。远处零星的枪声、帐篷里压抑的仪器嗡鸣、还有自己胸腔里沉重到令人窒息的搏动,是这片死寂中唯一的声响。后背伤口的疼痛早已麻木,手臂上那道划痕也结了暗红的痂。她只是坐着,背脊挺得笔直,像一尊风化的石雕,只有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着内心汹涌的恐惧。

陈默靠在对面墙壁上,脸上的油彩被汗水冲花了,露出底下同样惨白的底色。他脚边散落着几个空弹匣,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突击步枪冰冷的枪管,眼神空洞地望着地面,嘴唇紧抿成一条苍白的线。每一次手术帐篷里传出模糊的交谈声或是金属器械碰撞的轻响,他的肩膀都会几不可察地绷紧一下。

“林老师…” 一个细弱蚊蚋的声音响起。莉亚不知何时蹭到了林阳脚边,小手轻轻拽了拽她沾满泥污的裤腿。小女孩脸上泪痕未干,大眼睛里盛满了未散的惊恐和一种超越年龄的担忧。她怀里还紧紧抱着阿米尔塞给她的、林阳那把伤痕累累的木吉他,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

林阳猛地回过神,仿佛从冰封的深渊被拽回现实。她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里满是消毒水和血腥的混合味道,强行压下喉咙里的哽咽。她伸出手,动作有些僵硬,却极其轻柔地将莉亚抱到自己腿上。小女孩冰凉的身体立刻蜷缩进她怀里,像一只寻求庇护的雏鸟。

“莉亚乖,” 林阳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她努力让语调听起来平稳一些,用手轻轻拍着莉亚瘦弱的背脊,“顾爸爸…在里面,医生在帮他。很快…很快就好了。” 这话说出来,连她自己都不信。

莉亚把小脸埋在林阳颈窝,闷闷地问:“顾爸爸…流血了…好多好多…像爸爸一样吗?” 她记得,她的爸爸,也是在这样一个有很多白色帐篷的地方,被盖上了白布,再也没有起来。

这句话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捅进林阳的心脏!她搂着莉亚的手臂瞬间收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喉咙里堵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徒劳地、一下下拍着莉亚的背,仿佛在安抚她,更像是在支撑自己摇摇欲坠的意志。

就在这时,手术帐篷的门帘猛地被掀开!

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和药味扑面而来!一个穿着染血手术服、戴着口罩的医生快步走出,眼神疲惫而凝重,额头上全是汗珠。

林阳和陈默如同被电流击中,瞬间弹了起来!林阳甚至忘了怀里的莉亚,抱着她一起站了起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几乎要冲破喉咙!

“医生!他怎么样?!” 陈默的声音嘶哑紧绷,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

医生扯下口罩,露出一张年轻却写满疲惫的脸。他看了看林阳和陈默,目光扫过林阳怀里惊恐睁大眼睛的莉亚,重重叹了口气,声音低沉而急促:

“命暂时保住了。”

林阳双腿一软,几乎站立不住,怀里的莉亚差点滑落,她下意识地死死搂住。一股巨大的、劫后余生般的虚脱感瞬间席卷全身,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后背的伤口也重新叫嚣着疼痛起来。

但医生接下来的话,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但是情况非常危险!失血太多了,血压一度测不到!左臂的伤比预想的严重,弹片撕裂了主要的血管和神经束,我们尽了最大努力吻合,但…神经功能恢复的可能性很低。而且,手术中他一度出现室颤,心肺功能受到重创!现在还没脱离危险期,随时可能出现并发症!最要命的是,我们这里的血浆库存严重不足,他需要大量O型血!现在!立刻!”

“我是O型!” 陈默毫不犹豫地吼道,一把撸起自己同样沾满泥污的袖子,露出结实的小臂,“抽我的!多少都行!”

“还有我!” “我也是O型!” 旁边几个一直沉默守着的、同样灰头土脸的战士立刻围了上来,争先恐后地挽起袖子。他们的脸上还带着战场硝烟的痕迹,眼神却异常坚定。

“好!跟我来!快!” 医生转身快步走向旁边的抽血帐篷,陈默和几个战士立刻跟了上去,脚步匆忙。

林阳抱着莉亚站在原地,医生那句“神经功能恢复的可能性很低”像魔咒一样在她脑海中反复回响。她想起顾征在军校操场,面对那座青铜利剑雕塑时的沉重背影;想起他教小雨手语时,那笨拙却温柔专注的神情;想起他扣动扳机时,那稳定如磐石的手臂…左臂…他的左臂…

怀里的莉亚似乎感觉到了她的僵硬和恐惧,小手更紧地抓住了她的衣襟。林阳强迫自己收回思绪,低头看着莉亚苍白的小脸:“莉亚别怕,叔叔们去给顾爸爸输血了,顾爸爸会好起来的。” 她努力挤出一点笑容,却比哭还难看。

“林老师…” 阿米尔的声音在旁边响起。他和几个稍大的孩子不知何时也围了过来,小脸上写满了担忧和不安。那个抱着吉他的男孩,更是把琴身紧紧贴在胸前,仿佛那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孩子们都没事吧?” 林阳环视着他们,声音带着疲惫的沙哑,“有没有受伤?害怕吗?”

