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一节:最后的火药

睢阳的城墙在暮色里像块被血浸透的铁。裴琰蹲在军械坊的地窖里,指尖划过三个黑黝黝的陶罐,罐口的硫磺味呛得人睁不开眼 —— 这是全城最后的火药,够做十只杀人的炸药包,或是三十个冲天的信号弹。

“少郎,真要这么干?” 鲁尔的狼牙棒往地上一顿,震得地窖顶的土簌簌落下。突厥汉子的甲胄早没了金属光泽,被硝烟熏成了灰黑色,“用这玩意儿炸叛军的指挥阵,至少能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裴琰没说话,只是往陶罐里倒铁片。不是锋利的三棱刺,是孩子们从废墟里捡的马蹄铁,敲扁了像些不规则的银鳞。“要让三十里外都能看见。” 他声音压得极低,铁片碰撞的脆响在地窖里回荡,“火光要够亮,声响要够大,像打雷。”

秦九老人拄着拐杖进来时,怀里揣着包松香末。老人往火药里撒了把,黄烟腾起时,他的咳嗽声像破旧的风箱:“老东西我加了这料,烧起来是金红色的,比单纯的硫磺火显眼。” 他枯瘦的手指在铁片上摩挲,“只是…… 太可惜了。”

可惜?裴琰望着陶罐里的火药,忽然想起第一次用火药炸塌地道的夜晚。那时的硫磺粉在掌心发烫,像握着团活火,炸响时的震颤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可现在,这火要往天上烧,照亮的不是死亡,是求救的信号。

沈蘅的银簪挑着根棉线走进来,线头上裹着浸过桐油的布条。“晚晴说,援军的斥候常在东南山坳里出没,” 她把棉线系在陶罐口,打了个死结,“那里有片空地,信号弹在那儿炸开,他们准能看见。”

银簪的寒光映在火药上,裴琰忽然抓住她的手。沈蘅的指尖冰凉,指甲缝里还嵌着草药的绿汁 —— 是给伤兵敷药时蹭的。“要是……” 他没说下去,铁片在掌心硌出红痕。

“没有要事。” 沈蘅抽出银簪,往另一个陶罐里插了插,“信号弹能出去,就有希望。就算……” 她往地窖外瞥了眼,城楼上的 “睢” 字旗正被风撕扯,像条濒死的鱼,“就算城破了,至少让外面知道,睢阳人没投降。”

地窖外传来孩子们的惊呼。是阿青带着狗子他们在搬干柴,准备给信号弹做助燃的引信。少女的声音带着哭腔,却故意喊得响亮:“石匠师傅!这柴够烧半个时辰!”

裴琰的心猛地一揪。半个时辰,够叛军爬上三次城楼了。他往火药里又加了把硫磺,粉末簌簌落在甲胄上,像层薄薄的雪。“秦老丈,引线要做成长短不一的。” 他指着三个陶罐,“第一个炸在亥时,第二个丑时,第三个寅时。”

“为啥要分时辰?” 鲁尔不解,狼牙棒往铁砧上一磕,火星溅在火药罐边,吓得秦九老人赶紧用拐杖拨开,“一次性全炸了,不是更吓人?”

“要让援军知道,咱们还在撑。” 裴琰往引线里缠了圈麻筋,“亥时到寅时,三个时辰,每个时辰都有动静,说明城还没破。” 他忽然笑了,笑声在地窖里显得格外干涩,“史朝义要是看见信号弹,准会以为咱们在玩什么新花样,不敢贸然攻城。”

鲁尔还是不懂,却不再追问。突厥汉子扛起最重的陶罐往外走,铁靴在地窖台阶上踩出 “咚咚” 的响,像在给这决绝的计划敲鼓点。沈蘅望着他的背影,忽然对裴琰道:“法明师傅在钟楼设了佛堂,说要为信号弹念经祈福。”

“他不是最反对这些‘奇技淫巧’?”

“老和尚说,这火是往天上烧的,不算造孽。” 沈蘅的银簪在陶罐上轻轻敲了敲,“他还说,要是信号弹能引来援军,他就把禅杖熔了,给你做火药罐。”

地窖外的风越来越紧,卷着雪粒抽打城墙。裴琰抱着最后一个陶罐走上城楼时,正撞见张巡在磨枪。将军的枪杆被磨得发亮,枪尖映着残月,像只冰冷的眼睛。“都准备好了?” 张巡头也没抬,枪尖在雪地上划出浅浅的痕。

“嗯。”

“留一个给我。” 张巡的枪尖猛地扎进冻土,整个人的影子在城墙上拉得很长,“要是叛军真冲进来了,我在帅府炸,给你们争取时间。”

裴琰的手顿了顿。他想起柳氏的坟,想起杀妾那晚张巡说的 “罪孽我担”。原来有些决绝,从一开始就刻在了骨头上。“最后一个信号弹,在东门楼。” 他往东边指了指,那里能看见江淮的方向,“您要是用得上,就……”

“就当给柳氏送行了。” 张巡接过陶罐,枪尖挑着它往帅府走,背影在雪地里摇摇晃晃,却没回头。

亥时的梆子刚敲过,第一个信号弹被送到了东南城墙。鲁尔抱着陶罐,像托着件稀世珍宝,粗糙的手掌在罐身上反复摩挲。“真要这么烧了?” 他往城下瞥了眼,叛军的营帐像群蛰伏的野兽,在夜色里泛着微弱的光。

“烧。” 裴琰点燃火把,火焰在风里抖得像条蛇,“让史朝义看看,睢阳的火,还没灭。”

火把凑上引线的瞬间,桐油布条 “嘶” 地冒出火星。鲁尔抱着陶罐往城墙外一探,引线烧到尽头时,他猛地将罐子抛向空中。

“轰隆 ——”

金红色的火光骤然炸开,像朵在夜空绽放的牡丹。铁片被气浪掀得四散飞射,在月光下划出无数道银线,竟比最亮的流星还要夺目。声响震得城楼都在颤,城下的叛军阵营里传来慌乱的喊叫,无数支火箭盲目地射向天空,却连火光的边都够不着。

“看见了!他们看见了!” 阿青指着东南山坳,那里突然亮起一盏孤灯,闪烁了三下 —— 是援军斥候的回应!少女的欢呼声被风吹得七零八落,却像根针,刺破了笼罩睢阳多日的绝望。

裴琰望着那朵渐渐消散的火光,忽然觉得眼眶发烫。这火里没有碎石,没有血腥,只有铁片划过夜空的清响,像无数把小剑,劈开了沉沉的黑夜。他想起父亲说过的 “匠者仁心”,原来真正的技术,不是用来毁灭,是用来点亮希望的。

亥时三刻,叛军果然发动了突袭。史朝义大概以为信号弹是虚张声势,想趁唐军松懈时攻城。可他没想到,鲁尔早带着青壮在城墙后埋伏,狼牙棒挥舞时,叛军的云梯被砸得粉碎,惨叫声在雪夜里传出老远。

“少郎你看!” 鲁尔举着带血的狼牙棒大笑,“史朝义那杂碎被唬住了!他们的阵脚乱了!”

裴琰却望着东南山坳,那盏孤灯还在亮着,像只不肯闭合的眼睛。第二个信号弹要在丑时炸响,还有四个时辰。这四个时辰里,不知又有多少人倒下,多少血染红城墙。他往军械坊的方向望了望,秦九老人还在打磨铁片,火星溅在老人的白发上,像落了场金红色的雪。沈蘅的伤兵营里亮着灯,银簪挑着药碗的影子在窗纸上晃动,温柔得像幅水墨画。

风卷着雪粒打在脸上,疼得人睁不开眼。裴琰握紧了手里的铁钳,钳口的寒光在月光下一闪。他知道,这最后的火药烧完时,无论援军来不来,睢阳的故事都该写下结局了。但只要还有人记得这金红色的火光,记得铁片划过夜空的清响,这座城就永远不算真正陷落。

丑时的梆子敲响时,裴琰抱着第二个陶罐走向城楼。雪地上的脚印歪歪扭扭,像串断断续续的省略号,在等待最后的答案。远处的叛军阵营里,史朝义的帅帐亮着灯,大概也在望着天空,猜这信号弹背后,藏着怎样的决绝。

丑时的风裹着雪,像无数把小刀子刮在城楼上。裴琰将第二个陶罐卡在箭垛的裂缝里,铁片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像某种奇异的鳞片。秦九老人颤巍巍地往引线旁堆干柴,每根柴都削得长短一致,是孩子们用冻裂的小手劈的。

“老东西我给柴浸了桐油,” 老人往柴堆里塞了把硫磺粉,“烧起来能托着罐子往上飞,炸得更高。” 他的拐杖在雪地里划出圈,将陶罐围在中间,像给这枚信号弹画了个结界。

沈蘅带着晚晴来送伤药,银簪挑着布包,里面是给守城士兵准备的止血粉。“伤兵营又添了二十个伤员,” 她往裴琰手里塞了块温热的麦饼 —— 是援军斥候用箭射进来的,饼上还留着箭簇的洞,“法明师傅在给他们念经,说听着佛号,疼能轻些。”

裴琰咬了口麦饼,干硬的饼渣刺得喉咙发疼。东南山坳的孤灯还亮着,只是闪烁得更急,像只濒死的萤火虫。“史朝义没动静?” 他往叛军阵营望去,黑压压的营帐像头蛰伏的巨兽,连巡逻的哨兵都没了踪影。

“怕是在等咱们弹尽粮绝。” 鲁尔的狼牙棒在城砖上磨出火星,突厥汉子的指关节冻得发紫,却把陶罐抱得更紧,“这杂碎准以为咱们在玩空城计,等信号弹炸完,就该全力攻城了。”

话音未落,城下忽然传来 “咯吱” 的声响。是叛军在搬云梯!月光下,数百架云梯像长蛇般往城墙挪动,梯脚的铁钩在冻土上划出刺耳的痕。史朝义的鎏金刀在阵前一闪,发出号令的牛角号呜咽着刺破夜空。

“来得正好。” 裴琰点燃火把,火焰在风里拧成条红蛇,“让他们看看,这信号弹不是烟花。”

火把刚触到引线,城楼下的火箭就射了上来。一支箭擦着裴琰的耳畔飞过,钉在柴堆上,火星 “腾” 地窜起,竟提前引燃了干柴。鲁尔怒吼着挥起狼牙棒,将另一支火箭打飞,铁靴猛地踹向柴堆:“烧快点!别让叛军看笑话!”

干柴在桐油的助燃下轰然起火,橘红色的火舌舔着陶罐,引线 “嘶嘶” 地烧向罐口。裴琰望着攀爬的叛军,他们的脸在火光里扭曲,像群扑向灯盏的飞蛾。“鲁尔,推一把!”

突厥汉子猛地踹向柴堆,燃烧的陶罐被火舌托着腾空而起,在夜空中划出道金红色的弧线。就在这时,三支叛军的火箭同时射中陶罐,却没能阻止那声震耳欲聋的炸响 ——

“轰隆!”

金红色的火光比亥时那枚更烈,像朵突然绽放的巨大牡丹,铁片被气浪掀得四散,在月光下织成张闪亮的网。有片铁片甚至划过史朝义的帅帐,将那面绣着狼头的大旗劈成两半,惊得帐内传出掀翻桌椅的声响。

“打中了!” 阿青的欢呼声被风吹得破碎,少女指着叛军阵营,那里突然亮起数十盏灯笼,却不是反攻的信号,是慌乱中碰倒的火把,“他们乱了!”

裴琰却盯着东南山坳。那盏孤灯突然灭了,紧接着,三簇火光在山坳里亮起,呈品字形排列 —— 是援军的回应!斥候在告诉他们:主力已动,正在靠近!

“援军真的来了!” 狗子抱着瓦罐在雪地里打滚,罐里的积雪洒出来,在火光里像碎银,“阿青姐姐你看!是三簇火!石匠师傅说过,品字形就是大军!”

城楼上爆发出压抑的欢呼,士兵们互相搀扶着,望着山坳的方向,眼泪混着雪水往下淌。鲁尔抹了把脸,不知是泪还是雪,忽然扛起狼牙棒往城下吼:“史朝义!你爷爷的援军来了!有种的再爬上来!”

叛军的云梯果然停了。史朝义的鎏金刀在阵前挥舞,却挡不住潮水般后退的士兵。有个爬在半空的叛军被信号弹的余威吓得腿软,从云梯上摔下去,砸在同伴身上,引发连环的惨叫。

“老东西我就说这火管用!” 秦九老人笑得露出豁牙,拐杖在城砖上敲得咚咚响,“当年在洛阳,我爹就用松香火吓退过响马,这叫祖传的手艺!”

