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阶下之技
至德二载的凤翔,秋霜比往年更烈,把行在宫殿的瓦当染得发白。裴琰站在丹墀下,靴底沾着一路风尘,左臂的箭伤还在隐隐作痛 —— 那是睢阳突围时被流矢擦过的旧伤,此刻被殿内的炭火一烘,竟像有无数细针在皮肉里钻。
“睢阳来的匠人裴琰,参见陛下。” 他垂着眼,声音里带着未褪尽的沙哑。自凤翔城外被鱼朝恩的人 “请” 入行在,他已三日未得好眠,夜里总梦见睢阳城头的火光,还有鲁尔断后时染血的左臂。
御座上的肃宗缓缓抬眼,龙袍的金线在烛火下泛着暗芒。这位从马嵬坡仓皇登基的天子,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望着裴琰的目光里,有审视,有疲惫,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平身吧。张巡在睢阳的奏报里,十次提到你的名字。”
裴琰刚直起身,就听见身侧传来一声轻嗤。鱼朝恩站在阶旁,宦官特有的尖细嗓音像刮过铁器:“陛下,匠人便是匠人,哪值得张中丞这般挂怀?若不是侥幸从睢阳逃出来,此刻怕早成了叛军的刀下鬼。”
这人穿着绯色袍服,腰间玉带比朝臣的更显阔绰,手指上的玉扳指在烛火下流转,偏生眼神里带着股阴鸷,仿佛能穿透人的筋骨。裴琰认得他 —— 长安裴府被抄时,这个瘦小的宦官就站在李林甫身后,像条吐信的蛇,死死盯着裴父被铁链锁住的双手。
“鱼公公说笑了。” 裴琰握紧袖中的铁钳 —— 那是他从睢阳带出来的唯一物件,此刻冰冷的铁柄让他定了定神,“睢阳能守百日,靠的不是侥幸,是满城百姓的筋骨,还有…… 能救命的手艺。”
“哦?” 鱼朝恩挑眉,步步紧逼,“那裴匠人觉得,眼下凤翔最该造的,是能救命的犁,还是能杀人的弩?”
殿内的空气骤然绷紧。肃宗的手指在龙椅扶手上轻叩,目光在两人之间游移。裴琰望着御座后那幅褪色的《江山图》,图上的江淮之地正被叛军铁蹄蹂躏,忽然想起张巡临终前的血书:“睢阳破,江南危矣。”
“臣以为,” 他迎上鱼朝恩的目光,铁钳在袖中硌得掌心生疼,“当务之急是复民生。叛军劫掠千里,百姓无粮无器,纵有强弩,守的也是座空城。臣愿先监造农具,疏通沟渠,让关中百姓能种上冬麦 ——”
“放肆!” 鱼朝恩猛地打断,尖声刺破殿内的寂静,“裴琰!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对军国大事指手画脚!眼下叛军据洛阳、逼长安,陛下召你入宫,是让你造破贼的利器,不是让你摆弄锄头!”
他上前一步,袍角扫过裴琰的靴尖,语气里的狠戾几乎凝成实质:“老奴在军器监见得多了,你们这些匠人,总以为手艺能通天。却不知在这凤翔城里,陛下的一句话,比你那锤子重百倍!”
裴琰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想起睢阳粮尽时,百姓用他造的铁犁翻土找野菜;想起鲁尔用断刀改的锄头,让流民在破城前种下最后一季麦。这些在鱼朝恩眼里,竟成了 “摆弄”?
“公公错了。” 他缓缓抬头,目光撞进鱼朝恩阴鸷的眼里,“手艺轻重,不在陛下的话,在百姓的命。当年臣在长安造水力锤,只知锻刀锋利;睢阳围城,才懂铁犁能活百人,胜过杀千敌。”
“你 ——” 鱼朝恩被噎得脸色发青,刚要发作,却被肃宗抬手止住。天子揉了揉眉心,声音带着久病的疲惫:“裴琰,朕知你辛苦。睢阳之功,朕记着。即日起,你任将作监丞,掌军器监修缮之事。”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阶下的青铜鼎上,“至于农具…… 待破了洛阳,再议不迟。”
裴琰的心沉了沉。这是折中的法子,却字字透着无奈。他望着肃宗鬓边的白发,忽然明白,这位天子困在凤翔行在,一面要对抗叛军,一面要提防宦官,早已没了推行仁政的底气。
“臣…… 领旨。” 他低头时,瞥见鱼朝恩嘴角勾起的冷笑,像在说 “终究是阶下之技”。
退殿时,秋风卷着落叶穿过回廊,扑在脸上带着寒意。鲁尔候在廊下,见他出来,忙迎上来,左臂的箭上还缠着绷带:“少郎,怎么样?”
裴琰摸出袖中的铁钳,钳口的寒光在暮色里一闪:“他们要造利器。” 他望着远处军器监的方向,那里的炉火彻夜不熄,映红了半边天,“但咱们的犁,总得有人造。”
鲁尔的手猛地攥紧腰间的短刀 —— 那是用叛军的头盔改的,刃口还留着睢阳的血痕:“鱼朝恩那狗东西,没为难你?”
