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卷着零星的雪沫,抽打着基地光秃秃的树枝,发出呜呜的哨响。林阳裹紧大衣,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宿舍区后山松软的积雪上,手电筒的光柱在黑暗中徒劳地摇晃。呼出的白气瞬间被风扯碎。她找遍了所有小雨可能去的地方:空教室、图书馆角落、康复中心的游戏屋,甚至那排枯槁的向阳花下。没有。那个小小的、倔强的身影,像被这寒夜彻底吞没。
“小雨——!” 她的呼喊被风声撕扯得七零八落,带着无法掩饰的恐慌。照片上小雨父亲年轻的笑脸和顾征瞬间失血的面容在脑海中反复交织,沉甸甸地压在心口。她不敢想象,那个敏感早熟的孩子,独自一人承受着“父亲”变“叔叔”、生父已逝的真相,此刻正经历着怎样的惊涛骇浪。
就在绝望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时,手电光无意中扫过山坡背风处一个废弃的、用来存放园艺工具的低矮水泥屋。小屋的门虚掩着,露出一道漆黑的缝隙。
林阳的心猛地一跳。她放轻脚步,屏住呼吸靠近。隔着门缝,隐约传来极其压抑的、小动物受伤般的呜咽,细碎,断续,被寒风揉捏得几乎听不见。
她轻轻推开门。
冰冷的空气裹挟着灰尘和铁锈的味道扑面而来。手电光柱刺破黑暗,落在角落里一个蜷缩的小小身影上。
小雨抱着膝盖,整个人缩成一团,像一片被寒风摧残殆尽的枯叶,深深埋在自己臂弯里。单薄的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着,无声的泪水早已浸湿了衣袖,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细小的冰晶。她身边散落着被撕碎的画页——那些画着“顾爸爸”和“林老师”的、曾经被她视若珍宝的涂鸦。冰冷的泥地上,那张泛黄的照片静静地躺着,照片上年轻父亲灿烂的笑容,在此刻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目和遥远。
“小雨…” 林阳的声音哽在喉咙里,带着破碎的颤音。她关掉手电,摸索着在女孩身边坐下,冰冷的寒气瞬间透过衣物刺入骨髓。她没有试图立刻去抱她,只是伸出手,极其轻柔地、带着无限疼惜,覆盖在女孩冰冷颤抖的手背上。
小雨的身体猛地一僵,像受惊的刺猬般缩得更紧,抗拒的意味清晰无比。
“对不起,小雨,”林阳的声音很低,被黑暗和寒风包裹,却异常清晰,“吓到你了…是老师的错。” 她顿了顿,感受着掌心下那只小手冰凉僵硬的触感,“那张照片…是你爸爸,对吗?”
小雨的身体颤抖得更厉害了,压抑的呜咽从臂弯深处溢出,像濒死的小兽。
“你爸爸…是个英雄。”林阳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穿透寒夜的力量,“和顾爸爸一样,都是顶天立地的军人。他们…是最好的兄弟。” 她小心地斟酌着词语,避开那个残酷的“牺牲”字眼,“顾爸爸…他答应过你爸爸,要替他…好好看着你长大。”
黑暗中,小雨的呜咽似乎停顿了一瞬。
“他一直在这么做,用他自己的方式。”林阳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女孩冰冷的手背,“他学手语,学得那么慢,那么笨,可他还是学会了,因为小雨需要。他每次来看你,哪怕只有半小时,也要穿过大半个城市。他记得你喜欢什么颜色的蜡笔,记得你害怕打雷…小雨,他给你的爱,是真的。那份爱,和你爸爸给你的,一样重。”
角落里的呜咽声渐渐低了下去,只剩下沉重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喘息。小雨依旧没有抬头,但紧绷的身体似乎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松动。
林阳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不是子弹壳,而是一枚小小的、边缘已经磨得光滑的铜质军功章。这是她刚才在顾征宿舍,趁他失神时,从那个装着照片的牛皮纸信封里发现的,和照片放在一起。军功章背面,刻着一个小小的名字缩写和日期。
“这个,”林阳将冰凉的军功章轻轻放进小雨没有抗拒的手心里,“是你爸爸的。顾爸爸一直替你保管着。他说…等你再长大一点,真正懂了,再交给你。”
小雨的手指猛地蜷缩起来,死死攥住了那枚冰冷的金属。军功章坚硬的棱角硌着柔嫩的掌心,带来一种奇异的、沉甸甸的实感。黑暗中,林阳似乎听到了一声极其压抑的抽泣。
“小雨,”林阳的声音更加轻柔,带着一种引导的意味,“你想见见顾爸爸吗?不是‘爸爸’,是顾叔叔。那个…替你爸爸守护了你很多年的人。他现在…很难过。和你一样难过。”
沉默。漫长的沉默。只有寒风在门外呼啸。
就在林阳以为不会有回应时,一个极其细微、带着浓重哭腔和不确定的声音,如同游丝般从臂弯深处飘了出来:
“…顾…叔叔?”