裴琰望着渐渐平息的战场,忽然觉得掌心的灼痛感又回来了。不是火药的烫,是某种滚烫的希望在烧。他往东门楼瞥了眼,张巡的枪尖在月光下闪着冷光,将军大概正握着最后一枚陶罐,像握着睢阳最后的骨气。

丑时三刻,叛军的阵营突然响起号角。不是进攻的号令,是后撤的信号。史朝义大概终于明白,再耗下去只会等来援军的合围,竟带着主力往西北方向退去,只留下百余具尸体和数十架被遗弃的云梯。

“他们跑了!” 士兵们举着刀在城楼上欢呼,却没力气追。连续百日的苦战耗尽了所有人的力气,此刻的欢呼更像场疲惫的喘息。

沈蘅往裴琰手里塞了块草药,银簪上沾着的绿汁蹭在他手背上:“第三个信号弹…… 还要放吗?”

裴琰望着叛军撤退的方向,又看看东南山坳的火光。“放。” 他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定,“寅时那枚,要告诉援军,我们还在东门楼等他们。”

秦九老人开始收拾残余的硫磺粉,手指在陶罐碎片上摩挲:“老东西我把最后这点料都掺上,让它炸得像日出。” 老人的眼里闪着光,竟比信号弹的火光还亮。

鲁尔扛着最后一枚陶罐往东门楼走,铁靴踩在雪地上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裴琰跟在后面,看见张巡正站在钟楼的阴影里,将军的甲胄上落满了雪,像座沉默的冰雕。

“寅时,我来点火。” 张巡的枪尖指向东方,那里的天空已泛起鱼肚白,“让这枚信号弹,给睢阳的黎明开道。”

裴琰忽然明白,这些信号弹炸响的不仅是火药,是困守百日的憋屈,是忍饥挨饿的坚韧,是无数双眼睛里从未熄灭的光。哪怕城最终会破,哪怕人最终会死,这火光划过夜空的瞬间,就已是永恒。

风渐渐小了,雪也停了。城楼上的 “睢” 字旗虽被烧得残破,却在晨光里重新展开,像只挣脱束缚的鸟。裴琰望着那面旗,忽然想起父亲刻在工具上的字:“匠者,守心而已。” 原来守住这颗心,比守住任何城池都重要。

寅时的梆子敲响时,最后一枚信号弹被抬上东门楼。这次没有柴堆,没有助燃,只有张巡亲手点燃的引线,在晨曦里像条跳动的红蛇。将军的枪尖挑着陶罐,往空中猛地一送 ——

金红色的火光在黎明的天幕炸开时,东南山坳传来震天的喊杀。是援军的先锋到了,他们举着刀,踩着叛军的尸体往前冲,刀光在晨光里像条奔腾的河。

裴琰站在城楼上,看着那朵渐渐消散的火光,忽然笑了。这火里没有杀人的戾气,只有照亮前路的暖意,像无数双手,把睢阳的故事托向了更远的地方。

丑时的风像淬了冰的刀子,刮在城楼上的 “睢” 字旗上,发出 “哗啦啦” 的哀鸣。裴琰将第二个陶罐卡在箭垛的裂缝里,罐身的硫磺粉被风吹得簌簌飘落,在月光下像撒了把碎金。鲁尔正往罐底垫干柴,每根柴都削得两头尖,是秦九老人特意做的 “助燃楔”,能让火焰烧得更猛。

“少郎,你听。” 鲁尔忽然按住他的肩膀,狼牙棒往城下一指。叛军阵营里传来隐约的铁器碰撞声,不是云梯的响动,是链甲摩擦的 “哗啦” 声 —— 他们在集结重甲兵。史朝义显然看穿了信号弹的意图,想在援军到来前,用重甲兵撞开城门。

裴琰的指尖在引线旁顿了顿。棉线浸过的桐油在低温下凝成了薄冰,得用体温焐化才能点燃。他解开甲胄的系带,将引线贴在胸口,温热的皮肤让冰层渐渐融化,散发出淡淡的油香。“让阿青带孩子们去地窖。” 他声音压得极低,“重甲兵撞门时,城楼会晃得厉害。”

阿青却抱着捆麻筋跑过来,少女的发辫上还沾着雪粒,冻得通红的手里攥着块火石:“石匠师傅,我帮你点火!” 她往陶罐边一蹲,麻筋往柴堆里塞得死死的,“狗子他们在搬石头堵门,说能多撑片刻是片刻。”

远处传来狗子的呐喊:“砸!往门缝里砸冻土!” 紧接着是瓦罐碎裂的脆响,混着叛军重甲兵的怒吼,像两群野兽在黑暗里对咬。

裴琰摸了摸阿青的头,将火石塞进她手里:“数到三,就点火。” 他转身抄起铁钳,往城下望去。重甲兵的方阵像座移动的铁山,盾墙反射着月光,将城根的积雪照得惨白,最前面的撞木裹着铁皮,正 “咚咚” 地撞击城门,每撞一下,城楼的梁柱就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一 ——” 阿青的声音发颤,火石在手里攥得发白。

“二 ——” 裴琰的铁钳卡在箭垛缝里,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城门的木缝里已渗出木屑,像垂死的人吐出的血沫。

“三!”

火石碰撞的瞬间,火星落在浸油的引线上,“嘶” 地燃起幽蓝的火苗。阿青猛地将陶罐往外一推,鲁尔同时踹向柴堆,燃烧的干柴托着陶罐腾空而起,在夜空中划出道金红色的弧线。

就在这时,叛军的弩箭破空而来!三支重甲弩带着呼啸的风声,直指半空中的陶罐。裴琰瞳孔骤缩,正要喊 “躲开”,却见鲁尔的狼牙棒横扫而出,铁杖带着劲风撞在弩箭上,将两支箭打偏,第三支却擦着陶罐飞过,带起一串火星。

“轰隆 ——”

金红色的火光在半空炸开,比亥时那枚更烈。这次裴琰在火药里掺了晒干的 “救荒草” 籽,燃烧时爆出无数细小的火星,像场盛大的烟火,将重甲兵的方阵照得如同白昼。铁片被气浪掀得四散,有片竟击穿了最前面的盾墙,将个重甲兵的链甲划开道口子,血珠在雪地上溅成朵小小的红梅。

“中了!” 城楼上爆发出欢呼。沈蘅带着伤兵们往城下扔浸油的火把,火团落在重甲兵的盾墙上,虽烧不透铁皮,却让他们的阵型乱了套。晚晴甚至把伤兵营的药罐都扔了下去,墨绿色的药汁泼在盾墙上,散发出刺鼻的气味,引得叛军连连咳嗽。

裴琰的目光却死死盯着东南山坳。那盏孤灯突然灭了,紧接着,三簇火光在山坳里亮起,呈品字形排列 —— 是援军的 “急行信号”!斥候在告诉他们:主力距此不足十里,正在奔袭!

“十里!” 裴琰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铁钳在掌心硌出深深的红痕。十里路,快马只需一炷香,步兵也不过半个时辰。只要再撑半个时辰,睢阳就有救了!

城下的史朝义显然也看到了山坳的火光,鎏金刀往地上一劈,将身旁的传令兵砍翻:“废物!连个破罐子都挡不住!” 他指着城楼怒吼,“重甲兵给我撞!就算用尸体堆,也要在天亮前堆进城!”

重甲兵的撞木撞得更猛了。“咔嚓” 一声脆响,城门的一根门闩断了,裂缝瞬间扩大到能塞进手臂。叛军的长矛从缝里伸进来,胡乱捅刺,伤了两个堵门的士兵,惨叫声让城楼上的人心都揪紧了。

“用铁水!” 秦九老人突然喊道,拐杖往军械坊的方向一指。地窖里还剩最后一锅熔好的铁水,是准备修补箭簇的,此刻却成了最后的杀器。

鲁尔立刻扛起铁锅往城下冲,铁水在锅里翻滚,映得他的脸通红。“让开!” 突厥汉子怒吼着将铁水往门缝里倒,滚烫的铁水 “滋啦” 一声溅起白烟,叛军的惨叫声像被沸水烫的猪,长矛瞬间缩回,裂缝里渗出焦黑的皮肉味。

裴琰趁机将最后一根门闩顶上,用铁钳死死别住。他望着山坳的方向,三簇火光已连成一片,像条燃烧的长蛇,正迅速向睢阳靠近。“还有半个时辰。” 他对自己说,铁片在掌心的温度越来越高,像揣着颗跳动的心脏。

丑时三刻,叛军的重甲兵退了。不是因为铁水,是因为山坳方向传来的喊杀声 —— 援军的先锋已经接战!史朝义的阵营里乱成一团,有士兵开始往西北方向逃,被亲卫砍翻了十几个才稳住阵脚。

“他们怕了!” 阿青指着叛军的溃逃方向,少女的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石匠师傅,你看那些逃兵,连盔甲都扔了!”

裴琰却望着东门楼的方向。张巡还守在那里,将军的枪尖在月光下闪着冷光,像在等待最后的信号。第三个信号弹要在寅时炸开,那是给援军的最后指引,也是给睢阳的镇魂歌。

他往军械坊走去,准备取最后一个陶罐。雪地上的脚印被风吹得渐渐模糊,却在城砖上留下淡淡的硫磺痕,像条隐形的线,一头系着垂死的孤城,一头连着奔涌的援军。秦九老人正用布擦拭铁钳上的火药渍,见他进来,忽然道:“老东西我把最后的松香沈蘅端着碗热粥走进来,银簪挑着块咸菜:“晚晴说,援军里有个懂火药的将军,是你父亲的旧部。” 她往碗里撒了把芝麻,“他看见这火光,定会认出是括苍山的手艺。”

裴琰的心猛地一颤。父亲的旧部?他想起父亲临终前画的火药配方,边角上写着 “赠老友郭子仪”。难道……

“快吃吧。” 沈蘅将碗塞进他手里,银簪在罐口轻轻敲了敲,“寅时快到了,这枚信号弹,要让全天下都看见。”

粥的热气模糊了视线,裴琰望着窗外渐渐亮起来的天,忽然觉得这最后的火药,烧的不是硫磺,是睢阳人未凉的血。只要这血还在燃,孤城就不算陷落,传承就不算断绝。

寅时的梆子敲响时,裴琰抱着最后一个陶罐,走向东门楼。张巡已在那里等候,将军的甲胄上落满了雪,像座沉默的冰雕。“该上路了。” 张巡的枪尖指向东方,那里的天际已泛起鱼肚白,“让援军看看,睢阳的太阳,还能升起来。”

丑时的风裹着雪沫,在城楼的箭垛间呼啸,像无数冤魂在呜咽。裴琰将第二个陶罐牢牢卡在垛口,铁片在月光下泛着冷光,秦九老人特意打磨过的边缘,在风里微微颤动,仿佛下一刻就要破空飞去。

“老东西我加了把硝石,” 老人往引线旁撒了把干燥的艾草,“烧起来噼啪响,能惊飞叛军的马。” 他的拐杖在雪地里划出深深的痕,将陶罐围在中间,像给这枚信号弹画了道护身符。

沈蘅带着晚晴来送御寒的麻布,银簪将布片撕成条,缠在士兵们冻裂的手上。“伤兵营的草药熬完了,” 她往裴琰掌心塞了块暖玉 —— 是从商队货箱里找的,据说能驱寒,“晚晴用最后一点‘救荒草’根煮了汤,给守城门的弟兄们送去了。”

玉的温润透过掌心蔓延开,裴琰却觉得指尖冰凉。城下的叛军重甲兵又开始移动,盾墙碰撞的 “哐当” 声像闷雷滚过冻土,撞木撞击城门的巨响越来越密,城楼的梁柱已出现裂纹,落下的木屑混着雪粒砸在肩上,生疼。

“少郎,东门楼有动静!” 瞭望的士兵突然大喊,声音里带着惊恐,“张将军…… 张将军在帅府堆柴了!”

裴琰的心猛地沉下去。他往东门楼望去,帅府的方向果然亮起火光,不是信号弹的金红,是柴草燃烧的橘红,像朵绝望的花。张巡这是要…… 玉石俱焚?

“史朝义那杂碎攻东门了!” 鲁尔的狼牙棒在城砖上撞出火星,突厥汉子的眼睛红得像燃着的硫磺,“他们调了投石机!往帅府扔火弹呢!”

果然,数枚裹着油脂的火弹呼啸着砸向帅府,茅草屋顶瞬间燃起大火,火光映在张巡的甲胄上,将军像尊浴火的铜像,手里的长枪始终指着东南山坳 —— 援军该来的方向。

“点火!快点火!” 裴琰嘶吼着拽过火把,引线在风中 “嘶嘶” 地烧,火星被风吹得四散,有几粒落在他手背上,烫出细小的水泡。

阿青突然扑过来,用身体挡住风:“石匠师傅!我来护着!” 少女的裙摆被火星燎出洞,却死死张开双臂,像只护崽的母鸟。

引线终于烧到罐口,鲁尔猛地将陶罐推向空中。就在这时,一枚叛军的火弹擦着罐身飞过,火星引燃了罐里的松香末,信号弹在半空提前炸开 ——

“轰隆!”