“他要的是能杀人的手艺。” 裴琰往石阶下走,靴底碾过枯黄的草叶,“可手艺是死的,人是活的。他想把咱们变成锤子,咱们偏要做那调节火候的风箱。”
话音未落,身后传来脚步声。鱼朝恩的亲信小宦官提着盏宫灯,灯光晃得人眼晕:“裴监丞,鱼公公请您去军器监看看 —— 说是有批弩机等着您过目呢。”
宫灯的光晕里,小宦官的眼神闪烁不定,显然没安好心。鲁尔刚要拔刀,被裴琰按住。他掂了掂手里的铁钳,忽然笑了 —— 那笑容里有睢阳城头的风霜,也有对这权力场的不屑。
“带路吧。” 他对小宦官说,转身时对鲁尔低语,“去寻沈蘅留在凤翔的商栈,告诉他们,我要一批桑木,越韧越好。”
鲁尔一愣,随即明白 —— 桑木能做弩机的望山,更能做农具的犁杆。
军器监的炉火比睢阳的更旺,却透着股说不出的压抑。工匠们垂着头敲打铁器,动作机械得像提线木偶,见了鱼朝恩,个个吓得脸色发白。鱼朝恩指着墙角一堆残破的弩机,对裴琰道:“这些都是从叛军手里缴获的,陛下要你仿造,再加射程三成。”
裴琰拿起一具弩机,发现机括上刻着个模糊的 “裴” 字 —— 竟是当年裴家为东宫造的神臂弩,不知怎的落到了叛军手里。他指尖抚过那字,忽然想起父亲在狱中写的血书:“既可载道,亦可覆舟。”
“这弩机的望山角度不对,” 他不动声色地将弩机放回原处,“强行加射程,会崩裂机括。若要改,需换桑木为臂,重调榫卯 ——”
“老奴不管你换什么木!” 鱼朝恩不耐烦地挥手,玉扳指在烛火下泛着冷光,“三日内,我要看到能射五百步的新弩。否则,睢阳的功,可抵不了抗旨的罪。”
他凑近裴琰,声音压得像毒蛇吐信:“别以为老奴不知道,你在睢阳造的那些破甲箭,箭头都留着半分圆钝。在凤翔,可没人容你耍这些小聪明。”
裴琰的后背猛地窜起一股寒意。这人竟连箭簇的细节都查得一清二楚,看来自己从踏入凤翔起,就没逃出他的眼睛。
“公公放心。” 他握紧铁钳,钳口在掌心烙下更深的印,“三日后,定有新弩。”
鱼朝恩满意地笑了,转身时忽然道:“对了,老奴给你派了个监工,姓刘,是宫里出来的老人,懂规矩。”
一个瘦高的宦官从阴影里走出来,脸上堆着谄媚的笑,眼神却像钩子:“裴监丞,往后还请多指教。”
裴琰望着那人腰间的算盘,忽然明白鱼朝恩的用意 —— 这哪里是监工,分明是钉在他身边的眼线。
炉火噼啪作响,映着满殿的铁器,泛着嗜血的光。裴琰拿起一柄未完工的弩箭,在火光里仔细打磨,忽然想起睢阳伤兵营里,沈蘅用银簪挑出箭头时说的话:“再利的刃,也该有护鞘。”他对着火光吹了吹箭簇,在最锋利处轻轻一锉,留下半分不易察觉的圆钝。
三日期限,足够他给这权力场,留一道小小的 “护刃” 了。
刘宦官的算盘珠子总在不合时宜处响起,像串挂在裴琰肘后的锁链。军器监的铜钟刚敲过二更,他便提着宫灯晃到锻炉旁,看着裴琰将桑木望山嵌入弩机,尖声道:“裴监丞这木料选得蹊跷,桑木虽韧,终究不如铁硬 —— 莫不是想偷工减料?”
裴琰头也未抬,铁锉在木头上划出细密的纹路:“刘公公有所不知,桑木浸过桐油,耐得住潮气。弩机在湿地作战,铁望山易锈,反不如这木头可靠。” 他拿起块废铁,往望山旁一垫,“况且机括关键处仍用精铁,射程绝不会差。”
刘宦官眯眼打量着,忽然伸手去摸望山的榫卯,指尖刚触到木缝,就被裴琰用铁钳轻轻挡开:“公公小心,木刺扎手。” 铁钳的寒光在灯影里一闪,刘宦官缩回手,讪讪地拨着算盘:“老奴也是为陛下尽责。”
待他走远,鲁尔从暗处钻出来,手里攥着块刚淬过火的铁犁头:“少郎,这阉贼盯得紧,桑木犁的料都藏在煤堆里了。” 铁犁头的弧度被裴琰特意改得平缓,更适合关中的旱地,此刻在火光下泛着柔和的光。
裴琰接过犁头,在砧上轻轻一敲,清越的声响盖过了远处的算盘声:“做得好。明早让送饭的老妇混出城,交给沈记商栈的人。” 他往弩机望山里塞了片薄铁,恰好卡在榫卯衔接处,“鱼朝恩要五百步射程,咱们就给他五百步 —— 只是这准头,得由咱们说了算。”
三日后,新弩试射。凤翔城外的校场上,肃宗与鱼朝恩并肩而立,宦官们捧着箭靶立在五百步外,红心上用朱砂画着小小的 “贼” 字。刘宦官捧着新弩,脸上堆着谄媚的笑:“陛下请看,这便是裴监丞的手艺。”
裴琰接过弩机,指腹抚过桑木望山 —— 昨夜塞进的薄铁已与木缝咬合,只要扣动扳机时稍偏半分,箭头便会擦着靶心飞过。他深吸一口气,耳畔仿佛又响起睢阳城头的风声,张巡那句 “守一城即守万民” 在风里回荡。
“放!” 鱼朝恩的尖声刺破寂静。
弩弦嗡鸣,箭簇拖着残影飞出,却在离靶心三尺处骤然下坠,扎进地里。校场上一片死寂,刘宦官的脸瞬间惨白,扑通跪倒在地:“陛下恕罪!是这匠人……”
“等等。” 裴琰放下弩机,声音平静,“这箭未中,非因射程不足,是望山角度有误。” 他抽出腰间铁锉,在桑木望山上飞快锉了两下,将那片暗藏的薄铁磨去少许,“再试一次。”
第二箭射出时,校场上响起低低的惊呼。箭头穿透靶心,箭尾的白羽在风里簌簌颤动。肃宗抚掌笑道:“好手艺!果然能及五百步!”
鱼朝恩的脸色稍缓,斜睨着裴琰:“算你识相。” 他转向肃宗,声音陡然拔高,“陛下,此弩若批量打造,定能助我军收复两京!老奴请旨,命裴监丞即刻督造千具,由老奴亲自监工!”
裴琰的心猛地一沉。千具弩机,若全按这 “暗藏薄铁” 的法子造,战场之上不知要折损多少性命。他刚要开口,却被肃宗摆手制止:“准奏。但需先造百具试用,若真如今日所见,再批量赶制不迟。”
退下校场时,鱼朝恩故意撞了裴琰的肩,低声道:“别以为耍些小聪明就能糊弄过关。在这凤翔城,老奴要你造杀人的弩,你就休想造出半具犁。”
裴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忽然弯腰从地里拔出那支未中的箭。箭头果然如他所料,在离靶心处微微弯折 —— 那是桑木望山受力后的自然偏移,既瞒过了试射,又留下了一线生机。
鲁尔扛着铁犁头跟上来,不解道:“少郎为何不直接拒了?”
