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船行至江南道地界时,李长安终于明白为何吏部奏报里反复提及“异木成灾”。运河两岸的速生桉树拔地而起,苍绿的树冠遮天蔽日,连水汽都透着股说不出的腥甜。他扶着船舷的楠木栏杆,指腹摩挲着被水汽浸得发潮的官凭,四品御史的绯色官袍在江风里猎猎作响。苏婉儿扮作的漕帮水手头缠青布,正蹲在船尾检查缆绳,眼角余光却始终瞟着岸上那些深扎在堤岸里的树根——它们像无数条青黑色的蛇,正悄无声息地绞紧河道的筋骨。

“长史大人,前头就是扬州码头了。”船夫是个黝黑的汉子,露出两排黄牙笑起来,“这桉树是三年前岭南来的胡商带来的,说是长得快,能做船板。可您瞧,”他啐了口唾沫在水里,“连鱼都不爱往树根下游了。”

李长安望着水下隐约可见的盘虬根须,忽然想起现代植物学课上老师讲过的速生桉特性——这种植物会分泌化感物质抑制其他生物生长,根系更是能在半年内吸干周遭百米的地下水。他从袖中摸出半片镜碎片,晨光下,碎片边缘竟泛起淡红色的涟漪,与他腰间蟠龙镜的青光遥相呼应。

苏婉儿不知何时已走到身边,青布头巾下的眸子亮得惊人:“方才在船尾听见漕帮汉子说,今年入秋以来,运河水位比往年低了三尺。扬州府尹上报说是天旱,可这江面上的雾,浓得能拧出水来。”她指尖在船板上划出个三叶草形状,“昨夜有个老漕工醉酒,说看见岭南来的商船夜里往水里抛东西,像是裹着油脂的麻布包。”

船刚靠岸,一股刺鼻的气味就混着鱼腥扑面而来。李长安踩着摇晃的跳板登岸,看见码头上堆着小山似的粮袋,麻袋缝隙里漏出的糙米泛着可疑的霉斑。几个衙役正拿着账簿清点,算盘珠子打得噼啪响,却对粮袋上的潮湿痕迹视而不见。

“这位大人看着面生啊。”一个留着山羊胡的粮商凑过来,手里把玩着枚成色普通的玉佩,“是从长安来的?今年的漕粮可是难办得很,您瞧这霉味——”

李长安突然抓住他手腕,对方袖口露出的三叶草刺青还没来得及遮住。粮商脸色骤变,李长安却已松开手,慢悠悠道:“本官奉陛下旨意巡查漕运,听说扬州仓廒的账目有些糊涂,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他注意到粮商腰间的香囊绣着岭南特有的木棉花,与苏婉儿昨夜描述的商船标记完全一致。

苏婉儿趁两人说话的功夫,已混进扛粮的苦力里。她跟着队伍走进码头旁的仓库,潮湿的空气里飘着若有若无的药味。一个疤脸管事正用脚踢着麻袋:“都给老子麻利点!这批‘货’要是耽误了冬至前运到长安,仔细你们的皮!”

她眼角余光瞥见仓库角落堆着的陶罐,封口处的红泥印着暗影阁的狼头纹。趁管事转身的功夫,她飞快地用指甲抠下一点罐里的粉末,藏进袖口——那粉末呈灰绿色,沾在指尖有种灼烧感,与陇右战场上遇到的枯骨毒气味相似,却又多了丝草木的腥气。

“苏姑娘?”李长安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他不知何时已甩掉粮商,换了身灰布短打,“仓廒的账房说,今年江南道的漕粮损耗比往年多了三成,正好与这些桉树的种植面积吻合。”他压低声音,指腹在她手心写下“速生桉”三个字,“这些树的根须能分泌毒素,既可以让下游减产,又能名正言顺地囤积粮食。”

苏婉儿突然拽住他的胳膊,往仓库深处拽去。阴影里,十几个黑衣人影正往粮袋里掺着什么,月光透过气窗照进来,能看见那些颗粒状的东西在麻袋里蠕动——竟是岭南特有的“噬根虫”,专以植物根系为食,却能在干旱时钻进粮囤繁殖。

“看来宇文修是想一箭双雕。”李长安摸出腰间的栎木枝,棍身因太虚真气的运转泛起青光,“用桉树堵河道,用虫灾毁存粮,等长安断粮,岭南门阀再‘献粮’逼宫。”

话音未落,疤脸管事已带着人围上来,手里的钢刀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两位倒是好兴致,敢来扬州府的地盘查探?”他扯开衣襟,露出胸口狰狞的三叶草纹身,“既然来了,就别想活着离开!”