金红色的火光比亥时那枚更烈,铁片被气浪掀得像群银色的蝗虫,有片竟击穿了投石机的木架,将绞盘砸得粉碎。更奇的是那些艾草灰,在火光中凝成绿色的烟雾,飘向叛军阵营,引得战马连连嘶鸣,重甲兵的方阵顿时乱了套。

“打中了!打中投石机了!” 城楼上爆发出狂喜的呐喊。东南山坳的孤灯突然剧烈闪烁,紧接着,数支火箭腾空而起,拖着红色的火尾,像群归巢的火鸟 —— 是援军的冲锋信号!裴琰望着那片火鸟,忽然看见帅府的火光里,张巡的身影在晃动。将军的长枪高高举起,枪尖挑着最后一枚信号弹的陶罐,正往火里送。“别!” 裴琰嘶吼着,却被城楼上的欢呼声淹没。

帅府的方向突然腾起金红色的火光,比任何信号弹都亮,铁片混着燃烧的木屑冲上夜空,像场盛大的葬礼。紧接着,“轰隆” 一声巨响,帅府的梁柱彻底坍塌,将那片火光吞没在烟尘里。

“张将军……” 阿青的哭声撕心裂肺,少女瘫坐在雪地里,手里还攥着没来得及点燃的火石。

鲁尔一拳砸在箭垛上,指骨渗出血珠:“史朝义!俺操你八辈祖宗!”

就在这时,东南方向传来震天的喊杀。援军的先锋终于到了!玄甲骑兵像道黑色的洪流,冲破叛军的阵营,长枪组成的枪林在月光下闪着寒光,将重甲兵的盾墙撕开道口子。

“是郭将军!” 有士兵认出了先锋旗上的 “郭” 字,“是郭子仪将军的兵!”

裴琰的心脏狂跳起来。郭子仪?父亲的老友?他往叛军阵营望去,史朝义的鎏金刀在乱军中挥舞,却挡不住溃散的士兵。重甲兵丢下盾墙往西北逃,撞木被遗弃在城门下,还在冒着青烟。

秦九老人突然咳嗽着指向天空:“看!那是……”

众人抬头望去,帅府废墟的烟尘里,竟飘起片金红色的火光。不是爆炸,是片燃烧的麻布,上面用鲜血写着个 “睢” 字,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像面永不倒下的旗帜。是张巡!将军在最后一刻,把信号弹的火星引到了自己的战袍上!

“张将军没白死!” 鲁尔举着狼牙棒往城下冲,“弟兄们!跟俺杀出去!接应援军!”

裴琰望着那片燃烧的 “睢” 字,忽然明白张巡的用意。最后的信号弹,不是炸给叛军看的,是炸给睢阳人看的 —— 就算城破了,这火也不能灭。他抓起铁钳,往城下扔了枚火把,点燃了叛军遗弃的撞木,火光映在每个人脸上,像抹不去的烙印。

寅时的天光刺破云层时,援军终于杀进了睢阳。郭子仪的玄甲骑兵踩着叛军的尸体,长枪上挑着史朝义的帅旗残片,郭将军勒马在帅府废墟前,望着那片还在燃烧的 “睢” 字,突然翻身下马,对着废墟深深一拜。

“睢阳忠魂,郭某来迟了。”

裴琰站在城楼最高处,手里攥着最后一块铁片 —— 从张巡引爆的信号弹里捡的,上面还沾着焦黑的布屑。东南山坳的信号已变成燎原大火,援军主力正源源不断地涌入睢阳,街道上响起此起彼伏的欢呼,却盖不住军械坊方向传来的咳嗽声 —— 秦九老人还在清理火药残渣,要给孩子们做新的玩具。

沈蘅走到他身边,银簪上别着朵从废墟里摘的野菊,花瓣上沾着硫磺粉,却开得格外倔强。“你看,” 她把花递过来,“火灭了,花还在。”

裴琰接过野菊,铁片在掌心硌出红痕。他想起父亲刻在工具上的字:“器可毁,道不灭。” 原来这 “道”,不是精巧的技艺,是睢阳人骨子里的韧劲 —— 用火药炸出希望,用生命护住火种,就算城成废墟,也能在灰烬里开出花来。

风渐渐停了,雪也住了。城楼上的 “睢” 字旗虽已残破,却在晨光里重新展开,金红色的信号弹余烬落在旗面上,像给这面饱经风霜的旗帜,缀上了永恒的勋章。

裴琰望着东方升起的朝阳,忽然觉得掌心的铁片不再冰冷。这最后的火药烧尽时,照亮的不仅是援军的路,还有传承的光 —— 只要有人记得这金红色的火光,记得铁片划过夜空的清响,睢阳的故事,就永远不会结束。第二节:工匠突围

睢阳的残阳把城墙染成紫褐色,像块刚从炉里钳出的铁。张巡的枪尖在城砖上划出火星,"守城者死" 四个字刻得入木三分,末笔收锋时,枪杆突然震了震 —— 远处传来叛军收兵的号角,拖沓得像濒死者的喘息。

"传技者生。" 裴琰摸着刻痕边缘,指腹蹭过凹凸的砖面。地窖里的火药味顺着砖缝往上冒,混着张巡甲胄上的血腥味,在暮色里凝成股辛辣的风。

张巡突然抓住他手腕,掌心的老茧几乎嵌进皮肉:"你得走。" 将军的指节泛白,枪杆在石地上磕出脆响,"昨日细作招了,史朝义挖了条暗渠直通军械坊,今夜便要炸窑。"

裴琰往地窖瞥了眼,秦九老人正用桑木杆丈量秘道入口,杆尾的铜环撞在石壁上,"当啷" 声惊飞了梁上的蝙蝠。"我走了,这些火药......"

"我会让他们变成烟花。" 张巡笑起来时,眼角的皱纹里还嵌着早年的箭瘢,"让史朝义瞧瞧,睢阳的最后一声响,是给援军报信的号炮。"

挑选工匠的事办得像场无声的祭典。鲁尔把狼牙棒往军械坊的柱子上一挂,棒头的倒刺刮落层灰,露出底下暗红的血渍:"某家去。" 突厥汉子扯开衣襟,左肋那道箭疤在火把下像条扭曲的蛇,"当年在幽州,某家从叛军牢里刨过地道,闭着眼都能闻出机关味儿。"

阿青怀里的矿石袋突然破了,硫磺粉洒在青石板上,遇潮冒起蓝火。少女慌忙去捂,指尖被灼得发红:"我也去。" 她攥起块水胆矾,晶体在火光里折射出虹彩,"括苍山的矿脉图在我脑子里,比图纸记得牢。"

秦九老人的拐杖 "笃笃" 敲着地面,从怀里摸出个油布包,里面是叠泛黄的图纸:"老东西我带着这个。" 展开来看,竟是套水力锻机的详图,边角处还粘着片干枯的菊瓣 —— 柳氏生前夹在里头的。

沈蘅突然往人群里挤,银簪挑着张名单,纸上的墨迹被泪水洇得发蓝:"二十人,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她指尖点过 "苏文远" 三个字,书生正在往布包里塞《守城纪要》,羊皮纸摩擦的声响里,混着远处叛军的骂阵。

秘道入口藏在城隍庙的神像后,秦九老人转动神像底座的机关时,齿轮咬合的 "咔嗒" 声惊得香案上的烛火直晃。"这是隋炀帝年间修的藏兵洞," 老人往暗门里撒松香末,白烟顺着阶梯往下淌,"直通城外三里的芦苇荡。"

鲁尔扛起最重的行囊,里面塞满了淬过火的工具,铁钳撞在狼牙棒上,"当啷" 声在地道里荡出回声。阿青突然抓住裴琰的胳膊,少女的指甲掐进他皮肉:"你真要带那把刀?"

裴琰摸着腰间的横刀,刀鞘上的云纹被血浸成深褐色 —— 这是他在长安造的第一把刀,此刻却要用来劈开乱世的迷雾。"总得有件念想。" 他往刀鞘里塞了片干菊,是从柳氏坟前摘的。沈蘅突然拽住他,银簪抵住他心口:"你的技艺比性命金贵。" 她往他怀里塞了个锦囊,里面是张商路图,"出了芦苇荡,往东南走,沈家书铺的暗语是 ' 水纹绫 '。"

地道里的火把突然 "噼啪" 爆了声,张巡的亲卫正往石壁上固定火把,火苗在潮湿的空气里摇得像群鬼火。"某家送你们到出口。" 为首的校尉往弓上搭了支火箭,箭头的油脂在火光下亮得像滴血。

裴琰的脚步顿在石阶上。地窖方向传来闷响,是叛军开始炸窑了,震得头顶的土簌簌往下掉。"我去看看火药。" 他转身要往回走,却被沈蘅用银簪抵住后腰。

"你敢。" 少女的声音发颤,簪尖已刺破衣料,"张将军在城楼上等着点火,你要让他白死?" 她突然拽开他的衣襟,往他心口按了块温热的东西 —— 是那半块柳氏没吃完的麦饼,不知何时被她藏在怀里焐着。

秘道的尽头透着微光,芦苇的腥气顺着出口往里灌。鲁尔正用狼牙棒撬最后一块石板,棒头的倒刺勾住了什么,拽出来时竟是段腐烂的锁链,链环上还缠着片菊瓣。"快了。" 突厥汉子的铁靴蹬在石壁上,火星溅在阿青的矿石袋上,燃出串蓝火。

突然传来弓弦响,亲卫们的火箭齐刷刷射向入口,火尾在地道里织成张火网。"史朝义的人追来了!" 校尉的弓弦突然断了,他咬着牙用牙咬住箭尾,硬生生将最后一支火箭射了出去,"快走!"

裴琰被鲁尔拽着往外冲,怀里的麦饼硌得肋骨生疼。他回头时,正看见沈蘅往火把堆里扔了个陶罐 —— 里面是她商队最后的密信,火光中隐约能看见 "水鸮" 二字被烧成灰烬。

出口的芦苇在风中摇得像片金色的海。秦九老人突然咳嗽起来,油布包里的图纸掉了张,被风卷着往城里飘,纸上的水力锤图样在残阳下,像只展翅的鸟。

"记住。" 张巡的吼声顺着风追过来,枪杆撞在城楼上的闷响越来越远,"活下去,比什么都强。"

芦苇荡里的水没过脚踝,带着股铁锈味。裴琰摸了摸心口,麦饼的温度透过粗布渗进来,混着衣襟里的菊香,在暮色里漫成片温暖的雾。远处传来爆炸声,睢阳的方向亮起冲天的火光,像朵盛开在血里的花。

鲁尔突然往天上指,张巡的号炮在暮色里炸开,金红色的火光映得每个人的脸都发红。"老东西的松香末真管用。" 秦九老人的拐杖 "笃笃" 敲着水面,涟漪里荡着无数个小火球,"像极了长安上元节的灯。"

阿青突然蹲下身,往水里扔了块水胆矾。晶体在月光下裂成星屑,映得水底的秘道入口像只睁着的眼。"他们在炸窑了。" 少女的声音发颤,却突然笑起来,"石匠师傅,你看那火光,像不像括苍山的硫磺矿?"

裴琰望着睢阳的方向,火光中似乎能看见沈蘅的银簪在城楼上闪了闪,像颗坠落的星。他握紧怀里的麦饼,饼屑从指缝漏下去,在水面漂成条金色的路。芦苇荡的风突然变了向,带着股熟悉的菊香。裴琰知道,这是沈蘅在说再见 —— 她总说,真正的告别,从不用言语。

芦苇荡的夜色像浸了墨的棉絮,将二十人的身影裹得严实。鲁尔用狼牙棒拨开挡路的苇秆,铁靴踩在积水里发出 "咕叽" 声,惊得成群水鸟扑棱棱飞起,翅膀扫过头顶的芦花,簌簌落在秦九老人的油布包上。

"小心脚下。" 老人突然按住裴琰的肩,拐杖往水面一点,"这处水色发暗,底下怕是有淤泥坑。" 他从怀里摸出个铜铃,系在苇秆上,"老东西我年轻时走商路,遇见过沼泽里的瘴气,比叛军的刀还毒。"

阿青忽然蹲下身,指尖在水面划了道弧线。月光透过苇叶的缝隙漏下来,照得她掌心的水胆矾泛起虹彩:"这水含硝石,说明离官道不远了。" 少女突然拽住根苇秆用力一拔,秆底竟缠着圈细麻绳,"有人来过!"