“拒了,这百具弩机便会落入别人手里,连这半分偏折都没了。” 裴琰将箭杆折成两段,“咱们在军器监多待一日,就能让这些杀人利器,多一分‘护刃’。” 他往商栈的方向望了望,暮色里,沈记的幌子在风里微动,“况且,桑木望山的图纸,该让沈姑娘的商队送出去了。”
当晚,军器监的煤堆下,十具铁犁被悄悄装上马车。赶车的老妇望着裴琰,眼里闪着泪光 —— 她儿子原是睢阳的农夫,正是靠裴琰造的犁,在破城前种出了最后一季麦。
“告诉沈姑娘,” 裴琰将一张桑木望山的图纸塞进犁底,“弩机的缺陷,在望山第三道榫卯。若遇危急,锉去半分便能让射程缩五十步。”
老妇赶着车消失在夜色里,车辙在黄土路上留下浅浅的痕,像道隐秘的密码。裴琰站在军器监的高台上,望着凤翔城的灯火,忽然想起父亲留在锻坊的那句话:“铁可铸剑,亦可铸犁,全在握锤人的心。”
远处,刘宦官的算盘声又响了起来,叮叮当当,像在为这权力场的博弈,敲着永不停歇的丧钟。而锻炉里的火,依旧旺着,映红了裴琰年轻却坚毅的脸 —— 他知道,这龙渊逆鳞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刘宦官的算盘声成了军器监的背景音,白日里盯着工匠们锻铁,夜里便捧着账簿核对物料,连裴琰磨锉刀的次数都要记上一笔。这日清晨,他忽然拿着本厚厚的册子闯进来,指着其中一页道:“裴监丞,这月的桑木用量比上个月多了三成,怕是不合规矩吧?”
裴琰正在给新造的弩机装望山,闻言头也未抬:“刘公公细看便知,多的木料都用在了弩机托手上。桑木质地温润,将士握久了不易打滑,总好过冻裂的铁托伤了人手。” 他拿起一具装好的弩机,托手上果然缠着细密的桑木薄片,“况且这些都是边角料,算不得浪费。”
刘宦官翻着账簿,手指在 “桑木三十斤” 字样上反复摩挲,忽然冷笑:“边角料?老奴怎么听说,沈记商栈最近在城外收了不少桑木犁?”
裴琰的心猛地一紧,铁钳在手里顿了顿。他早知这宦官会查,却没料到如此之快。鲁尔在旁拉风箱,风箱的皮革发出 “呼哧” 的闷响,像头蓄势待发的野兽。
“公公说笑了。” 裴琰将弩机放在案上,声音平稳如常,“桑木犁需用整块大料,这些边角料做不了犁。倒是军器监的弓箭,箭杆用桑木最合适 —— 臣正想请示公公,可否将剩余木料改做箭杆?”
刘宦官被噎得说不出话,悻悻地合上账簿:“随你便。但若是让老奴查到半点私用,定不轻饶。”
待他走远,鲁尔才低声道:“少郎,这阉贼怕是咬住咱们不放了。”
裴琰望着案上的桑木望山,忽然将其劈成两半。木心处赫然嵌着半片铁犁的残片 —— 那是他特意留下的记号,证明这些木料确曾用于农具。“他要查,就让他查。” 他将残片扔进火里,火星溅起半尺高,“鱼朝恩要的是能杀人的利器,咱们便给他造。只是这利器的‘分寸’,得由咱们定。”
七日后,百具弩机完工。鱼朝恩亲自验看,每具都试射至五百步,箭头稳稳穿透靶心。他满意地抚掌:“果然是睢阳出来的匠人,手脚就是麻利。” 转头对肃宗道,“陛下,依老奴看,可即刻量产,分发各军。”
裴琰站在阶下,看着那些即将送往战场的弩机,忽然道:“陛下,臣有一事启奏。”
肃宗挑眉:“但说无妨。”“这些弩机虽能及五百步,却有一弊。” 裴琰的声音在大殿里回荡,“桑木望山遇潮易变形,若在南方作战,需每日用桐油擦拭。否则射程会缩至四百五十步,恐误大事。”
鱼朝恩的脸色瞬间变了:“裴琰!你怎不早说?”
“臣也是昨日才发现。” 裴琰垂下眼,“军器监的库房潮湿,望山已有些许变形。臣已让人备了桐油,附在弩机箱内,还请陛下谕令各军照做。”
肃宗沉吟片刻:“准。此事便交由裴监丞督办。”
鱼朝恩狠狠瞪了裴琰一眼,却不好再发作。他哪里知道,那些桐油里被裴琰掺了三成蜂蜡,擦在桑木上会让望山的灵敏度降低 —— 四百五十步的射程,既能杀敌,又能在关键时刻留一线余地。
退殿时,鱼朝恩与裴琰擦肩而过,低声道:“你以为这点小伎俩能瞒多久?老奴告诉你,在这凤翔城,没有不透风的墙。”
裴琰望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睢阳那口被血染红的井。权力场就像口深井,人人都在里面挣扎,要么被吞噬,要么在井壁上凿出条生路。
回到军器监时,鲁尔正将最后一批桐油装箱。箱底的夹层里,藏着桑木犁的图纸和改良曲辕犁的说明。“沈记的人说,这些能让江南的稻田多收三成。” 鲁尔的声音里带着笑意,“比造弩机实在多了。”
裴琰拿起一把桐油刷,在弩机望山上轻轻涂抹。蜂蜡在火光下泛着微光,像层看不见的护鞘。“造弩机是为了止战,造犁是为了战后。” 他望着窗外渐亮的天,“总有一天,这些弩机会变成犁,箭簇会变成镰刀。”
远处的铜钟敲响了五更,凤翔城的轮廓在晨曦里渐渐清晰。军器监的炉火依旧旺着,却不再只映着杀人的铁器 —— 角落里,一具桑木犁正静静躺着,犁头的弧度在晨光里泛着柔和的光,像个沉默的承诺。
鱼朝恩的眼线还在暗处窥伺,权力的阴影从未散去。但裴琰知道,只要这炉火不灭,只要还有人记得铁能活命,这龙渊逆鳞的博弈,便尚未结束。他拿起铁钳,在犁头上轻轻敲了敲,清越的声响穿破晨雾,像在为这阶下之技,奏响不屈的序曲。第二节:监军的网