苏婉儿的短剑率先出鞘,剑光如练直取管事咽喉。李长安则挥动木棍横扫,棍风卷起地上的虫粉,呛得杀手们连连后退。他注意到这些人步法散乱,显然是岭南门阀临时招募的亡命之徒,而非暗影阁的正规杀手,招式里带着明显的破绽——这说明宇文修在江南的势力尚未完全渗透,只是与门阀达成了临时合作。

“往东边撤!”李长安大喊一声,拽着苏婉儿往仓库后门冲。那里堆着十几桶桐油,是漕帮用来保养船板的。苏婉儿会意,反手甩出三枚透骨钉,精准地钉在油桶下方的木塞处。桐油顺着缝隙渗出,李长安趁机甩出火折子,火苗在油痕上蔓延,瞬间形成一道火墙。

两人冲出仓库时,正撞见扬州府尹带着衙役赶来。老府尹看见李长安的绯色官袍,吓得扑通跪倒:“下官不知御史大人驾到,罪该万死!”他瞥见仓库里的火光,脸色煞白,“这……这是怎么回事?”

李长安没理会他的惊慌,径直走向码头边最大的那艘粮船。船帆上印着岭南裴氏的族徽,甲板上的水手看见官差,竟纷纷拔刀反抗。苏婉儿一剑挑落船帆,露出船舱里藏着的东西——不是粮食,而是密密麻麻的桉树苗,根部裹着浸过药的麻布。

“府尹大人,”李长安的声音冷得像江风,“这些树苗若栽在长安周边的河道,不出半年,整个关中的水源都会被污染。你说,这算不算谋逆?”

老府尹瘫在地上,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苏婉儿在搜查船舱时,突然发出一声轻呼。李长安赶过去,只见她从船长室的暗格里取出个紫檀木盒,打开的瞬间,里面的半片镜碎片突然飞起,与他腰间的蟠龙镜发出龙吟般的共鸣。

镜碎片上刻着的长江水系图在月光下流转,与他现代记忆中的长江流域图几乎重合,唯有在扬州城西北的位置,有个用朱砂标出的漩涡状标记。苏婉儿指尖拂过标记处,镜碎片突然投射出半透明的影像——宇文修正站在一处地下溶洞里,对着石壁上的星图念念有词,溶洞中央的石台上,摆着另外五枚闪烁的镜碎片。

“灵泉干涸之日,长安粮绝之时……”影像里的宇文修发出低沉的笑声,左脸的烧伤疤痕在火光中扭曲,“告诉李长安,冬至前若不交出蟠龙镜,整个江南都会变成炼狱。”

影像随着镜碎片的冷却渐渐消失。李长安握紧手中的半片碎片,忽然想起在少林藏经阁看到的《太虚水经》,里面记载着“长江龙脉与灵泉相通,若在漩涡处引灵泉浊水,可致千里水枯”。他抬头望向扬州城的方向,那里的灯火在夜色中明明灭灭,像极了濒死之人的瞳孔。

苏婉儿将镜碎片小心地收进木盒:“看来宇文修在扬州地下藏了什么东西,能引动灵泉的力量。”她忽然指向江面上漂来的一盏河灯,灯芯旁放着片桉树叶,“是丐帮的信号,他们说城西的废弃窑厂近来夜夜有马车出入,赶车的都是岭南口音。”

李长安望着那盏河灯在水面打转,忽然有种强烈的预感——这场围绕漕运的阴谋,恐怕只是宇文修更大计划的冰山一角。他摸了摸腰间发烫的蟠龙镜,镜身映出的江面泛起诡异的波纹,仿佛有什么庞然大物正在水下苏醒。

“通知丐帮,今夜三更在窑厂外会合。”他翻身上马,苏婉儿紧随其后,两匹骏马踏着月光往城西疾驰。路过扬州府衙时,李长安瞥见老府尹正偷偷往岭南方向放飞信鸽,鸽腿上绑着的丝绦,与仓库里那些陶罐上的红泥印如出一辙。

城西的废弃窑厂笼罩在浓雾里,断壁残垣间长满了及膝的蒿草。李长安勒住马缰,能听见窑洞里传来隐约的抽水声。苏婉儿翻身下马,短剑在掌心转了个圈:“里面有人布了阵,我能感觉到剑气在雾里流动。”

两人蹑手蹑脚地靠近窑洞口,浓雾中突然窜出数道黑影,手中的弯刀带着破空声直刺面门。李长安挥棍格挡,发现这些人的招式比仓库里的杀手精妙得多,尤其是领头那人,弯刀划出的弧线竟带着凌仙阁“穿云式”的影子——显然是暗影阁的核心成员。