裴琰摸向腰间的横刀,刀鞘上的云纹被芦苇扫得发烫。张巡派来的亲卫校尉突然抬手示意噤声,弓弦上的火箭正对着西北方 —— 那里的芦苇在无风自动,像有巨物在底下穿行。

"是叛军的搜山队。" 校尉的声音压得像苇叶摩擦,"他们用猎犬嗅踪迹,咱们得往咸水洼走,那里的盐碱能盖过气味。"

鲁尔突然扛起秦九老人,突厥汉子的臂膀青筋暴起:"某家在幽州追过狼,知道怎么甩尾巴。" 他往西北方扔了块燃着的松香,黄烟在暮色里升起时,果然听见猎犬的狂吠声往那边去了。

咸水洼的淤泥没到膝盖,阿青的草鞋陷在泥里,露出的脚踝被盐碱蚀得发红。她却突然笑起来,指着泥里泛白的结晶:"是硝石!" 少女抓起把往裴琰手里塞,"能制信号弹,比硫磺亮。"

秦九老人的油布包突然坠进泥里,展开的图纸被污水泡得发涨。裴琰慌忙去捞,却见最上面那张水力锻机图上,秦九用朱砂画了个小小的箭头,指着东南方的一片芦苇:"那里有棵老槐树,是当年修驰道时留下的标记。"

突然传来 "咔嗒" 声,是机括转动的脆响。鲁尔猛地将裴琰按进芦苇丛,自己举着狼牙棒站起来 —— 三个叛军正踩着木板桥过淤泥,领头的手里举着盏羊角灯,灯光扫过之处,能看见桥板下藏着的铁蒺藜。

"是史朝义的 ' 铁脚队 '。" 校尉搭箭上弦,"他们穿铁鞋踩蒺藜,专门搜秘道出口。" 他突然往水里扔了块硫磺,火光明起的瞬间,箭已离弦,正中最前面那个叛军的咽喉。

鲁尔像头豹子扑出去,狼牙棒砸在木板桥的栏杆上,木屑混着叛军的惨叫溅进泥里。阿青抓起泥块往剩下两个叛军脸上抹,盐碱混着淤泥糊住他们的眼,被校尉的箭钉在桥板上,血顺着木板缝滴下来,在水面晕开朵朵暗红。

裴琰展开湿透的图纸,朱砂箭头旁写着行小字:"槐树下有暗渠,通运河。" 他突然按住秦九老人的手,老人正用指甲在 "水力锻机" 四个字上抠挖,露出底下的 "漕运图" 三个小字。

"老东西我早留了后手。" 秦九咳嗽着笑,油布包里滚出个铜制的水罗盘,指针正颤巍巍指着东南,"当年修这秘道的石匠,是我师弟,他说暗渠里藏着 ' 水龙 '—— 艘能载十人的快船。"

芦苇荡的尽头果然立着棵老槐树,树干上刻着个模糊的 "漕" 字。鲁尔用狼牙棒撬开树下的石板,暗渠的潮气混着鱼腥气涌上来,水面漂着层薄薄的冰,映得星子像碎在水里的银。

"只能容一人进出。" 校尉先跳下去,水声响得像敲桶,"我去探路,你们跟上。" 他的靴底刚触到渠底,突然传来齿轮转动的 "咔嗒" 声,竟是触发了叛军的机关。

暗渠两侧的石壁突然射出铁矛,鲁尔眼疾手快,用狼牙棒横扫,矛尖撞在棒头的倒刺上,火花溅在水面,映得渠顶的苔藓像团绿火。"是翻板陷阱!" 老人的拐杖往渠壁一撑,"往左拐,那里有我师弟凿的凹槽!"

阿青突然拽住裴琰的腰带,少女的指尖在渠壁上划过,水胆矾的反光里,果然有个仅容侧身的凹槽。"能藏三个人。" 她往里面钻时,发辫被石壁勾住,扯落的发丝飘在水面,像条黑色的鱼。

叛军的脚步声从上面传来,靴底踏在石板上的 "咚咚" 声,和暗渠里的回音混在一起,像口敲不响的钟。裴琰看着鲁尔用狼牙棒顶住翻板,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突然想起沈蘅塞给他的锦囊 —— 里面是片水纹绫,此刻正被渠水浸得透亮。

"走!" 校尉突然从凹槽里钻出来,手里举着个冒烟的陶罐,"我去引开他们!" 他往暗渠深处扔了陶罐,硫磺烟升起时,果然听见叛军的骂声追了过去。

暗渠尽头的闸门锈得像块红铁,秦九老人用拐杖抵住锁孔,往里撒了把石墨粉:"我师弟说,这锁得用 ' 三转匙 '。" 他转动拐杖上的铜环,锁芯 "咔嗒" 响了三声,闸门缓缓升起,露出外面的运河,水面漂着艘黑篷船,船头插着支菊瓣 —— 是沈蘅商队的记号。

"是 ' 水鸮 ' 的船。" 阿青指着船尾的水纹标记,"沈姑娘说过,遇到危难就找插菊瓣的船。" 她跳上船时,脚踝的伤口在甲板上蹭出串血珠,滴在舱门的 "水" 字上,像给那字点了个红睛。

裴琰最后一个上船,转身时正看见老槐树上的铜铃在风中摇晃,铃舌上缠着片衣角 —— 是沈蘅的水绿色襦裙。暗渠的闸门在身后缓缓落下,将叛军的吼声关在外面,只留下运河的水声,像支悠长的送别离歌。

船行至河心时,鲁尔突然往天上扔了块硫磺。火光炸开的瞬间,能看见睢阳的方向依旧亮着,张巡的号炮每隔一个时辰就炸响一次,金红色的火光在云层里翻滚,像条不肯熄灭的龙。

"他们还在等援军。" 秦九老人摸着湿透的图纸,上面的水力锻机图被血浸成了暗红色,"老东西我知道,张将军是想让咱们看着 —— 睢阳还没死。"

阿青突然指着水面,月光下漂着片燃烧的麻布,是沈蘅用来制造混乱的火油布。少女抓起块水胆矾,往布片上一照,晶体的反光里,隐约能看见布上绣的水纹,和她裙角的图案一模一样。裴琰摸出那半块麦饼,饼屑掉进运河里,引来群小鱼,在船尾的浪花里追逐。他知道,沈蘅说的 "活下去",从来不是指苟活 —— 是要带着睢阳的技艺,像这些鱼一样,在乱世的水里,活出条生路来。

运河水面浮着层薄冰,船篙点下去能听见 "咯吱" 的脆响。裴琰蹲在船头,望着睢阳方向最后一道号炮炸开的火光,金红色的焰光在冰面上碎成星子,像谁把熔化的铜汁泼进了水里。

"史朝义的楼船追上来了。" 鲁尔的狼牙棒在船板上敲出重响,突厥汉子正往箭簇上抹松香,"某家在幽州水战过,知道这伙杂碎的德性 —— 他们会用铁链锁船。"

秦九老人突然往水里扔了块磁石,铁屑立刻从船板缝里被吸出来,在水面聚成小小的黑团:"老东西我早防着这个。" 他从油布包里抖落堆碎瓷片,边缘锋利如刀,"往船尾撒,能割破他们的渔网。"

阿青正用银簪修补被箭射穿的船篷,少女忽然指着西北方:"那里有片浅滩!" 水胆矾在她掌心折射出蓝光,照亮滩涂上密密麻麻的木桩,"是前朝的漕运暗桩,楼船过不去!"

话音未落,身后已传来楼船撞水的轰鸣。史朝义的亲卫营举着钩镰枪站在船头,铁链在月光下像条银色的蛇,正往篷船甩来。鲁尔挥棒格挡,铁链缠住棒头的倒刺,双方较劲时,船身剧烈摇晃,秦九老人的油布包掉进水里,图纸在水面漂成朵苍白的花。

"烧铁链!" 裴琰突然拽过阿青的矿石袋,硫磺粉撒在铁链上,遇潮冒出蓝火。鲁尔趁机猛拽狼牙棒,铁链带着火星弹回去,缠住了楼船的桅杆,引得叛军一阵惊呼。

浅滩的木桩越来越密,篷船在缝隙里灵活穿梭,楼船却只能在外面打转,撞得木桩 "咔咔" 作响。阿青突然往水里扔了块水胆矾,晶体在暗桩间炸开微光:"这里有暗河!" 她指着桩群中央的漩涡,"我爹说过,运河改道时留下的,能通长江!"

鲁尔用狼牙棒撑住最近的木桩,船身猛地转向,擦着漩涡边缘滑进去。暗河的水比运河暖,带着股泥土的腥气,两侧的石壁上还留着漕工凿的凹槽,能看见 "开元二十三年" 的刻痕。

"是当年我师弟监造的。" 秦九老人摸着凹槽里的凿痕,"他说暗河尽头有座废弃的水闸,能挡住追兵。" 老人的拐杖突然在水面点了点,"下面是空的,有翻板。"

裴琰突然想起沈蘅塞给他的水纹绫,展开来竟与暗河两侧的水纹刻痕严丝合缝。"往左拐。" 他指着绫面上绣的暗记,"沈姑娘说过,水鸮的船都认识这标记。"

水闸的闸门锈得像块红铁,鲁尔用狼牙棒撬了三下,才露出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阿青先挤过去,发辫被闸缝勾住,扯落的发丝飘进闸后的水道,惊起群蝙蝠,翅膀扫过头顶的钟乳石,簌簌落下水珠。

"是座溶洞。" 校尉举着火把往里照,岩壁上渗着水,映得火把像团跳动的橘红,"某家去探路,你们跟上。" 他的靴底刚触到洞底,突然传来 "咔嚓" 声,竟是踩碎了叛军留下的瓷片 —— 上面画着狼头标记。

溶洞深处传来水流撞击声,裴琰往火把里撒了把硫磺,黄烟顺着气流飘去,隐约看见前方有片光亮。"是地下瀑布。" 秦九老人的拐杖往岩壁一撑,"我师弟说,瀑布后面有栈道,能通江南。"

鲁尔突然将狼牙棒横在洞口,棒头的倒刺抵着岩壁:"某家断后。" 突厥汉子往火把里添了根松枝,火星溅在他的甲胄上,"你们先走,某家数到十就跟上。"

阿青突然抓住裴琰的手,少女的掌心全是汗,水胆矾在她指间泛着虹彩:"石匠师傅,你看那瀑布!" 水雾中隐约能看见栈道的木板,上面铺着层薄雪,像条通往云端的路。

裴琰最后望了眼洞口,鲁尔的身影在火光里越来越小,狼牙棒撞击的闷响混着叛军的吼声传来,像首悲壮的挽歌。他拽着阿青往栈道跑,脚下的木板 "咯吱" 作响,雪地里印着他们的脚印,像串歪歪扭扭的省略号。

瀑布的水声越来越大,栈道尽头突然开阔起来,月光从洞口洒进来,照亮片芦苇荡 —— 比睢阳城外的更密、更青。秦九老人的油布包突然坠在雪地里,展开的图纸上,水力锻机的旁边多了行新字,是老人用指甲刻的:"江南的稻该插秧了。"

远处传来鸡鸣,天边泛起鱼肚白。裴琰摸出那半块麦饼,饼屑掉进芦苇丛,引来只灰雀,啄食时抖落的羽毛飘在他手背上,带着点微暖的痒。他知道,沈蘅说的 "传技者生",从来不是指苟活 —— 是要让睢阳的铁,在江南的土里,长出新的庄稼。第三节:城破时刻

睢阳的城墙在叛军的撞车下发出痛苦的呻吟,砖石簌簌坠落,像老人剥落的牙。张巡站在西角楼,枪杆拄在裂开的城砖上,甲胄上的血冻成了暗红的冰,映得他鬓边的白发像团雪。

“将军,东门快撑不住了!” 亲卫校尉的声音劈得像被刀割过,手里的盾牌布满箭孔,“史朝义的‘铁脚队’穿着铁鞋爬城,咱们的箭射不透!”