军器监的晨雾里总飘着股硝石的腥气,像条无形的蛇,缠得人喘不过气。裴琰蹲在料场清点药材,指尖捻起一点硫磺粉末,在阳光下泛着惨白的光 —— 这是鱼朝恩昨日亲批的用量,比他报的少了整整三成。
“裴监丞,这硫磺够吗?” 管事老周搓着手,脸上堆着为难的笑,“刘公公说,近来硝石紧俏,得优先供禁军打造火箭。”
裴琰没答话,目光扫过料场角落的新砌的库房。那库房挂着三把锁,钥匙一把在鱼朝恩手里,一把在刘宦官腰间,还有一把据说藏在肃宗的御书房 —— 里面堆着的硝石,足够造三个月的火药。
“够造五十具弩机的。” 他将硫磺包好,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冷,“剩下的,让弟兄们省着用。”
转身时,正撞见刘宦官提着算盘走来,靴底碾过地上的药渣,发出细碎的响。“裴监丞倒是会过日子。” 宦官皮笑肉不笑,算盘珠子噼啪乱响,“不过老奴得提醒你,这月的弩机进度已慢了五日,若是再拖,可别怪老奴在鱼公公面前多嘴。”
裴琰望着他腰间的钥匙,忽然笑道:“刘公公放心,进度误不了。只是这料……” 他往库房方向瞥了眼,“若是能再匀些硝石,弟兄们能做得更精细些。”刘宦官眼珠一转,算盘打得更响了:“硝石没有,不过老奴倒能给你派个帮手。小柱子是宫里出来的,手脚麻利,让他跟着你打下手,也算帮你分担些。”
话音未落,一个瘦高的少年从料场阴影里钻出来,穿着半旧的青布衫,眼神却像鹰隼,死死盯着裴琰手里的硫磺包。裴琰认得他 —— 前几日总在工坊外徘徊,手里总攥着块记录工时的木牌。
“多谢公公体恤。” 裴琰接过少年递来的工具,指尖不经意间触到他袖口的硬物,像是块薄铁片,“只是军器监的活粗,怕是委屈了小公公。”
小柱子低头哈腰,声音却透着股阴狠:“能为裴监丞效力,是小的福气。”
这日午后,裴琰正在锻炉旁熔铁,忽听 “哐当” 一声,小柱子失手将半袋硝石打翻在地。白色的粉末撒了一地,混着铁屑,像铺了层霜。
“对不住对不住!” 少年慌忙去扫,袖口的铁片露了出来,上面竟刻着密密麻麻的格子,像是在记录什么。
裴琰的铁钳顿在半空,火星溅在硝石上,发出 “滋滋” 的轻响。他忽然想起鲁尔说的,近来总有陌生人在驿站附近转悠,盘问过往驿卒的行程。
“无妨。” 他弯腰帮忙收拾,指尖故意在铁片上一刮,“小公公这袖口的物件倒别致,是记数用的?”
小柱子脸色一白,慌忙捂住袖口:“是…… 是记工时的,怕出岔子。”
待他走远,鲁尔凑过来,低声道:“这小子一上午都在数咱们用了多少铁,连锻炉的炭火都数了三遍。” 突厥汉子的手按在腰间的短刀上,“要不要……”
“不用。” 裴琰将扫起的硝石倒进陶罐,“鱼朝恩想织网,咱们就给他个空子钻。” 他往炉里添了块废铁,火光映着脸上的纹路,“去把驿站的老王头叫来,就说我有东西要修。”
傍晚时分,驿站的老王头背着个破旧的信鸽笼来了。笼子的竹条断了两根,布罩被雨水泡得发霉,里面的信鸽缩在角落,羽毛湿漉漉的打绺。“裴监丞,这笼子怕是修不好了。” 老头叹着气,“昨日那场雨,淋死了三只送信的鸽,耽误了军情,我这把老骨头怕是要交代在这儿了。”
裴琰接过笼子,竹条上的毛刺扎进掌心。他忽然想起睢阳围城时,沈蘅的商队就是靠信鸽传递消息,才躲过叛军的截杀。“能修。” 他从料场捡来些桑木边角料,“换几根竹条,再加个防雨的罩子就行。”小柱子不知何时站在工坊门口,算盘打得震天响:“裴监丞倒是清闲,军器监的活还没干完,倒帮起驿站修笼子了。”
“这笼子关系到军情传递,耽误不得。” 裴琰头也不抬,桑木条在他手里弯出巧妙的弧度,“况且用的是边角料,不费什么。” 他往笼子顶上加了块弧形的薄铁片,“这样雨就漏不进去了。”
小柱子哼了一声,转身往鱼朝恩的府邸去了。鲁尔看着他的背影,怒道:“这小子定是去告状了!”
“告就告。” 裴琰将修好的笼子递给老王头,铁片在暮色里泛着微光,“你看这笼子,虽小,却能护着信鸽活下来。有些事,比造弩机更急。”
老王头捧着笼子,老泪纵横:“裴监丞是活菩萨啊!有了这笼子,往后雨天送信,再也不用怕鸽儿淋雨了!”
第二日清晨,鱼朝恩果然带着刘宦官闯进军器监,手里捏着小柱子的记录册,劈头盖脸地质问:“裴琰!你竟敢挪用军器监的材料修鸽笼?眼里还有没有陛下的法度!”
裴琰放下手里的弩机,从容道:“公公息怒。那笼子用的是废弃竹条和铁片,并未动用军器料。况且信鸽传递军情,若耽误了,怕是比晚几日造弩机更严重。”
他往工坊外喊了声,老王头带着十几个驿卒跑了进来,手里都捧着修好的鸽笼,齐齐跪在地上:“鱼公公明鉴!裴监丞修的笼子救了信鸽,也救了咱们这些驿卒的命!求公公不要怪罪!”
鱼朝恩看着黑压压的人群,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他本想借题发挥,没料到裴琰竟得了这些底层驿卒的拥戴。刘宦官在旁低声道:“公公,犯不着为这点小事动气,耽误了弩机进度才是大事。”
鱼朝恩狠狠瞪了裴琰一眼,拂袖而去:“下不为例!”