“交出镜碎片,饶你们全尸!”领头人面罩下的声音嘶哑,弯刀突然分裂成三股,缠向李长安的手腕。苏婉儿的剑光及时赶到,将刀链劈成数截,却在后退时踩到块松动的地砖,整个人突然往下坠去。

“婉儿!”李长安纵身跃下,抓住她手腕的瞬间,两人已坠入漆黑的地道。下落的失重感中,他感觉腰间的蟠龙镜剧烈发烫,仿佛要挣脱束缚。落地时的撞击让他眼前发黑,等看清周围的景象,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地道两侧的石壁上刻满星图,与玉门关外的岩画如出一辙。更令人心惊的是,数百根竹管从石壁深处延伸出来,正往暗河里排放着墨绿色的液体,接触到河水的鱼虾瞬间翻白。苏婉儿用剑尖挑起一点液体,放在鼻尖轻嗅:“是桉树提炼的毒液,混合了岭南的瘴气,这样下去,不出一个月,长江下游的鱼虾都会死绝。”

地道尽头传来沉重的石门开启声。李长安拉着苏婉儿躲进阴影,看见十几个黑衣人推着辆囚车走过,车里关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囚笼栏杆上缠着的布条,印着扬州最大的粮行“丰裕号”的标记。

“老东西,识相点就说出灵泉眼的位置!”押车的黑衣人踹了囚车一脚,“裴大人说了,只要找到那处泉眼,不仅饶你儿子性命,还让你当江南粮商总领。”

老者咳出一口血沫:“你们这群天杀的!那泉眼是扬州的龙脉,引灵泉浊水浇灌桉树,是要断子绝孙的!”他的声音突然拔高,“李御史!老夫知道你在附近,那泉眼就在……”

一声闷响打断了他的话。黑衣人用铁棍砸晕老者,推着囚车消失在地道深处。李长安正要追上去,苏婉儿却按住他的肩膀,指了指石壁上突然亮起的星图——那些原本静止的星辰标记,此刻正沿着特定轨迹移动,在地面投射出的图案,与他们手中的镜碎片完全吻合。

“是‘水龙锁魂阵’。”苏婉儿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凌仙阁典籍记载,这是上古修士用来封锁灵泉的阵法,若被恶人利用,能将灵泉的力量转化为灾祸。”她指着星图中心的空缺处,“这里少了颗星,对应着我们找到的这片镜碎片——他们在等我们补全阵法。”

地道突然剧烈震动,头顶落下簌簌的尘土。李长安意识到这是调虎离山计,真正的杀招根本不在窑厂,而在扬州仓廒。他拽着苏婉儿往回跑,跑出地道时,正看见远处的码头火光冲天,隐约传来粮商们的惨叫。

“中计了!”李长安咬牙道,“他们故意引我们来窑厂,趁机烧毁仓廒的账册,让我们查不到粮食的去向!”

两人快马加鞭赶回码头,火势已蔓延到半个仓库区。苏婉儿纵身跃上火船,用剑挑开燃烧的粮袋,露出里面填充的稻草——真正的粮食早就被转移了。李长安在混乱中抓住那个山羊胡粮商,对方却在他耳边低语:“冬至前,长安见。”随后猛地咬碎口中的毒囊,嘴角溢出黑血。

大火熄灭时,天已蒙蒙亮。李长安站在焦黑的仓廒前,看着衙役们从灰烬里扒出的账簿残页,上面用朱砂写的数字与他用十进制算出来的损耗完全吻合。苏婉儿递来块烧焦的木牌,上面刻着的漩涡标记,与镜碎片上的灵泉眼位置一模一样。

“看来我们得去趟岭南了。”李长安将木牌揣进怀里,镜碎片在衣袋里微微发烫,“宇文修想借漕运掐断长安的粮道,我们就顺着这桉树的源头,找到他的老巢。”

江面上的晨雾渐渐散去,露出远处岭南方向的帆影。李长安望着那些越来越近的船帆,忽然想起昨夜影像里宇文修的笑容,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后颈——这场漕运危机,恐怕只是冬至前的开胃小菜,真正的风暴,还在岭南的密林里等着他们。

苏婉儿似乎察觉到他的不安,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晨光中,她青布头巾下的侧脸沾着烟灰,眼神却亮得像淬了火的剑锋。李长安忽然笑了,无论前方有多少阴谋诡计,至少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两人重新登上船,这次的目的地是岭南。船行至江心时,李长安拿出那半片镜碎片,与蟠龙镜并排放在船头。阳光下,两片镜子的光芒交织在一起,在水面投射出完整的长江龙脉图,灵泉眼的位置闪烁着耀眼的青光,像极了黑暗中永不熄灭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