张巡往城下瞥了眼,叛军的云梯像密密麻麻的蜈蚣,攀在墙面上,铁鞋踩在砖缝里的 “咯吱” 声,混着伤兵的呻吟,在黎明前的寂静里格外刺耳。“把最后的猛火油抬上来。” 他的枪尖在城砖上划出火星,“烧不掉他们的铁鞋,就烧断云梯的木架。”

许远带着残兵从南门撤过来,文官袍上沾着灰,手里却攥着把菜刀,刀刃上还缠着布条 —— 那是百姓捐的葛布,浸过桐油,烧起来比猛火油还烈。“南城墙塌了半丈,” 他往嘴里灌了口雪水,“某家把妇孺都转移到地窖了,咱们……”

话没说完,东门突然传来巨响,是撞车终于撞开了城门。叛军的欢呼声像潮水般涌进来,史朝义的鎏金刀在晨光里闪着冷光,他骑着马冲在最前面,皮甲上的狼头标记被血浸得发亮。

“杀!” 张巡的枪尖突然转向,挑翻第一个冲进城的叛军,枪杆转动时,枪缨上的红绸扫过城砖上的刻痕 —— 那里还留着 “守城者死” 四个字,墨迹被血浸成了紫黑色。

许远突然往火油桶里扔了个火把,烈焰 “腾” 地蹿起三丈高,把东门的缺口变成道火墙。“某家去烧粮仓!” 他往巷子里跑时,袍角被火星燎得焦黄,“史朝义的粮草全在西市,烧了它,看他们能撑几日!”

张巡望着他的背影,突然对校尉道:“你去帮许大人。” 他的枪尖抵住个叛军小头目的咽喉,“某家在这里,替他们多撑片刻。”

火油烧得噼啪作响,叛军的惨叫声里,混着许远的吼声 —— 他果然在西市放了火,浓烟卷着火星冲上天空,像朵黑红色的花。史朝义在火墙外暴跳如雷,鎏金刀往地上一劈,竟把块城砖劈成两半:“给本帅冲!先杀张巡者,赏黄金千两!”

叛军像疯了似的往火墙里冲,有的被烧死在门口,有的踩着同伴的尸体往里爬。张巡的枪越来越沉,枪缨上的红绸被血浸透,沉甸甸地坠着,像条不肯低头的血蛇。

“将军!地窖里的火药!” 校尉突然从巷子里跑回来,手里举着个陶罐,“许大人说,用这个炸垮火墙,能埋住他们!”

张巡却把陶罐推开了。他往南望了望,那里的炊烟刚升起就被风吹散 —— 是沈蘅带着 “水鸮” 在制造混乱,烟里混着硫磺,呛得叛军连连咳嗽。“留着给沈姑娘。” 他的枪尖突然顿了顿,被三个叛军的刀同时架住,“某家还有件事要做。”

他突然扯下甲胄上的玉佩,塞进校尉手里:“带给裴琰。” 玉佩上刻着个 “睢” 字,边角处有道旧痕 —— 是当年守雍丘时被箭簇崩的,“告诉他,城破了,但睢阳的骨头没断。”

校尉刚要接,却见张巡突然转身,枪尖直指史朝义的马前。叛军的箭雨立刻射过来,他却不躲不闪,任由箭簇穿透胸膛,枪杆依旧拄在地上,像根不肯倒下的旗杆。

“史朝义!” 张巡的吼声震得火墙都在颤,“某家在地下等着你!” 他的身体缓缓滑倒,枪尖却还挑着个叛军的尸体,在晨光里,像面不倒的血旗。

许远在西市的火海里听见了吼声,他知道张巡已经去了。粮仓的横梁 “咔嚓” 断裂,砸在火里溅起火星,他往怀里摸了摸,那里藏着半块麦饼 —— 是柳氏生前做的,此刻被火烤得发烫。

“某家也去了。” 他往火最深的地方走,袍角扫过散落的谷粒,在火里燃成金红色的星,“告诉江南,睢阳人…… 没投降。”

史朝义冲进西市时,只看见片焦黑的废墟,许远的尸体被烧得蜷成团,手里却还攥着那把菜刀,刀刃在灰烬里闪着点冷光。“废物!” 他往尸体上踹了一脚,鎏金刀指着剩下的叛军,“搜!把所有工匠都找出来,本帅要让他们……”

话没说完,突然传来巨响,是沈蘅在巷子里引爆了火药。浓烟裹着硫磺味涌过来,叛军的惨叫声里,混着女子的清喝 —— 那是沈蘅的声音,脆得像冰撞在玉上。

“往这边追!” 史朝义的亲卫营举着火把冲过去,却没看见浓烟深处,晚晴正用块湿麻布裹住沈蘅,往地窖的方向拖。少女的银簪掉在地上,被火星燎得发黑,像颗坠落的星。

浓烟像条黑蛇,在睢阳的街巷里游走。沈蘅被晚晴拽着往地窖跑,裙角扫过散落的箭簇,发出细碎的 “叮叮” 声,像串断了线的银铃。“小姐,火药快用完了!” 晚晴的手被烧伤,却死死攥着最后一罐硫磺,“西市的火快灭了,他们迟早会找来!”

沈蘅突然转身,银簪往墙缝里一插,竟撬出块松动的砖。后面是间废弃的染坊,染缸里还留着半缸靛蓝,是去年张婶染的 “水纹绫”,此刻在火光下泛着幽光。“把这个泼出去。” 她往缸里扔了根火把,“靛蓝见火会发烟,能挡他们片刻。”

晚晴刚把靛蓝泼向巷口,就听见史朝义的吼声:“抓活的!本帅要亲自审她!” 叛军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皮靴踩在染坊的石板上,发出 “咚咚” 的响,像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沈蘅往地窖的方向瞥了眼,那里的入口藏在染坊的废水桶后,桶里的靛蓝水泛着泡沫,能盖住秘道的潮气。“你先走。” 她往晚晴手里塞了个锦囊,“去扬州找李司马,就说‘水鸮’尽了力。”

晚晴的眼泪突然涌出来:“小姐不走,奴婢也不走!” 她往染缸里又泼了桶靛蓝,“咱们说好要一起看江南的新茶……”

“傻丫头。” 沈蘅的银簪突然往晚晴后颈一点,少女软软地倒在地上。她往地窖里拖时,指尖触到少女怀里的东西 —— 是那支从城楼上捡的 “睢” 字旗碎片,布角还沾着张巡的血。

叛军的火把照进染坊时,沈蘅正往最后一罐火药里撒松香。她把罐子放在染缸旁,引线接在火把能燎到的地方,自己则躲进废水桶后的秘道,手里攥着半块麦饼 —— 是裴琰没吃完的,此刻被靛蓝染得发蓝,像块浸在水里的玉。

“在那儿!” 史朝义的亲卫营举着刀冲过来,却只看见个冒烟的陶罐。引线 “滋滋” 地烧着,在靛蓝水里映出条火红的线,像条要咬人的蛇。

“快退!” 史朝义突然想起睢阳的火药威力,转身就跑。可还是晚了一步,罐子里的硫磺混着松香炸开,浓烟裹着靛蓝的粉末冲天而起,把染坊变成片蓝火缭绕的雾,叛军的惨叫声里,混着布料燃烧的 “噼啪” 声 —— 那是沈蘅故意留在染缸旁的水纹绫,烧起来比烟花还亮。

秘道里的沈蘅被气浪掀得撞在石壁上,银簪从发间掉下来,插进砖缝里,映得周围的苔藓像团绿火。她摸了摸怀里的锦囊,里面是张商路图,标记着江南的每处茶坊,此刻正被秘道的潮气浸得发软。

晚晴的声音从上面传来,带着哭腔却故意喊得响亮:“小姐!你醒醒啊!” 是在演戏给叛军看,让他们以为自己被炸死了。沈蘅往石壁上敲了三下,这是 “水鸮” 的暗号 ——“安全,速走”。

上面的脚步声渐渐远了,史朝义大概信了 “沈蘅已死”,正带着人去搜剩下的街巷。沈蘅摸着秘道的石壁,指尖触到处刻痕,是早年 “水鸮” 留下的标记,指着东南方 —— 那里有通运河的暗渠,能载她去江南。

她往暗渠走时,听见外面传来叛军的欢呼,大概是找到了张巡和许远的尸体。史朝义的狂笑像破锣,震得秘道的土簌簌往下掉:“把他们的头挂在城门上!让江淮的人看看,抵抗本帅的下场!”沈蘅的指甲掐进掌心,血珠滴在秘道的水里,晕开朵小小的红。她知道,裴琰他们此刻大概已到了运河,听见这声爆炸,定会以为她真的去了。那傻子,怕是会抱着那半块麦饼哭吧?

暗渠的水没过脚踝,带着股铁锈味。沈蘅摸着石壁上的水纹刻痕,突然笑了 —— 这痕迹和她裙角的图案一模一样,是父亲教她的 “沈家记”,说是无论走到哪,看见这纹路,就像看见了家。

远处传来水声,是运河的方向。沈蘅往暗渠深处走,银簪在水里划出细碎的光,像条游动的鱼。她知道,裴琰他们需要她活着,江南的商路需要她活着,那些藏在茶坊里的 “水鸮”,还在等着她的号令。

“等着我。” 她对着暗渠的尽头轻声说,声音被水流带向远方,“等我把江南的粮草运来,定要让史朝义,血债血偿。”

运河的篷船在晨雾里像片柳叶。裴琰蹲在船头,望着睢阳方向那道冲天的蓝烟,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横刀 —— 刀鞘上的云纹被靛蓝染得发蓝,像片浸在水里的天。

“少郎,那是……” 鲁尔的狼牙棒突然往船板上一砸,火星溅在水面,“是染坊的靛蓝烟!沈姑娘在那儿!”

裴琰的心猛地一跳,往烟柱的方向探出身子,几乎要栽进水里。秦九老人用拐杖按住他的肩,老人的手抖得厉害,油布包里的图纸被风吹得哗哗响:“老东西我见过那烟,是沈家的‘水纹绫’烧的,她在……”

话没说完,烟柱里突然炸开团火光,金红色的焰光在雾里翻滚,像朵盛开在血里的花。紧接着传来巨响,震得运河的水都在颤,篷船的桅杆 “咯吱” 作响,仿佛要被震断。

“不 ——!” 裴琰突然嘶吼起来,声音劈得像被刀割过。他往船尾跑,要跳下去往回游,却被鲁尔死死抱住。突厥汉子的臂膀像铁箍,勒得他肋骨生疼,“少郎!你回去就是送死!”

“她还在里面!” 裴琰的拳头往鲁尔的背上砸,指节撞在甲胄上,发出 “咚咚” 的闷响,“我答应过要护着她!”

秦九老人突然往他怀里塞了块东西,是那半块被靛蓝染蓝的麦饼。“沈姑娘要是看见你这样,定会骂你傻。” 老人的拐杖往水面一点,“她留着最后一罐火药,不是为了自毁,是要让咱们走得安心!”

阿青蹲在船尾,手里的水胆矾突然裂了道缝。少女指着雾里的残影,那里的蓝烟渐渐散去,露出道模糊的水纹 —— 是运河的流向,正往东南,往江南。“石匠师傅,你看!” 她的声音发颤,“那是‘水鸮’的记号,她在告诉咱们……”

“她还活着。” 裴琰的声音突然低下去,像被雾浸透了。他摸着麦饼上的牙印,是自己昨夜啃的,此刻被泪水浸得发软,“她总说,沈家人从不做亏本的买卖,自毁?她才不会……”

话没说完,喉咙突然哽住。他想起沈蘅塞给他的锦囊,里面的水纹绫此刻正飘在水里,被晨雾浸得透亮,上面绣的暗记在晨光里渐渐清晰 —— 是个小小的 “漕” 字,和老槐树下的刻痕一模一样。

“往东南走。” 裴琰突然转身,往船头的方向走,脚步踩在船板上,发出 “咚咚” 的响,像在给自己敲鼓,“去扬州,找李司马。” 他的手按在横刀的刀柄上,刀鞘上的云纹在晨光里泛着冷光,“沈姑娘说过,商路不断,希望就还在。”鲁尔望着他的背影,突然往水里扔了块硫磺。黄烟在船尾升起,像道告别的旗。突厥汉子知道,少郎心里的那道坎,怕是要等见到沈蘅本人,才能真正迈过去。可他也知道,此刻的睢阳,正有无数双眼睛在看着他们 —— 张巡的,许远的,还有那些没能逃出来的百姓。

秦九老人展开湿透的图纸,在水力锻机的旁边,用炭笔添了个小小的箭头,指着江南的方向。老人的手抖得厉害,炭屑落在纸上,像些细碎的星。“老东西我年轻时造过漕运的水闸,” 他往裴琰手里塞了根炭,“你看,从这里到扬州,有七十二处暗渠,都是当年‘水龙’走的道。”

阿青突然指着雾里的帆影,那里飘着面黑旗,旗上绣的水纹在晨光里闪着光。“是‘水鸮’的船!” 少女的声音亮起来,像颗突然钻出云层的星,“沈姑娘说过,黑旗飘到哪里,‘水鸮’就护到哪里!”