待他们走远,驿卒们纷纷起身,对着裴琰作揖。老王头塞给他一袋炒豆子,哽咽道:“这是鸽儿最爱吃的,裴监丞别嫌弃。”
裴琰望着手里的炒豆子,忽然想起睢阳城头的炊烟。权力的网再密,也总有漏下来的光,照在这些不起眼的角落,让日子能勉强过下去。
鲁尔擦了擦汗,笑道:“少郎这招真妙,用个鸽笼就破了他们的局。”“这不是破局。” 裴琰将炒豆子撒给笼里的信鸽,“是让他们知道,这网里不光有杀人的弩,还有要活的人。” 他望着料场角落的库房,锁在阳光下闪着冷光,“好戏还在后头。”
三日后,军器监的硝石又少了一半。刘宦官查遍了工坊,也没找到半点线索,只发现裴琰造的弩机望山,比之前又厚了半分 —— 谁也没注意,那些削下来的木屑里,混着些细碎的硫磺粉末,正被驿卒们悄悄带出去,送往城外的药铺。
而那些修好的信鸽笼,在驿站的屋檐下排成一排,铁片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像一张张小小的盾牌,护着风雨里的信使,也护着这权力场中,一点微弱却倔强的生机。
秋雨连下了三日,军器监的屋顶漏得像筛子。裴琰蹲在弩机工坊的角落里,正用桑木薄片修补漏雨的棚顶,忽然听见料场传来争吵声。
刘宦官叉着腰站在雨中,指着老周的鼻子骂:“这点硝石都看不住,要你何用!再找不到,老奴就让鱼公公摘你的脑袋!”
老周抱着头蹲在地上,浑身湿透,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真不是小的看管不力,库房的锁没被撬,硝石就是凭空少了半袋……”
裴琰放下手里的桑木片,雨水顺着他的发梢往下滴。他早察觉库房的硝石在减少,却故意没点破 —— 那些消失的硝石,此刻正躺在驿站的药罐里,被驿卒们用来给淋雨的信鸽退烧。
“刘公公息怒。” 他走过去,往库房锁眼里塞了片桐油浸过的麻布,“这锁怕是生了锈,不如让铁匠铺的弟兄换把新的。至于硝石…… 许是被雨水泡化了些,毕竟这东西潮了容易消解。”
刘宦官狐疑地盯着锁眼,忽然冷笑:“裴监丞倒是比谁都清楚。” 他往小柱子使了个眼色,“去,把工坊里的边角料都清点一遍,看看有没有藏私。”
小柱子领命而去,翻箱倒柜地查了半日,却只在角落找到些修补鸽笼剩下的薄铁片。他将铁片往刘宦官面前一摔:“这些都是修笼子用的,哪有什么硝石!”裴琰拾起铁片,在手里掂了掂:“这些是给信鸽笼加的防雨板,前日驿站的老王头来取过。” 他忽然提高声音,“说起来,昨日有只信鸽带了长安的军情回来,若不是这防雨笼,怕是早冻死了 —— 那鸽儿翅膀上还沾着叛军的箭簇呢。”
周围的工匠们纷纷附和,七嘴八舌地说那信鸽如何重要。刘宦官被堵得说不出话,只能悻悻地带着小柱子离开,临走前狠狠剜了裴琰一眼。
待他们走远,老周才敢抬起头,抹着脸上的雨水:“裴监丞,您这招真是……”
“不是什么招数。” 裴琰将铁片放回角落,“只是让他们知道,有些东西比硝石更金贵。” 他望着雨幕里的驿站方向,“去告诉老王头,今晚送两笼新鸽过来,就说军器监给信鸽加了夜食。”
夜里,驿站的灯火亮至三更。裴琰坐在油灯下,看着老王头给信鸽喂食,忽然指着笼底的夹层:“这里能藏些要紧的东西吧?”
老王头眼睛一亮:“裴监丞是说……”
“比如硝石。” 裴琰往夹层里塞了小包硫磺,“叛军在潼关查得紧,寻常商队过不去,但信鸽能飞。这些东西,或许能帮上守关的弟兄。”
老王头握紧他的手,掌心里全是老茧:“您放心,就算拼了老命,也让这些鸽儿把东西送到。”
几日后,鱼朝恩忽然亲临军器监,身后跟着个穿铠甲的将军。那将军捧着具叛军的火箭,箭杆上缠着浸油的麻布:“鱼公公说,裴监丞能造破甲箭,定能仿出这火箭。”
裴琰接过火箭,箭簇上的硫磺味刺鼻 —— 竟与军器监库房的硝石气味一模一样。他忽然明白,那些消失的硝石,怕是被内鬼偷给了叛军。
“这火箭的引信有问题。” 他将箭杆拆开,里面的火药混着泥沙,“若要仿造,需用纯硝石,否则容易炸膛。”
鱼朝恩的眼睛亮了:“军器监的硝石够吗?”
“不够。” 裴琰望着库房的方向,声音平静,“但我知道那里有 —— 叛军的火箭硝石,是从凤翔城外的私矿偷的,那矿脉的硝石纯度极高。”
将军立刻请命:“末将这就带人去剿!”
鱼朝恩却拦住他,阴恻恻地盯着裴琰:“裴监丞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猜的。” 裴琰将火箭重新组装好,“毕竟这硝石的成色,只有那处矿才有。” 他忽然笑了,“若是将军能夺回矿脉,军器监的硝石就再也不愁了,刘公公也不用日日盯着料场了。”刘宦官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手里的算盘 “啪” 地掉在地上。
三日后,将军果然从私矿押回了偷运硝石的贼,为首的正是刘宦官的远房侄子。鱼朝恩为了撇清关系,只得将刘宦官贬去看守草料场,小柱子也被杖责后赶出了军器监。
裴琰站在工坊门口,看着刘宦官灰溜溜地离开,忽然对鲁尔道:“去把那些修补鸽笼的边角料收拾好,送些给驿站。”
鲁尔不解:“这网不是破了吗?”
