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霜花在“启明星”基地宿舍的玻璃窗上勾勒出晶莹的脉络。顾征的生物钟依旧精准得如同军营的号角,在天色将明未明时便睁开了眼。枕边,小雨蜷缩得像只熟睡的幼猫,呼吸均匀,红肿的眼皮安静地合着,长睫毛在苍白的小脸上投下浅浅的阴影。昨夜恸哭的痕迹犹在,但此刻的宁静,如同风暴过后的港湾,珍贵得令人屏息。
顾征小心翼翼地挪动身体,左臂被特制支撑器固定了一夜,传来一阵僵硬的酸麻和深处神经被牵拉的、熟悉的刺痛。他咬紧牙关,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用右手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从女孩颈下抽出发麻的手臂。动作轻得如同羽毛拂过,生怕惊醒了她。
他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无声地走到窗边。远处操场上,赵猛带着几个精力过剩的少年学员已经在晨跑,呼出的白气在冷冽的空气里拉成长龙。一切都井然有序,充满生机。顾征的目光落在自己垂在身侧的左臂上,支撑器冰冷的轮廓在晨光中清晰可见。昨夜拥抱小雨时那不顾一切的笨拙和决绝,此刻仿佛一场遥远的梦,只剩下现实里这具沉重而残缺的躯壳。挫败感无声地蔓延。
厨房里传来轻微的响动。顾征走过去,看见林阳系着围裙,正背对着他,踮着脚试图够到橱柜顶层的燕麦罐子。清晨柔和的光线勾勒着她纤细的背影,几缕发丝松散地垂在颈边。
“我来。”顾征的声音带着晨起的沙哑,上前一步。
林阳闻声回头,脸上带着未褪的睡意和温暖的笑意:“吵醒你了?我想着熬点燕麦粥,小雨昨晚哭累了,早上得吃点暖的…”她的话音在看到顾征伸出的左手时戛然而止。
他是下意识伸出的左手。那只被支撑器包裹、神经损伤严重的手,以一种略显僵硬的姿势抬起,试图去够那个高处的罐子。动作迟缓,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想要分担的意图。
顾征自己也立刻察觉到了。伸到一半的手猛地顿在空中,像是被无形的火焰烫到。他脸上的线条瞬间绷紧,眼中掠过一丝清晰的狼狈和自厌。那只手,在战场废墟中能撕裂帆布抓住她的生命,昨夜能笨拙却坚定地环住小雨颤抖的身体,此刻,却连一个轻飘飘的燕麦罐子都显得如此力不从心。
他几乎是仓促地收回了手,动作僵硬地转向一边,右手迅速拉开了下面的抽屉,拿出勺子,声音冷硬地岔开话题:“勺子在这里。”
林阳的心像被细针轻轻刺了一下。她看着顾征绷紧的侧脸和那只迅速藏回身侧、仿佛犯了错般的手,昨夜他无声落泪的画面和此刻的狼狈重叠在一起。她没有点破,只是若无其事地接过勺子,笑容依旧温暖:“好,我来煮。你去看看小雨醒了没?给她找件厚点的毛衣,今天降温了。”
顾征低低“嗯”了一声,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厨房逼仄的空间。
***
融合班的教室里暖气充足,阳光透过大大的窗户洒进来,在地板上铺开温暖的光斑。林阳正在黑板前,用手语配合着清晰的唇语和生动的图画,讲解着“家庭”的概念。她画了一个大大的房子,里面画了三个手拉手的小人。
“家,”林阳用手语比划着,目光温柔地扫过孩子们,“是充满爱的地方。家里有爸爸,妈妈,或者像顾叔叔、林老师这样的家人,还有像小雨、小虎、阿福这样的宝贝。”
小雨坐在第一排,穿着顾征找出来的、一件对她来说明显大了一号的深蓝色旧毛衣(像是他多年前的军属慰问品),袖子挽了好几圈。她听得很认真,小手跟着林阳的动作,笨拙却努力地比划着“家”和“爱”。当林阳的目光看向她时,她的小脸上绽开一个浅浅的、带着点羞涩的笑容,用力点了点头。昨夜的风暴似乎暂时平息了,留下一种小心翼翼重建的宁静。
课间休息,孩子们散开去喝水或玩积木。小雨拿起自己的小水壶,走向角落的饮水机。水壶有些沉,她的小手端着有些吃力。就在这时,阿福——那个拄着肘拐、行动不便的男孩,正努力地想自己接水,身体摇摇晃晃,眼看就要失去平衡!
“小心!”林阳的惊呼脱口而出。
几乎在同一瞬间,一直靠在门边、沉默观察着教室的顾征动了!如同潜伏的猎豹,他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速度,右臂闪电般探出,稳稳地扶住了阿福的胳膊和后背,帮助男孩重新站稳。动作快、准、稳,带着战场上磨砺出的本能反应。
“谢谢…顾教官。”阿福惊魂未定,小脸煞白,感激地看着顾征。
顾征松开手,只淡淡地点了下头:“站稳。”目光却下意识地扫过自己的左臂。刚才那个迅猛的动作,不可避免地牵动了左臂深处的伤处,一阵尖锐的刺痛让他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就在这时,小雨端着接满水的水壶,小心翼翼地转身想走回座位。她没注意到脚下散落的一块积木,脚尖绊了上去!