裴琰望着那面黑旗,突然握紧了手里的炭笔。在图纸的空白处,他一笔一划地写:“睢阳未死。” 字迹透过纸背,印在船板上,像道不可磨灭的刻痕。

运河的水流得越来越急,带着篷船往东南去,往江南去。雾渐渐散了,露出两岸的新绿,是刚冒芽的芦苇,嫩得像能掐出水。裴琰知道,沈蘅此刻大概也在某条暗渠里,往同一个方向走,像两条暂时分开的溪,终有一天会汇入同片江。

只是那声爆炸,终究在他心里炸出了道疤。每当夜深人静,总能听见硫磺燃烧的 “滋滋” 声,混着沈蘅的清喝,在梦里反复回响,像句没说完的告别。

史朝义的帅帐扎在睢阳的县衙里,案上摆着张巡和许远的首级,木笼上蒙着黑布,像两朵不开的花。他把玩着沈蘅掉落的银簪,簪尖的宝石被血浸得发红,映得他眼底的戾气像团火。

“还没找到活口?” 史朝义往地上啐了口唾沫,鎏金刀在案上划出刺耳的响,“本帅就不信,她能插翅飞了!”

亲卫校尉捧着件染血的水纹绫进来,布上的靛蓝被血浸成了紫黑色,角落里绣的小菊还依稀可见。“在染坊的废墟里找到的,” 校尉的声音发颤,“下面压着具烧焦的女尸,手里攥着这个……”

是半块麦饼,被火烤得焦黑,上面还留着牙印。史朝义捏起麦饼,突然笑起来,笑声在空荡的县衙里显得格外狰狞:“烧得好!烧得好!” 他把麦饼往地上一摔,用靴底碾得粉碎,“告诉下去,全城搜!挖地三尺也要把剩下的工匠找出来,本帅要让他们……”

话没说完,帐外突然传来骚动。是 “水鸮” 的人混进城了,在街巷里放了火,喊着 “唐军援军到了”,引得叛军一阵大乱。史朝义的亲卫营举着刀冲出去,却没看见暗处,晚晴正用块黑布蒙住脸,往地窖的方向退 —— 那里藏着最后十个没来得及突围的伤兵。

“小姐说,等风声过了,就来接你们。” 晚晴往伤兵手里塞了把药,是沈蘅留下的金疮药,“往东南走,运河上有挂黑旗的船,会带你们去江南。”

伤兵里有个断了腿的少年,正是王婆的孙女阿竹。她往怀里摸了摸,那里藏着片 “睢” 字旗的碎片,布角还沾着张巡的血。“我要等我奶奶。” 少女的声音发颤,却把碎片攥得更紧,“她让我告诉石匠师傅,睢阳的草,明年还会发芽。”晚晴的眼泪突然涌出来,转身往暗渠的方向跑。她知道,沈蘅正在那里等她,银簪插在暗渠的石壁上,像个亮着的灯。而睢阳的街巷里,叛军的搜捕还在继续,刀光剑影里,总有些细碎的声响 —— 是藏在墙缝里的工匠在磨铁,是躲在地窖里的百姓在数粮,是那些没说出口的念想,在血与火里,悄悄发着芽。

运河上的篷船已驶出十里,裴琰望着渐渐缩小的睢阳城,突然往水里扔了块水胆矾。晶体在阳光下裂成星屑,映得船板上的图纸像片星空。他知道,这场仗还没打完,那些被战火埋进土里的技艺,那些用生命守护的念想,终有一天会像这晶体的光,在江南的土地上,闪闪发亮。

第四节:火种西去

秦岭的山道被秋霜染得通红,像条淌血的伤口。裴琰扶着秦九老人在乱石间穿行,老人的咳嗽声比山风还急,油布包在臂弯里颠得厉害,里面的机关图簌簌作响,像群受惊的蝶。

“少郎,听!” 鲁尔突然按住腰间的狼牙棒,突厥汉子的耳朵贴在冰冷的岩壁上,“是马蹄声,至少二十骑,带着铁器碰撞的响 —— 是叛军的搜山队!”

阿青正用银簪拨开挡路的荆棘,闻言指尖一颤,簪尖划破掌心,血珠滴在水胆矾上,折射出细碎的虹光。“往黑松岭走!” 少女指着前方的密林,“我爹说过,那里的雾能藏人,还有前朝的栈道,窄得只能过一人。”

秦九老人突然往裴琰怀里塞了个油布包,沉甸甸的硌得肋骨生疼。“老东西我撑不住了,” 他的拐杖在地上划出深深的痕,“这是机关术的心得,比命金贵。” 老人的眼睛亮得惊人,像燃到最后的烛,“记住,技无善恶,在人如何用 —— 就像你造的火药,能炸城,也能开山。”

马蹄声越来越近,叛军的呼喝在山谷里荡出回声:“抓住裴琰者,赏黄金百两!” 鲁尔猛地将裴琰往密林里推,狼牙棒在石地上拖出火星:“某家断后,你们往栈道跑!”

“一起走!” 裴琰拽住他的胳膊,突厥汉子的甲胄上还留着睢阳的箭痕,那道在北门挨的刀伤刚结痂,“你答应过要教我突厥的锻铁术!”

鲁尔突然笑了,露出缺了颗牙的白牙:“少郎忘了?某家是狼崽,狼都懂得护群。” 他往怀里摸出个硫磺包,往地上一摔,黄烟腾起时,已提着狼牙棒往山道拐角冲去,“记着,黑松岭的栈道有三段是断的,用我教你的‘狼爪扣’!”

叛军的箭雨立刻追向鲁尔,箭簇穿透黄烟的 “嗖嗖” 声里,混着狼牙棒砸裂骨的闷响。裴琰拽着秦九老人往密林跑,身后的厮杀声像把钝刀,割得心口生疼。阿青突然指着前方的雾,那里隐约有座石塔,塔檐挂着的铜铃在风里摇得像哭:“是‘镇雾塔’!我爹说过,塔下有栈道入口!”秦九老人的脚步越来越沉,油布包从臂弯滑落在地,展开的图纸被山风吹得贴在石上,露出 “木甲术” 三个朱字。“老东西我歇会儿,” 他往塔下的石阶一坐,咳出的血溅在图纸上,像朵绽开的红梅,“你们先去栈道,我给你们把风。”

裴琰刚要反驳,却见老人从怀里摸出个铜哨,吹了声尖锐的响 —— 是学鹿鸣,能引开山中的野兽,也能让叛军以为这边有猎物。“快走!” 老人的拐杖往栈道入口一指,那里的藤蔓下藏着块刻着 “西” 字的石板,“某家年轻时修过这栈道,机关在……”

话没说完,突然传来箭破空的锐响。是叛军的神射手追来了,箭簇穿透浓雾,正对着秦九老人的胸口。阿青猛地扑过去,用后背挡住箭,羽翎从少女肩胛穿出,血珠溅在图纸的 “木甲” 二字上,像给那字点了个红睛。

“傻丫头!” 老人的拐杖往箭杆一砸,竟生生将箭簇敲偏半寸。他突然将裴琰往栈道里推,自己则抱着阿青往塔后滚,“记住机关在第三级石阶!”

裴琰的手刚触到石板,就听见身后传来秦九老人的吼声,混着叛军的惨叫和硫磺爆炸的闷响。他知道老人用了最后的火药,像睢阳的张巡那样,用自己当诱饵。石阶下的机关 “咔嗒” 转动,栈道的入口在雾里缓缓展开,像条通往幽冥的路。

黑松岭的栈道悬在云雾里,木板朽得像块酥饼,脚下的深渊泛着墨色,风穿过崖壁的缝隙,发出鬼哭似的响。裴琰背着阿青在栈道上挪,少女的血顺着他的衣襟往下淌,滴在木板上,晕开朵小小的红。

“石匠师傅,放我下来吧。” 阿青的声音气若游丝,肩胛的箭伤被风一吹,疼得她指尖发颤,“我爹说,好工匠要懂得取舍,别让我拖累你们……”

裴琰突然停住脚步,往怀里摸出秦九老人的油布包,展开的图纸在风里抖得像片枯叶。“秦老丈说过,机关术的要诀是‘连’,” 他用牙齿咬开箭杆的羽翎,声音含糊却坚定,“人也一样,少了谁都不算完整。”

栈道突然剧烈摇晃,是叛军追来了,为首的亲卫举着刀在后面砍木板,朽木坠落深渊的 “哗啦啦” 声,像在催命。裴琰往阿青怀里塞了把匕首:“抓住我的腰带,掉下去就用这个扎我,咱们一起走!”

他背着少女往前冲,脚底板被栈道的铁钉划破,血珠在木板上留下串歪歪扭扭的痕。突然脚下一空,是鲁尔说的断栈,三丈宽的缺口下是翻滚的云海。裴琰猛地甩出秦九老人留的 “狼爪扣”,铁爪带着铁链飞过缺口,死死咬住对面的石棱。

“抓紧了!” 他抱着阿青荡过缺口,铁链在风里发出 “咯吱” 的响,像随时会崩断。刚落在对面的木板上,就听见身后传来叛军的惨叫 —— 有人没抓稳,坠进了深渊,惨叫声在谷里荡了许久,才被云雾吞掉。

阿青突然指着前方的雾,那里有个模糊的黑影正往栈道尽头挪,拖着条血痕,像条受伤的狼。“是鲁尔!” 少女的声音亮起来,忘了疼痛,“他还活着!”

裴琰的眼睛猛地发酸。鲁尔的左臂不自然地垂着,箭杆从肩穿到背,羽翎上的血冻成了暗红的冰,却依旧提着狼牙棒,每走一步都在木板上留下个血印。看见裴琰,突厥汉子突然笑了,笑得像个孩子,随即直挺挺地倒在栈道上,狼牙棒 “哐当” 砸在木板上,惊起群栖在崖壁的寒鸦。

“鲁尔!” 裴琰扑过去,指尖触到他的颈动脉,微弱得像根游丝。阿青忍着疼爬过来,往他嘴里灌了口随身携带的药汁 —— 是括苍山的硫磺草熬的,能止血消炎。

“某家说过…… 会跟上的……” 鲁尔的睫毛颤了颤,血沫从嘴角溢出来,“那伙杂碎…… 被某家引到断栈了…… 至少…… 至少拖了半个时辰……”

裴琰往他怀里摸,掏出个被血浸透的油布包,里面是片狼皮,是鲁尔从范阳带出来的,据说能驱邪。“撑住!” 他用匕首割开鲁尔的衣袖,箭杆周围的皮肉已经发黑,“秦老丈留下的图纸里有解毒的法子,说狼毒箭要用……”

话没说完,远处传来叛军的呼喝,这次更近了,像就在下一段栈道。阿青突然往鲁尔怀里塞了块水胆矾:“石匠师傅,你带他走!我来断后!” 少女的手在图纸上飞快地划,“这里有秦老丈说的‘翻板’,我能启动机关!”

裴琰看着她肩胛的箭,又看了看昏迷的鲁尔,突然将油布包往阿青手里塞:“拿着机关图,往栈道尽头的‘望乡台’走,那里有秦老丈说的密道。” 他背起鲁尔,往相反的方向冲,“我引开他们,半个时辰后在望乡台汇合!”

阿青的眼泪突然涌出来,却抓紧图纸往栈道深处跑。她知道裴琰是想让她带着火种先走,就像秦九老人保护他们那样。风里传来裴琰的吼声,混着叛军的怒骂和狼牙棒砸击的闷响,像首悲壮的歌。

望乡台的石碑在暮色里像块孤坟,碑上刻着的 “西出阳关无故人” 被风雨蚀得模糊。阿青蜷缩在背后,怀里的机关图被血浸得发涨,上面的 “木甲术” 三个字,此刻看来竟像句谶语。

鲁尔的呻吟声越来越弱,左臂的箭伤开始流脓,恶臭混着山风里的寒气,熏得人发晕。阿青往他伤口上撒了把秦九老人留的药粉,粉末遇脓 “滋滋” 作响,冒出的白烟里,她仿佛看见老人拄着拐杖站在面前,说 “技无善恶,在人如何用”。

远处传来马蹄声,是裴琰引着叛军往相反的方向去了,吆喝声在山谷里荡出层层回音,像口敲不响的钟。阿青突然想起父亲的话,说真正的工匠要懂得 “藏”,就像括苍山的矿脉,埋得越深,越能避开风雨。

她拖着鲁尔往碑后的密道挪,入口藏在丛野菊里,花瓣上还沾着秦九老人的血。密道的石阶湿滑得像抹了油,每走一步都要扶着岩壁,阿青的血在石阶上印出朵小小的花,像她裙角绣的那样。

“某家…… 某家好像看见我娘了……” 鲁尔突然喃喃自语,突厥汉子的眼睛半睁着,望着密道顶端的微光,“她说…… 说范阳的草…… 也发芽了……”

阿青往他嘴里塞了块地环,是从睢阳带的,冻得像块冰。“别睡!” 少女的声音发颤,指尖在他人中上用力掐,“石匠师傅说,到了西域,要教你造水力锻机,比长安的还大!”