“破了一张,还有无数张。” 裴琰望着天边的阴云,“但只要这些鸽笼还在,信鸽就能飞出去,总有一天能把这网啄出个大洞。”
驿站的老王头不知何时来了,手里捧着个新做的鸽笼,笼门上刻着个小小的 “裴” 字。“这笼儿结实,能飞过潼关。” 老头笑得露出豁牙,“里面还藏了您要的桑木犁图纸,让那边的弟兄也学学。”
裴琰接过鸽笼,掌心触到温润的木色,忽然想起睢阳的土地。原来反抗不必轰轰烈烈,有时只需修好一个鸽笼,递出一张图纸,让那些微小的民用技艺,在权力的缝隙里悄悄生根 —— 这或许,就是最坚韧的对抗。
军器监的炉火依旧旺着,弩机的望山在火光下泛着冷光。但角落里,那排修补好的信鸽笼,正静静等待着黎明,等待着载着桑木犁图纸的信鸽,冲破层层罗网,飞向远方。
刘宦官被逐后,军器监的空气松动了些,却像蒙着层薄冰,不知何时会重新冻结。鱼朝恩虽未再派亲信监工,却让账房每日清点物料,连锻炉烧了多少斤木炭都要记录在案。
这日午后,裴琰正在改良弩机的扳机,忽然见鲁尔捂着胳膊跑进来,袖口渗着血。“少郎,草料场的人说咱们偷了木炭!” 突厥汉子咬牙道,“刘宦官那厮在背后使坏,说咱们用军器监的炭去烘信鸽笼!”
裴琰放下锉刀,往鲁尔伤口上撒了些草药粉 —— 那是驿卒们从城外采来的,专治刀伤。“他有证据吗?”
“证据就是那些烘得半干的鸽笼。” 鲁尔啐了口带血的唾沫,“那老狗竟带着鱼公公的人去了驿站,说是要当众查验。”
裴琰的指尖在扳机上顿了顿,铁制的扳机被磨得光滑,却硌得掌心生疼。他忽然起身,往料场走去:“去把修笼用的木炭搬来,让他们查。”
鱼朝恩果然带着人在驿站候着,刘宦官站在他身后,脸上堆着报复的狞笑。见裴琰来,鱼朝恩指着院里晾晒的鸽笼:“裴监丞,这些笼儿用的炭,可是军器监的?”
裴琰弯腰捡起块炭渣,在指尖捻碎:“公公细看便知。军器监的木炭是终南山的硬木烧成,敲着清脆;这些是驿站用的松木炭,烧起来有松脂香。” 他往笼底撒了点火星,果然冒出股淡淡的松油味,“况且用量不过十斤,比起每月损耗的炭,算不得什么。”驿卒们纷纷作证,说这些木炭是他们从山里捡的枯枝烧的。老王头甚至捧来半筐松果:“这是烧炭剩下的,鱼公公若不信,可去后山看看,满地都是。”
鱼朝恩被堵得哑口无言,却不肯罢休,盯着那些鸽笼道:“就算炭是你们自己的,这些笼儿总用了军器监的铁吧?”
裴琰拿起笼门上的薄铁片,在阳光下晃了晃:“这些是从叛军的箭簇上拆的,前几日打扫战场时捡的,不信公公可看上面的锈迹 —— 军器监的铁可不会这么糙。”
刘宦官在旁急道:“他胡说!小柱子亲眼看见他拿军器监的铁……”
“哦?小柱子在哪?” 裴琰忽然提高声音,“不如让他出来对质,说说我拿了多少铁,又何时拿的?”
刘宦官顿时语塞。小柱子被赶走后便没了踪影,据说被鱼朝恩杖责后扔去了乱葬岗。
鱼朝恩的脸色铁青,忽然冷笑:“好个伶牙俐齿的匠人。只是这弩机的进度,可别让这些琐事耽误了。” 他甩袖而去,刘宦官跟在后面,背影狼狈得像条丧家犬。
驿卒们围上来,七嘴八舌地庆幸。老王头却叹了口气:“鱼公公不会善罢甘休的。”
“他要的是能杀人的利器,只要咱们接着造,他便暂时动不了咱们。” 裴琰望着笼里的信鸽,忽然道,“把那只最壮的鸽儿给我,我有封信要送。”
夜里,信鸽带着桑木犁的图纸飞出凤翔,翅膀上绑着片薄铁 —— 那是裴琰从弩机扳机上拆的,上面刻着军器监硝石的真实储量。鲁尔看着鸽儿消失在夜色里,不解道:“少郎这是要给谁送信?”
“沈蘅。” 裴琰往炉里添了块炭,火光映着他眼底的光,“她的商队能打通潼关的路子,这些消息,或许能帮守关的弟兄多备些火药。”
几日后,军器监的账房忽然来报,说硝石的用量比往日多了三成。裴琰明知是鱼朝恩故意刁难,却只淡淡道:“那就多造些火箭,以备不时之需。”
他让人将火箭的引信加长了半寸,又在箭头里塞了点潮湿的木屑 —— 这样火箭飞到半空便会熄火,看着声势浩大,却伤不了人。鲁尔看着那些中看不中用的火箭,忽然明白:这便是少郎的法子,用 “听话” 的表象,藏着 “掣肘” 的真意。
秋雨停时,驿站的信鸽带回了消息,说潼关的守军靠着送来的图纸,在城外种上了冬麦,还仿造了桑木犁,秋收时能多收两成粮。老王头捧着信,哭得像个孩子:“咱们不光能打仗,还能种地了!”
裴琰站在军器监的高台上,望着凤翔城外的田野,忽然觉得那些微小的民用技艺,就像田里的种子,哪怕被权力的石碾压过,只要有土有雨,总能钻出来,长成燎原的野火。
鱼朝恩的网依旧笼罩在军器监上空,但网眼里漏下的光,已足够照亮那些不起眼的角落。裴琰拿起锉刀,继续打磨弩机的望山,在最关键的榫卯处,又悄悄锉去了半分 —— 这半分,或许就是日后战场上,留给对手的一线生机,也是留给自己的一点余地。远处的钟楼敲响了暮鼓,军器监的炉火与驿站的灯火遥相呼应,像两颗倔强的星子,在权力的暗夜中,闪烁着不屈的光。
第三节:沈蘅归位
第三节:沈蘅归位
凤翔的冬风裹着沙砾,打在军器监的窗纸上沙沙作响。裴琰正用桑木打磨弩机的望山,忽然听见院外传来一阵马蹄声,不是驿卒的散漫节奏,倒像是商队特有的急促。
鲁尔掀帘进来,手里攥着块玉佩,玉质温润,上面雕着朵半开的莲花 —— 那是沈蘅的私印,当年在长安订刀时,她曾笑着说这是沈家商队的记号。“少郎,你看这!” 突厥汉子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驿站的人说,是个穿石青披风的姑娘让交的,说‘货已入仓,速来清点’。”
裴琰的手猛地一顿,桑木望山在铁砧上磕出个缺口。他认得这暗语 ——“货” 是人才,“仓” 是沈蘅在凤翔的商栈。自睢阳一别,沈蘅在江南养伤,已有半年不通音讯,此刻突然出现,必是有要紧事。
“备马。” 他将望山往案上一放,抓起铁钳就往外走,“去‘南货行’。”
南货行在凤翔西市的角落,门脸不大,只挂着块褪色的 “沈记” 木牌,伙计们正忙着搬运粮袋,麻袋上印着 “江淮” 二字,在寒风里泛着陈旧的光。一个穿石青披风的女子背对着门站着,青丝如瀑,腰间银簪在晨光里闪着冷光,正是沈蘅。
“你倒是比我想的来得快。” 她转过身,脸上还留着道浅浅的疤痕 —— 那是睢阳巷战时被火油烫伤的,此刻在颧骨旁若隐若现,反倒添了几分凌厉,“看来军器监的日子,没磨掉你的敏锐。”
裴琰望着她臂上的绷带,还渗着淡淡的药渍:“伤还没好就敢北上,不怕路上出事?”