“啊!”一声短促的惊呼。
小雨的身体猛地向前扑倒!水壶脱手飞出,眼看就要砸在地上,滚烫的水也即将泼洒出来!
事发太过突然!距离最近的林阳根本来不及反应!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顾征的瞳孔骤然收缩!身体比意识更快!他猛地一个箭步冲上前,右臂再次迅捷无比地伸出,精准地捞住了飞出的水壶,滚烫的水溅了他一手背!同时,他的左臂——那只被支撑器固定、神经损伤严重的手臂——如同被某种超越意志的本能驱使,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不顾一切的姿态,下意识地、笨拙却异常坚定地向前挡去,试图垫在小雨即将摔落的身体下方!
支撑器冰冷的金属外壳,眼看就要重重地撞上小雨柔软的腰腹!
就在接触前的最后一刹那!
顾征的眼中猛地爆发出巨大的惊恐!那不是一个教官对学员摔倒的担忧,而是一种近乎灵魂撕裂般的恐惧!昨夜小雨在他怀里撕心裂肺痛哭的画面,战友倒在血泊中最后望向家的眼神,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神经上!
“不——!”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困兽般的低吼从他喉咙深处迸发!
他硬生生地、用尽全身力气,将那只眼看就要撞上小雨的左臂,猛地向后一撤!动作之剧烈,带动整个身体都失去平衡,踉跄着向侧面重重地撞在旁边的玩具柜上!
哐当!
玩具柜剧烈摇晃,上面的塑料盒子哗啦啦掉下来几个。
水壶被顾征死死抓在右手里,滚烫的水浸湿了他的袖口和手背皮肤,迅速泛起一片刺目的红。而他本人,后背重重撞在柜子上,脸色瞬间煞白,额头青筋暴起,紧咬着牙关才没痛哼出声。那只被他强行撤回的左臂,以一种极其扭曲的角度垂在身侧,支撑器边缘甚至因为刚才剧烈的动作而微微变形,深深硌进了皮肉里,鲜血迅速洇透了深色的布料。
时间仿佛静止了。
小雨摔坐在地上,小脸上写满了惊吓和茫然,看着顾征痛苦的样子,不知所措。
林阳冲过来,一把抱起小雨,急切地检查:“摔到哪里没有?疼不疼?”
小雨摇摇头,大眼睛却惊恐地望向顾征,尤其是他左臂绷带上迅速扩大的那片暗红,小手害怕地抓紧了林阳的衣服。
林阳的心沉到了谷底。她放下小雨,快步走到顾征面前。他靠在柜子上,急促地喘息着,双眼紧闭,浓密的睫毛剧烈颤抖,冷汗瞬间浸湿了他的鬓角。他紧握的右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滚烫的水还在顺着手腕往下淌。
“顾征!你的手!”林阳想去碰他被烫伤的右手,又顾忌他明显处于剧痛中的左臂,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
顾征猛地睁开眼!那双总是锐利如鹰隼的眸子里,此刻翻涌着惊涛骇浪!有剧痛,有后怕,有未能控制住身体的挫败,但最深的,是一种几乎要将他自己吞噬的巨大恐惧和一种近乎崩溃的自厌!那眼神,像一头被自己利爪所伤的困兽,充满了暴戾与绝望。
他的目光扫过林阳担忧的脸,扫过小雨惊恐含泪的眼睛,最后死死钉在自己那只不断渗血的、象征着失败与失控的左臂上。
“别碰我!”他猛地低吼出声,声音嘶哑破裂,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和狠厉。他粗暴地推开林阳试图搀扶的手,动作牵扯到左臂的伤口,让他身体又是一阵剧颤,冷汗涔涔而下。
他看也不看任何人,咬着牙,用右手死死按住左臂上不断扩大的血渍,拖着那条仿佛不再属于自己、却带来钻心剧痛的残肢,一步一步,极其艰难却又异常决绝地,踉跄着冲出了教室。那背影,狼狈、孤独、充满了无处发泄的暴怒和深不见底的痛苦,像一道流血的伤口,狠狠划破了这方刚刚重建起温馨的天地。
教室里一片死寂。孩子们被吓呆了,大气不敢出。阿福拄着拐杖,小脸煞白。小雨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无声地、大颗大颗地滚落。
林阳站在原地,右手背被推开的地方还残留着他冰冷的、带着抗拒力量的触感。她看着地上泼洒的水渍,看着散落的玩具,看着顾征消失的门口,再低头看看自己微微发红的手背,一股巨大的、混合着心疼、无力感和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
这不再是单纯的肢体伤痛。
这是深埋在硝烟与鲜血之下,被昨夜的泪水冲刷、又被今晨的意外狠狠撕开的——旧伤之下,更深、更狰狞的新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