密道尽头的微光越来越亮,是出口的方向。阿青突然听见身后传来 “咔嗒” 声,是机关转动的响 —— 是裴琰启动了栈道的翻板,把叛军堵在了外面。紧接着传来巨响,是硫磺爆炸的闷响,震得密道的土簌簌往下掉。

“他来了!” 阿青扶着鲁尔往出口爬,少女的指甲抠进岩壁的缝隙,血珠滴在秦九老人的图纸上,正好落在 “连” 字的最后一笔,像给那字点了个红尾。

出口的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是片开阔的草甸,远处的雪山在暮色里像块白玉。裴琰正拄着根短矛站在草甸中央,右肋插着支箭,血把青布短打浸成了深褐色,看见他们,突然笑了,笑得像个脱力的孩子。

“我说过…… 会跟上的……” 他往地上倒时,怀里的半块麦饼掉出来,是沈蘅留的,此刻被血浸得发红,像块心形的玉。

鲁尔突然从昏迷中惊醒,拖着伤臂爬过去,将裴琰抱在怀里,突厥汉子的哭声在草甸上荡得很远,惊起群雁,排着 “人” 字往南飞,翅膀扫过雪山的影子,像道流动的墨。

阿青展开染血的机关图,在草甸上铺平,秦九老人的字迹在夕阳下泛着金光。她指着 “木甲术” 的总纲,对鲁尔说:“你看,秦老丈说‘万物皆可连’,咱们三个,加上这图纸,就是最牢的机关。”

远处的风里传来驼铃声,是西域的商队,铃铛声脆得像冰撞在玉上。阿青知道,他们的路还很长,像这没有尽头的草甸,但只要火种还在,只要彼此还在,总有一天,能把睢阳的技艺,种进西域的土里。

西域的风沙裹着雪粒,打在裴琰脸上像针扎。他坐在商队的驼铃旁,望着鲁尔在篝火边打磨狼牙棒,突厥汉子的左臂用木板固定着,动作虽慢,却稳得像座山。

“少郎,你看!” 鲁尔举起磨亮的棒头,倒刺在火光里闪着冷光,“某家在棒尾刻了个‘睢’字,让这棒子也记着咱们的根。”

阿青正往水囊里融雪,少女的肩胛留了道月牙形的疤,像片残缺的玉。她往火堆里扔了块硫磺,黄烟腾起时,突然指着远处的沙丘:“那里有灯火!是商栈!”

商栈的木门吱呀作响,掌柜是个留着络腮胡的胡人,看见他们的兵器,突然用生硬的汉话喊:“是睢阳来的工匠?张将军的朋友?” 他往墙上指,那里挂着片水纹绫,边角绣的小菊和沈蘅的一模一样。

“是‘水鸮’的人。” 裴琰摸着水纹绫上的暗记,突然往怀里摸出秦九老人的油布包,展开的机关图在油灯下泛着光,“掌柜的,能帮我们找些木料吗?要桑木,最好是……”

“知道,要浸过桐油的,做水力锤的支架。” 掌柜的眼睛亮起来,往内屋喊,“把我珍藏的桑木抬出来!是去年从江南运来的,原想做把胡琴,现在看来,做锻机更配得上它。”

鲁尔突然咳嗽起来,左臂的箭伤在风沙里发炎,高烧让他脸颊通红。阿青往他额头敷了块湿布,少女的指尖在他腕脉上搭了搭,突然对裴琰摇了摇头,眼眶红得像染了血。

“某家…… 某家怕是……” 鲁尔的声音气若游丝,却抓着裴琰的手往自己怀里塞,“这是我娘留的狼牙,能避邪…… 你带着它,就当某家还在……”

裴琰往他嘴里灌了口烈酒,酒液顺着嘴角往下淌,在衣襟上晕开朵深色的花:“别胡说!等造好水力锤,你还要教我突厥的‘冷锻’术,说好了的!”

鲁尔突然笑了,笑得像个孩子,指节在机关图的 “木甲” 二字上轻轻点了点:“秦老丈说得对…… 技无善恶…… 就像某家这把棒子,能杀人,也能…… 也能帮你扶锻机……” 他的手缓缓垂落,狼牙棒 “哐当” 砸在地上,棒尾的 “睢” 字在油灯下闪着光。

商栈的驼铃突然响了,是 “水鸮” 的人来了,为首的汉子捧着个锦盒,里面是沈蘅的银簪,簪尖的宝石在灯下亮得像颗星。“沈姑娘说,若鲁尔兄弟……” 汉子的声音哽住,往盒里添了块狼皮,是鲁尔从范阳带的那块,“就把这个带往西去,说那里的狼,懂咱们的话。”

阿青往火堆里扔了块桑木,烟柱在夜空中笔直升起,像根通天的香。她望着鲁尔安详的脸,突然对裴琰说:“石匠师傅,秦老丈的心得里说,最好的机关是‘活’的,鲁尔兄弟没走,他变成了咱们心里的狼爪扣,永远连着咱们。”

裴琰展开机关图,在 “连” 字的旁边,用炭笔添了个小小的狼头,像鲁尔笑起来的样子。风沙敲打着商栈的窗,像无数双眼睛在看,他知道,鲁尔和秦九老人,还有睢阳的那些人,都变成了这图纸上的字,变成了这火里的光,在西域的夜里,闪闪发亮。第五节:凤翔遥望

至德二载(757 年),暮春的风依旧带着丝丝凉意,裴琰一行人历经千难万险,终于抵达了肃宗的行在凤翔。凤翔城内外,皆是行色匆匆的官兵,处处弥漫着一股紧张而又兴奋的气息。

裴琰望着城中飘扬的大唐旗帜,心中五味杂陈。这一路,他们遭遇了无数次叛军的袭击,同行的伙伴也有不少伤亡。如今,终于来到了肃宗所在之处,似乎看到了一丝希望的曙光。

“裴兄,我们可算到了。” 同行的王猛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声音中带着几分疲惫。

裴琰微微点头,目光却望向了远处的行宫:“不知陛下如今情况如何,长安的战局又怎样了。”

正说着,一名士兵匆匆走来,高声问道:“你们可是从潼关方向来的?”

裴琰连忙上前一步:“正是,我们一路奔波,特来向陛下效力。”

士兵上下打量了他们一番,神色中露出一丝欣喜:“来得正好,如今长安已经收复了!”

“什么?” 裴琰等人闻言,皆是又惊又喜。裴琰一把抓住那士兵的胳膊,急切地问道:“你说的可是真的?长安当真收复了?”

士兵用力点头:“千真万确!前日传来的消息,广平王率领大军,在回纥兵的协助下,大破叛军,收复了长安。如今陛下正准备择日返回长安呢。”

众人顿时欢呼起来,连日来的疲惫一扫而空。裴琰心中更是感慨万千,这一年多来,他们为了抗击叛军,四处奔波,如今终于迎来了这一振奋人心的消息。然而,在喜悦之余,他的心中又隐隐有些不安,这场胜利来得似乎太突然了些。

在安顿好住处后,裴琰决定去打听一下关于沈蘅的消息。自从沈蘅失踪后,他一直没有放弃寻找,哪怕是在这战乱之中,他也坚信沈蘅还活着。

他在城中四处打听,询问了许多人,却始终没有得到关于沈蘅的任何线索。正当他感到绝望之时,在一家小酒馆里,他遇到了一位从江南来的商人。

“客官,您打听的这位姑娘,我好像有些印象。” 商人喝了一口酒,缓缓说道。

裴琰心中一紧,连忙问道:“您快说说,在哪里见过她?”

商人回忆了一下:“大约半年前,我在江南的一个小镇上,看到过一位姑娘,和您描述的颇为相似。当时她受了重伤,被一个商队救了下来。后来我就离开了,也不知道她的情况如何了。”

裴琰听到这话,心中一阵激动,他紧紧握住商人的手:“多谢您,多谢您告诉我这个消息。”

“客官客气了,不过那姑娘是否就是您要找的人,我也不敢确定。” 商人笑着说道。

裴琰心中明白,这虽然只是一个不确定的消息,但对他来说,已经是莫大的希望。他当即决定,等这边的事情一了,就立刻前往江南寻找沈蘅。

然而,还没等裴琰喘口气,又一个消息传来,让他的心情瞬间坠入了谷底。

“裴公子,大事不好了。” 王猛匆匆跑进来,神色慌张。

裴琰皱眉问道:“出什么事了?”

“鱼朝恩那厮,已经得知了您的技术,派人前来‘征召’您了。” 王猛焦急地说道。

裴琰心中一沉,他早就料到,自己的那些发明创造迟早会引起权贵们的注意,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鱼朝恩作为肃宗身边的红人,权势滔天,他派人来 “征召”,显然是不怀好意。

“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到吗?” 裴琰冷静地问道。

王猛摇头:“不清楚,不过估计也快了。裴兄,咱们该怎么办?”

裴琰沉思片刻,说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倒要看看,鱼朝恩想干什么。”

没过多久,鱼朝恩派来的人就到了。为首的是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一脸横肉,眼神中透着一股凶狠之气。

“你就是裴琰?” 中年男子上下打量着裴琰,语气中带着几分傲慢。

裴琰微微点头:“正是在下,不知阁下有何贵干?”

中年男子冷哼一声:“咱家鱼公公听闻裴公子才华横溢,有诸多奇巧发明,特命我前来请裴公子到府上一叙。”

裴琰心中明白,这所谓的 “一叙”,恐怕没那么简单。他笑着说道:“多谢鱼公公抬爱,只是裴某近日身体不适,恐怕无法前去。”

中年男子脸色一沉:“裴公子,咱家鱼公公的邀请,可不是谁都能拒绝的。您还是识相点,跟我们走一趟吧。”

裴琰还未说话,王猛已经忍不住了,他上前一步,大声说道:“你们这是强抢民夫吗?裴兄不去就是不去,你们能怎样?”

中年男子身后的几个士兵立刻抽出了刀,恶狠狠地盯着王猛。中年男子冷笑一声:“哼,敬酒不吃吃罚酒。就凭你们几个,还想跟咱家鱼公公作对?”

裴琰见状,连忙将王猛拉到身后,对中年男子说道:“阁下莫要动怒,裴某并非有意拒绝,只是实在身体不适。待我调养几日,自会前往鱼公公府上拜访。”

中年男子见裴琰态度有所缓和,这才收起了刀:“那好,咱家就给裴公子三日时间。三日后,若是裴公子还不到,可别怪咱家不客气。” 说完,带着手下人扬长而去。

“裴兄,咱们不能就这么听他们的啊。” 王猛气愤地说道。

裴琰叹了口气:“我知道,可鱼朝恩如今权势正盛,我们不能贸然得罪他。如今之计,只能先想办法拖延时间,再做打算。”

接下来的几天,裴琰一边想着应对鱼朝恩的办法,一边打听着长安收复后的局势。他得知,虽然长安已经收复,但叛军并未被彻底消灭,安庆绪退守邺城,依旧对大唐构成巨大威胁。而朝廷内部,也是矛盾重重,各方势力明争暗斗。

裴琰深知,在这乱世之中,想要生存下去,并且实现自己抗击叛军、恢复大唐盛世的理想,绝非易事。而鱼朝恩的出现,更是让他的前路充满了变数。

三日后,鱼朝恩派来的人再次来到了裴琰的住处。这一次,中年男子的态度更加恶劣。

“裴公子,三日之期已到,您该跟我们走了吧。” 中年男子冷冷地说道。

裴琰知道,不能再拖下去了。他深吸一口气,说道:“好,我跟你们走。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中年男子皱眉问道。

“我要见鱼公公本人,当面向他说明一些事情。” 裴琰说道。中年男子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点了点头:“行,那就让你见鱼公公一面。不过,若是你敢耍什么花样,可别怪咱家心狠手辣。”

裴琰跟着中年男子,来到了鱼朝恩的府邸。这府邸气势恢宏,雕梁画栋,尽显奢华。裴琰心中暗自感叹,这鱼朝恩在这战乱时期,竟然还如此奢靡。

在客厅里,裴琰见到了鱼朝恩。鱼朝恩身着华丽的服饰,坐在一张太师椅上,身旁站着几个美貌的侍女。他看到裴琰进来,微微抬起眼皮,脸上露出一丝似笑非笑的表情。

“你就是裴琰?” 鱼朝恩的声音尖细,带着一股让人不舒服的味道。

裴琰拱手行礼:“草民裴琰,见过鱼公公。”

鱼朝恩上下打量着裴琰,说道:“听说你有不少奇巧发明,能造什么连弩、投石车之类的玩意儿?”