“怕就不来了。” 沈蘅往内堂走,披风扫过粮袋,带起一阵稻米的清香,“史思明在河北抓了两千多工匠,在范阳建了‘匠作营’,听说连洛阳宫里的少府监匠人都被他掳走了。”
裴琰的脚步顿了顿。少府监的匠人最擅精巧器物,若是被史思明用来造兵器,后果不堪设想。“他要造什么?”
“投石机,还有…… 火药。” 沈蘅的声音压得极低,从袖中摸出张揉皱的纸,上面画着个怪异的铁管,“这是从叛军逃兵身上搜的,说是能喷火,比咱们的猛火油柜厉害十倍。”
纸上的铁管前端细、后端粗,像支放大的箭簇,旁边标注着 “需硝石百斤”。裴琰的指尖抚过铁管的纹路,忽然想起括苍山老道说的 “伏火法”—— 这竟是最原始的火枪。
“范阳的硝石矿被史思明占了。” 沈蘅往茶盏里倒了些江南新茶,水汽模糊了她脸上的疤痕,“我让人查过,他的匠作营里有个叫严庄的谋士,原是安禄山的军师,最懂这些邪门技艺。”
裴琰的指节在案上轻轻叩击,发出沉闷的响。他忽然明白沈蘅为何冒险北上 —— 史思明的匠作营若是成了气候,别说收复两京,江南都要岌岌可危。
“我带了条秘道的地图。” 沈蘅铺开张羊皮纸,上面用朱砂标着条蜿蜒的线,从凤翔一直延伸到江淮,“商队的船能走漕渠支流,避开叛军的关卡,能运人,也能运料。” 她指着地图上的 “商州” 二字,“这里有处废弃的铁矿,能藏工匠,你在军器监若遇危险,可往这走。”
裴琰望着地图上密密麻麻的标记,忽然道:“你打算怎么接入凤翔的局?鱼朝恩盯得紧,贸然露面会出事。”
“我以采办军粮的名义来的。” 沈蘅拿起账册,上面记着 “稻米三千石、药材百箱”,“昨日已见过李适之大人,他说陛下正愁军粮短缺,让我半月内将粮送往前线。” 她嘴角勾起抹浅笑,“鱼朝恩再横,也不能跟军粮过不去。”
正说着,伙计匆匆进来,附在沈蘅耳边低语了几句。她的眉峰微蹙:“鱼朝恩派人来了,说是要查粮袋。”
裴琰起身要躲,被沈蘅按住:“不用。” 她往粮袋里塞了本桑木犁的图纸,“你是军器监的人,来商栈查看粮袋是否够坚固,合情合理。”
片刻后,刘宦官带着两个小吏闯进来,眼睛在粮袋上扫来扫去,忽然指着裴琰道:“你怎么在这?”
“李大人让军器监帮忙看看粮袋的铁扣牢不牢。” 裴琰拿起个铁扣,在手里掂了掂,“这扣儿太松,运粮时容易散,我让人改了改。” 他将铁扣往袋口一扣,发出清脆的响,“这样就稳了。”
刘宦官翻了翻粮袋,没找到半点破绽,却盯着沈蘅的银簪道:“沈老板倒是好福气,用得起这般成色的簪子。”
“祖上留下来的,不值钱。” 沈蘅的指尖在簪头轻轻一转,露出个细小的暗格,里面藏着半张桑皮纸 —— 正是秘道地图的一角,“倒是刘公公,若不嫌弃,我这商栈有些江南的新茶,送您尝尝?”