孩子们摇摇头,又点点头,七嘴八舌地小声说着,眼神里充满了依赖。阿米尔挺起小胸脯:“林老师,我们不怕!顾爸爸会好的!他那么厉害!”

林阳看着阿米尔故作坚强的样子,看着莉亚依赖的眼神,看着其他孩子眼中闪烁的微光,一股巨大的责任感瞬间压过了内心的恐惧和悲伤。顾征倒下了,但她不能倒!这些孩子,是顾征豁出命也要保护的希望,也是她必须扛起的责任!

“对!顾爸爸会好的!” 林阳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坚定,目光扫过每一个孩子的脸,“他是最勇敢的战士!现在,战士们去帮他输血了,我们也不能闲着!” 她放下莉亚,忍着后背的剧痛蹲下身,平视着孩子们,“还记得林老师教你们的歌吗?我们唱歌给顾爸爸听!唱得大声点!让顾爸爸知道我们都在等他!让那些坏蛋也听听,我们不怕他们!”

她一把抓过男孩怀里的吉他。琴颈歪斜,琴弦上沾满了泥污,但此刻,它是武器,是号角!林阳的手指按上冰冷的琴弦,无视后背的疼痛和手臂伤口的撕扯,重重地、带着玉石俱焚般的气势,拨响了第一个和弦!

“小兔子乖乖!” 她嘶声领唱,声音沙哑破碎,却充满了穿透一切的力量!

孩子们愣了一下。阿米尔第一个反应过来,他猛地吸了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跟着嘶吼:“把门开开!”

“不开不开我不开!” 莉亚也憋红了小脸,带着哭腔,却异常用力地喊了出来。

更多的声音加入了进来!十几个孩子,用他们稚嫩的、带着恐惧却拼尽全力的嗓音,在这弥漫着血腥和消毒水气味的战地医院走廊里,在手术帐篷紧闭的门帘外,在远方炮火低沉的伴奏下,汇成一股悲壮而嘹亮的声浪!

“妈妈没回来!谁来也不开!”

歌声不再轻柔,不再是为了哄睡。它充满了愤怒、呐喊、祈祷和不顾一切的希望!像一把投向死神的战书!像一道撕裂黑暗的、微弱却不肯熄灭的光!

林阳用力地拨着琴弦,每一次拨动都牵扯着后背的伤口,剧痛让她额头渗出冷汗,眼前发黑。但她没有停!她看着孩子们嘶吼的小脸,看着他们眼中重新燃起的光亮,胸腔里激荡着一种近乎毁灭却又无比神圣的力量!她在用歌声,为他们,也为自己,筑起一道对抗绝望的堤坝!

歌声穿透了帆布帐篷,在充满死亡气息的战地医院里回荡。几个同样在等待的、满面愁容的难民抬起头,惊愕地望向这边。连步履匆匆的护士也忍不住放慢了脚步,眼中流露出复杂的情绪。

抽血帐篷的门帘掀开,陈默脸色苍白地走了出来,手臂上压着棉签。他听到歌声,脚步顿住了。他靠在门框上,看着走廊尽头那群在惨白灯光下嘶吼歌唱的孩子,看着中间那个抱着破吉他、背脊挺直、眼神却燃烧着疯狂火焰的身影,这个铁打的汉子,眼圈瞬间红了。他抬手,用沾着碘伏和血渍的袖子,狠狠抹了一把脸。

手术帐篷的门帘依旧紧闭。那抹刺目的暗红,在孩子们拼尽全力的歌声和吉他破碎却铿锵的伴奏中,显得更加惊心。

林阳拨弦的手指已经麻木,嗓子如同火烧。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但她知道,只要里面那个人还有一丝气息,只要这些孩子眼中还有一丝光,她就不能停!

歌声在回荡。

血色在蔓延。

黎明前的黑暗,浓重得化不开。但那一线微光,已在歌声中,在孩子们倔强的嘶吼中,在林阳燃烧的眼神里,艰难地、不屈地透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