裴琰心中一凛,他没想到鱼朝恩对自己的发明如此了解。他点头说道:“回公公的话,草民确实略通一些机关之术。”

鱼朝恩满意地点了点头:“好,咱家正需要你这样的人才。从今日起,你就留在府中,为咱家效力。若是做得好,少不了你的好处。”

裴琰心中明白,自己一旦留在这鱼朝恩府中,恐怕就再无自由可言了。他思索片刻,说道:“公公,草民有一事相求。”

“什么事?说吧。” 鱼朝恩不耐烦地说道。

“草民的未婚妻,在战乱中失踪了。草民听闻她可能在江南一带,恳请公公恩准草民前去寻找。待找到她后,草民一定回来,为公公效犬马之劳。” 裴琰说道。

鱼朝恩闻言,脸色一沉:“哼,你这是在跟咱家谈条件吗?”

裴琰连忙跪下:“草民不敢,只是此事对草民至关重要,还望公公成全。”

鱼朝恩盯着裴琰看了许久,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好,咱家就给你这个面子。不过,你可要记住,三个月内,必须回来。若是逾期不归,可别怪咱家不客气。”

裴琰心中一喜,连忙磕头谢恩:“多谢公公,草民一定按时回来。”

从鱼朝恩府中出来后,裴琰立刻收拾行囊,准备前往江南。王猛等人也决定和他一起去,他们知道,此去江南,恐怕又是一场艰难的旅程。

在离开凤翔城的那一刻,裴琰回头望了望这座城市。他心中清楚,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再回来。而等待他的,又将会是怎样的命运呢?

他们一路南下,风餐露宿,历经艰辛。一路上,他们看到了战争给百姓带来的苦难,到处都是流离失所的难民,村庄被战火摧毁,农田荒芜。裴琰心中更加坚定了要抗击叛军、恢复大唐太平的决心。

经过一个多月的跋涉,他们终于来到了江南。江南的景色与北方截然不同,处处山清水秀,鸟语花香。然而,裴琰却无心欣赏这美景,他一心只想着找到沈蘅。

他们在江南的各个城镇四处打听,询问关于沈蘅的消息。然而,江南地域广阔,人口众多,想要找到一个人谈何容易。一个月过去了,他们依旧没有得到任何有用的线索。

就在裴琰感到绝望之时,在一个小镇上,他们遇到了一位曾经在那个救过沈蘅的商队中做事的人。

“您说的那位姑娘,我记得。当时她伤得很重,我们队长好心把她救了下来。后来我们把她送到了一个医馆,就不知道她的情况了。” 那人回忆道。

裴琰连忙问道:“您还记得那个医馆在哪里吗?”

那人想了想:“好像是在苏州城,具体位置我也不太清楚了。”

裴琰心中燃起了一丝希望,他谢过那人,立刻带着众人前往苏州城。在苏州城,他们四处寻找医馆,一家一家地打听。终于,在城边的一家小医馆里,他们得到了关于沈蘅的消息。

“半年前,确实有一位姑娘被送来我们医馆,伤得很重。我们医馆的大夫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她救了过来。后来,她的身体慢慢康复了,就离开了医馆。” 医馆的伙计说道。

裴琰急切地问道:“你还记得她离开医馆后去了哪里吗?”

伙计摇头:“这个我们就不知道了。不过,她离开的时候,好像说要去寻找一个人。”

裴琰心中一阵激动,他知道,沈蘅一定是在找自己。他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在这江南找到沈蘅。

接下来的日子里,裴琰等人继续在江南寻找沈蘅的下落。他们不放过任何一个可能的线索,每到一个地方,就四处打听。然而,时间一天天过去,他们依旧没有找到沈蘅。

三个月的期限很快就要到了,裴琰心中十分焦急。他既担心找不到沈蘅,又担心逾期不归会遭到鱼朝恩的报复。

在一个深夜,裴琰独自一人来到了一座山上。他望着满天的繁星,心中默默祈祷:“蘅儿,你到底在哪里?你可知道我一直在找你。”

突然,他听到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裴琰警惕地转过身,只见一个身影缓缓向他走来。在月光的映照下,他看清了那个人的面容,顿时呆在了原地。

“蘅儿……” 裴琰的声音颤抖着,眼中满是泪水。

来人正是沈蘅,她看到裴琰,也是一脸的惊喜:“琰哥哥,真的是你吗?我不是在做梦吧。”

两人紧紧相拥,仿佛整个世界都消失了。这一刻,他们等待了太久太久。

许久,裴琰才松开沈蘅,问道:“蘅儿,你这些日子是怎么过来的?我一直在找你。”

沈蘅眼中含泪,将自己的经历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裴琰。原来,她被商队救了之后,在医馆养好了伤,就开始四处寻找裴琰。这一路上,她也吃了不少苦,但始终没有放弃。

“琰哥哥,我就知道,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 沈蘅靠在裴琰的怀里,幸福地说道。

裴琰轻抚着沈蘅的头发:“是啊,我们终于又见面了。可是,如今又有新的麻烦了。”

他将鱼朝恩派人 “征召” 他,已及给他三个月期限的事情告诉了沈蘅。沈蘅听后,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

“琰哥哥,那我们该怎么办?” 沈蘅担心地问道。

裴琰沉思片刻:“如今之计,我们先回凤翔。我不能违背和鱼朝恩的约定,否则他不会放过我们的。回到凤翔后,再想办法应对他。”

沈蘅点头:“好,无论发生什么,我都和你在一起。”

第二天,裴琰带着沈蘅和王猛等人,踏上了返回凤翔的路程。他们知道,等待他们的,将是一场更加艰难的挑战。但只要两人在一起,他们就有勇气面对一切。

一路上,裴琰和沈蘅相互扶持,感情愈发深厚。他们看着沿途的风景,心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然而,他们也清楚,在这乱世之中,想要实现自己的理想,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终于,他们回到了凤翔。裴琰按照约定,来到了鱼朝恩的府邸。鱼朝恩看到裴琰带着沈蘅回来,微微有些惊讶。

“裴公子,你倒是守信。不过,你带个女子回来,是何用意?” 鱼朝恩冷冷地问道。

裴琰拱手说道:“公公,这是我的未婚妻沈蘅。之前我向公公提及过,寻找她是我毕生心愿。如今既然找到了,自然要带她一起回来,与我共同为公公效力。”

鱼朝恩打量了沈蘅一眼,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哼,既然如此,那就留下吧。从今日起,裴公子就开始为咱家研制新的武器,若是有什么闪失,可别怪咱家翻脸不认人。”

裴琰心中暗自叫苦,但也只能点头答应。他知道,自己已经陷入了一个巨大的旋涡之中,想要摆脱鱼朝恩的控制,谈何容易。而接下来,他又将面临怎样的考验呢?这一切,都还是未知数。

鱼朝恩的府邸深处,一间被严密守卫的院落成了裴琰的 “工坊”。院中堆满了各式铁器、木料与硫磺硝石,却处处透着监视的目光 —— 鱼朝恩派来的亲信寸步不离,连他磨制箭簇的角度都要一一记录。

“少郎,这弓臂的弧度再调半分便能破甲三寸。” 鲁尔蹲在地上,用炭笔在木板上画着改良图样,突厥汉子的指节因连日打磨铁器泛着青白,“只是鱼朝恩的人总在旁边盯着,夜里想做点手脚都难。”

裴琰正往弩机望山上镶嵌水晶镜片 —— 这是他从沈蘅商队带来的西域货物,能让射程误差缩至半步。闻言只是淡淡一笑,将镜片嵌得更紧:“越盯得紧,才越要让他们觉得咱们在尽心效力。” 他忽然压低声音,往鲁尔手里塞了块硫磺石,“今夜三更,往他们的炭火里掺这个。”

鲁尔的眼睛亮了。硫磺遇热会释放刺鼻烟气,虽不伤人性命,却能让监视者头昏脑涨。他攥紧石头笑道:“还是少郎法子多。”

入夜后,工坊的炭火果然腾起诡异的青焰。监视的士兵们咳得撕心裂肺,捂着口鼻退到院外。裴琰趁机撬开地砖,从夹层里取出一卷图纸 —— 这是他沿途绘制的江南水利图谱,上面用密语标注着鱼朝恩私藏兵器的仓库位置。“沈姑娘的商队该到凤翔了吧?” 苏文远捧着图纸,指尖在 “城西粮仓” 四字上轻点。他如今化名账房先生,借着给鱼朝恩核算物料的由头,已摸清了凤翔城的布防。

裴琰将图纸重新藏好,往炉膛里添了块松木:“明日我故意把投石机的配重算错,让试射时砸偏方向。你们趁机混出城,把消息带给沈蘅。” 他望着窗外巡夜的火把,“鱼朝恩想借我的手造杀人利器,我偏要让他的如意算盘落空。”

次日正午,鱼朝恩果然带着亲兵来看试射。裴琰设计的投石机轰然作响,石弹却擦着靶心飞出去,砸塌了不远处的柴房。鱼朝恩的脸色瞬间铁青,手里的鎏金如意差点捏碎:“废物!连块石头都扔不准!”

“公公息怒。” 裴琰故作惶恐地跪下,“是配重计算有误,容小的再改三日。”

鱼朝恩冷哼一声,甩袖而去。亲兵们押送裴琰回工坊时,谁也没注意到鲁尔和苏文远混在搬运柴薪的民夫里,随着出城的队伍消失在烟尘中。

工坊的月色格外清冷。裴琰坐在案前,假装绘制新的投石机图纸,眼角却瞟着院外的动静。三更刚过,墙外传来三声夜莺啼鸣 —— 这是沈蘅商队的暗号。他悄然推开后窗,只见沈蘅披着件男子长衫,正从墙头翻进来,裙角还沾着城郊的草屑。

“你的商队当真把火药藏进粮车了?” 裴琰攥住她的手,指尖触到她掌心的厚茧 —— 那是连日搬运货物磨出来的。

沈蘅从袖中掏出张羊皮地图,上面用朱砂圈着鱼朝恩的兵器库:“我让晚晴带着二十车糙米混进了城西粮仓,今夜三更便动手。” 她忽然踮起脚,往他怀里塞了个暖炉,“你这里寒气重,小心冻着。”

两人正说着,院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沈蘅敏捷地钻进盛放硫磺的陶罐后面,裴琰则迅速将地图藏进砚台底下。推门进来的是鱼朝恩的心腹太监,举着盏宫灯照遍角落:“裴公子还在忙?公公说若是乏了,便去偏院歇息。”

裴琰假意揉着肩膀起身:“劳烦公公惦记,小的这就去。” 他故意将案上的图纸弄乱,趁着收拾的功夫,给沈蘅使了个眼色 —— 偏远的排水道与城外相连。

偏院的厢房果然无人看守。裴琰刚拧开排水道口的铁盖,就听见远处传来震天的爆炸声。城西方向火光冲天,映红了半个夜空。鱼朝恩的兵器库被炸得粉碎,守军的惨叫声此起彼伏。

“成了!” 沈蘅从暗处钻出来,脸上沾着灰却笑得明亮,“晚晴他们得手了!”

两人顺着排水道往外爬,污水漫过脚踝,却挡不住彼此眼里的光。爬至出口时,鲁尔和苏文远已牵着两匹快马等候在芦苇丛里。远处传来鱼朝恩气急败坏的嘶吼,大概是发现了兵器库的火光。“往南走,过了秦岭就是汉中。” 沈蘅将缰绳塞给他,自己翻身上马,“我让商队在那里备好了船,能顺流直下江南。”

裴琰望着凤翔城头慌乱的灯火,忽然勒住马:“鱼朝恩不会善罢甘休,他定会派人追杀。”

“那就让他追。” 沈蘅扬鞭指向南方,月光在她脸上投下坚毅的轮廓,“江南的工匠们还等着咱们,睢阳的幸存者还等着咱们,这天下的百姓,都等着咱们用手艺重建家园。”

四匹马踏着晨露疾驰,将凤翔城的火光远远抛在身后。裴琰回头望去,鱼朝恩的府邸已缩成模糊的黑点,像块腐肉从大唐的肌体上脱落。他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手艺是死的,人是活的。铁能铸刀,亦能铸犁。”

此刻他终于明白,真正的天工从不是帝王案头的利器,而是百姓手中的锄头、织机与水车。那些被战火摧残的城池,终将在匠人的手里重生;那些被鲜血浸染的土地,终将长出新的庄稼。

风从秦岭深处吹来,带着草木的清香。裴琰夹紧马腹,与沈蘅并肩前行。前路或许依旧烽火连天,但只要他们的手艺还在,只要这双手还能握锤、执针、提笔,这乱世的长歌,就终将唱向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