***
顾征依旧坐在书桌前,姿势僵硬得如同雕塑。昏黄的台灯将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切割成明暗两半,投下深深的阴影。桌上,那张泛黄的照片静静躺在灯光下,年轻战友的笑容像一把烧红的匕首,反复灼烫着他的神经。
左手在桌下不受控制地痉挛着,支撑器冰冷的金属边缘深深陷入皮肉,带来尖锐的痛楚,却远不及心底那片被彻底撕裂的空洞。小雨那双充满震惊、受伤和混乱的眼睛,像烙印一样刻在脑海里。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硝烟弥漫的黄昏,看着战友倒在自己面前,鲜血浸透了土地,看着他最后望向家的方向,嘴唇无声地开合着女儿的名字…他没能救回兄弟,如今,连守护他女儿心中最后一点温暖和念想,也彻底搞砸了。
“废人。”一个冰冷的声音在心底响起,带着自厌的毒液,侵蚀着他摇摇欲坠的意志。不仅是这只手,连这颗心,似乎也失去了守护的能力。
笃笃。
极轻的敲门声,如同羽毛落在紧绷的鼓面上。
顾征猛地回神,眼中的痛楚瞬间被一层冰冷的戒备覆盖。他迅速将照片反扣在桌上,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翻涌的情绪:“谁?”
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一个小小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低着头,脚尖不安地蹭着地面。是小雨。她换掉了白天哭脏的衣服,穿着干净的睡衣,外面裹着林阳的大围巾,小脸依旧苍白,眼睛红肿得像桃子。她怀里紧紧抱着那本撕坏的画册,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被撕开的裂口。
顾征的身体瞬间绷紧!放在桌下的左手痉挛般蜷缩起来,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有事?”
小雨没有回答。她低着头,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挪进房间。每一步都像踩在顾征紧绷的心弦上。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令人窒息。她停在书桌几步远的地方,依旧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浓重的阴影,小肩膀微微耸动着。
顾征的目光落在她怀里那本残破的画册上,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他想说点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挫败感和自卑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就在这时,小雨猛地抬起头!
红肿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却不再是无助的混乱和受伤,而是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想要寻求确认的光芒。她的目光越过顾征,直直地投向书桌上那张反扣着的照片。
顾征的心跳骤然停止!
小雨没有看他的脸,她只是死死盯着那张照片,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然后,她缓缓地、颤抖地抬起右手,用林阳教给她的、顾征也无比熟悉的、代表“爸爸”的手语——一手拇指贴于胸前——无比郑重地比划了一次。
比划完,她的手指没有放下,而是带着巨大的勇气和无法言喻的悲伤,慢慢地、颤抖地指向书桌上那张反扣的照片。泪水无声地滑落,砸在地板上。
做完这一切,她像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小嘴瘪了瘪,终于爆发出压抑的、惊天动地的哭声!不再是无声的呜咽,而是充满了委屈、释然、悲伤和某种尘埃落定后的巨大宣泄!她抱着那本破画册,哭得浑身颤抖,仿佛要将所有的恐惧、失落和重新找到的归属感都哭出来!
顾征僵在原地,如同被一道无形的惊雷击中!他看着那个指向照片的手势,看着女孩在他面前彻底崩溃的恸哭,那层用钢铁意志和冰冷沉默构筑的堡垒,在这一刻轰然倒塌!剧痛、愧疚、心疼、以及一种迟来的、被理解和接纳的巨大酸楚,如同熔岩般冲垮了所有的防线!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因为急切和左臂的剧痛而踉跄了一下,撞得椅子发出刺耳的声响。他完全无视了左臂的支撑器和那钻心的疼痛,两步冲到小雨面前,高大的身躯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慌乱的笨拙,蹲了下来。
他伸出右手——那只布满硬茧、曾握枪持刃、也曾笨拙擦拭她眼泪的手——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拂开女孩被泪水濡湿、黏在额前的乱发。他的动作生涩,甚至有些僵硬,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小心翼翼的珍视。
“小雨…” 顾征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碎裂的胸腔里挤出来,带着浓重的、无法掩饰的哽咽,“对不起…顾叔叔…是个混蛋…”
小雨的哭声更大了,她像抓住了唯一的浮木,猛地扑进顾征怀里,小小的身体因为巨大的悲伤而剧烈起伏。她冰凉的小脸紧紧贴着他颈窝,滚烫的泪水瞬间浸湿了他肩头的衣料。
顾征的身体猛地一僵,随即那僵硬的肌肉一点点、极其缓慢地松弛下来。他犹豫了一下,最终,用那条被支撑器固定、神经损伤严重、连橡胶球都抓不住的左臂,极其艰难地、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笨拙,极其缓慢地、却异常坚定地,环住了女孩颤抖的、单薄的后背。右臂则更紧地、更稳地将她小小的身体圈在怀里。
他的下巴抵在小雨柔软的发顶,感受着怀中生命真实的温度和那撕心裂肺的哭泣。这个在枪林弹雨中面不改色、在断骨之痛中咬牙硬扛的铁血军人,此刻紧闭着双眼,浓密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滚烫的泪水无声地冲出紧闭的眼睑,顺着冷硬的脸颊线条汹涌而下,与他肩头小雨的泪水混合在一起。
冰冷的宿舍里,只有女孩撕心裂肺的恸哭和男人压抑到极致的、沉重的呼吸声。窗外,寒风依旧呼啸,雪沫扑打着玻璃。桌上昏黄的台灯,将一大一小两个紧紧相拥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很长很长。
林阳静静地站在门外走廊的阴影里,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她没有进去,只是听着门内那场迟到了多年的、撕心裂肺的痛哭和无声的泪雨滂沱。她的脸上也满是泪水,嘴角却微微上扬,带着一种巨大的释然和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