刘宦官贪财,一听有新茶,脸上的戾气消了大半,哼哼唧唧地带着小吏走了。待他们走远,裴琰才道:“这簪子……”
“藏点要紧东西用。” 沈蘅将暗格合上,银簪恢复原状,“就像你的铁钳,不止能打铁。” 她往内堂的粮袋努了努嘴,“里面有二十个江南来的工匠,懂纺织,也懂冶铁,先让他们在商栈落脚,你那边若需人手,随时调遣。”
裴琰望着那些堆得老高的粮袋,忽然觉得这南货行像头蛰伏的巨兽,表面是粮商,内里却藏着千军万马。他想起睢阳的水上工坊,沈蘅总能在绝境里搭起退路,这或许就是商人的本事 —— 于无声处织网,于无形处破局。
“史思明的匠作营,得想办法搅一搅。” 裴琰的指节在地图上的 “范阳” 二字上重重一敲,“若是让他造出火枪,咱们的弩机就成了废铁。”
沈蘅的银簪在案上划出浅浅的痕:“我已让‘水鸮’们混进范阳,他们会想办法毁掉硝石矿。只是……” 她顿了顿,声音沉了下去,“匠作营里有个老匠人,原是你父亲的徒弟,叫秦九,据说被史思明逼着造投石机,若有机会,想办法救他出来。”
裴琰的心猛地一抽。秦九是父亲最得力的徒弟,当年裴家被抄时,他因在外地采铁才逃过一劫,没想到竟落得这般境地。“我会想办法。” 他拿起那枚莲花玉佩,在掌心摩挲,“军器监的硝石,我能截下一半,通过秘道送出去,让范阳的‘水鸮’有足够的火药毁矿。”
沈蘅点头,忽然从茶罐里摸出颗莲子:“江南的莲子,能种在水里。等事了了,咱们在凤翔城外种一片,就当……”
“就当睢阳的念想。” 裴琰接过莲子,莲子坚硬的外壳硌得掌心生疼,却也带着股倔强的生机。
暮色降临时,裴琰返回军器监,袖中藏着半张秘道地图。鲁尔见他回来,忙递上刚造好的弩机:“少郎你看,这望山的角度,比之前更准了。”
裴琰望着弩机上的桑木望山,忽然在榫卯处多刻了道浅痕 —— 那是给沈蘅的信号,意为 “硝石已备妥”。他知道,从沈蘅踏入凤翔的那一刻起,这盘棋就活了。鱼朝恩的网再密,也挡不住南北联手的力量,就像江南的莲子,哪怕埋在冻土下,开春也总能钻出绿芽。
军器监的炉火在暮色里泛着橘红,映着弩机冰冷的铁身,也映着那枚藏在袖中的莲子。远处的南货行亮起了灯,与军器监的火光遥相呼应,像两颗正在聚拢的星子,要在这乱世的暗夜中,燃起燎原的火。沈蘅的商队在凤翔扎下根来,南货行的粮袋每日络绎不绝地送往前线,麻袋上的 “江淮” 二字渐渐成了军卒们眼里的定心丸。这日清晨,李适之亲自来商栈查粮,看着码得整整齐齐的粮垛,抚掌笑道:“沈老板果然名不虚传,有你这商队,凤翔的军粮总算能喘口气了。”
沈蘅陪着笑脸,银簪在发间轻晃:“能为朝廷效力,是沈家的福气。只是这运输途中,总有些宵小之辈觊觎,还请李大人派些兵卒护送。”
李适之沉吟片刻:“我让禁军拨一队人给你,就说是保护粮道 —— 你且放心,鱼公公那边我去说。”
待李适之离去,沈蘅立刻让伙计在粮袋夹层里塞了张纸条,上面用胭脂画着个小小的弩机 —— 这是给裴琰的信号,意为 “护粮队已妥”。
午后,裴琰借着查验粮袋铁扣的由头来商栈,刚进门就被沈蘅拽进内堂。“护粮队里有三个是‘水鸮’的人。” 她铺开范阳的地图,指尖点着匠作营的位置,“秦九被关在最里面的工坊,日夜逼着造投石机,听说已经病倒了。”
裴琰的指腹抚过地图上的 “硝石矿” 标记,忽然道:“我让鲁尔在军器监造了批‘ defective’的火药,引线短了半寸,遇潮就炸。你让护粮队‘不小心’把这批火药混进送往范阳的‘军资’里,史思明的人用了,保管炸得他们措手不及。”
沈蘅的银簪在火药配方上轻轻一点:“还要加些硫磺粉,让爆炸的烟更浓,能掩护‘水鸮’们动手。” 她忽然压低声音,“鱼朝恩派人盯着南货行,说要‘核实战损’,怕是盯上咱们了。”
裴琰望着窗外徘徊的身影,正是刘宦官的旧部,脸上堆着谄媚的笑,眼睛却像鹰隼般盯着粮袋。“我有法子让他挪不开眼。” 他从袖中摸出张桑木犁的图纸,“你让人把这图纸‘不小心’掉在他面前,就说是从江南带来的‘新玩意’,能让亩产多收三成。”
果然,那旧部见了图纸,眼睛顿时亮了。这年头,粮食比兵器还金贵,若真有能增产的犁,在鱼朝恩面前定是大功一件。他揣着图纸匆匆离去,连粮袋都忘了查。
夜里,南货行的后院传来轻响。二十个江南工匠正将铁料往漕渠的小船搬,这些铁料看着是寻常农具,实则能熔铸成弩机的核心部件。沈蘅站在岸边,银簪在月光下泛着冷光:“顺着秘道走,三日后到商州,那里有人接应。”
工匠们领命而去,小船悄无声息地滑入水中,像条黑色的鱼。裴琰望着船影消失在夜色里,忽然道:“史思明的儿子史朝义在范阳掌兵权,此人多疑,若让他觉得秦九通敌,定会除掉他 —— 咱们可以借刀杀人。”
沈蘅的眼睛亮了:“你是说……”
“让‘水鸮’们在秦九的工坊里留些唐军的信物。” 裴琰的声音冷得像冰,“再散布流言,说秦九偷偷给唐军送投石机图纸。史朝义必信以为真。”三日后,范阳传来消息,说史朝义果然下令处死秦九,幸好 “水鸮” 们提前劫狱,才将老匠人救了出来,只是他受了重伤,得立刻送往江南医治。
沈蘅拿着密信,指尖微微颤抖。银簪在信纸上戳出个小孔:“秦九说,匠作营里有个少年是裴家旧仆的儿子,叫阿福,懂锻造,想让他跟着咱们。”
裴琰想起那个总跟在父亲身后拉风箱的孩童,如今竟也成了匠人。“让他来凤翔,军器监正好缺个帮手。” 他望着窗外的漕渠,小船已经返回,舱里装着范阳的硝石样本,“史思明的火药配方里少了样东西,咱们正好用这样本改良,让他造不出合格的火枪。”
鱼朝恩终究还是起了疑心,这日带着人闯进商栈,翻箱倒柜地查,却只在粮仓深处找到些桑木犁的部件。“沈老板倒是有心,打仗还想着种地。” 他皮笑肉不笑,手里把玩着那半张图纸。
“民以食为天嘛。” 沈蘅的银簪在发髻上转了转,“等收复了失地,总得有犁耕地不是?” 她忽然话锋一转,“说起来,军器监的裴监丞也懂这个,前几日还帮驿站修鸽笼呢,真是个妙人。”
鱼朝恩的脸色沉了沉。他最忌恨裴琰得人心,此刻听沈蘅夸赞,心里更是不快,草草查了查便离去,连粮袋的夹层都没细看。
待他走远,沈蘅才松了口气,对裴琰道:“这招‘以农蔽兵’果然管用。”
裴琰望着那些堆在角落的桑木犁部件,忽然笑了:“鱼朝恩只当这些是农具,却不知每片木头上都刻着弩机的尺寸。等时机到了,这些‘犁’拼起来,就是能杀敌的利器。”
暮色里,南货行的灯与军器监的炉火再次呼应,像两颗心在同步跳动。沈蘅知道,她这颗 “外部缓冲”,总算在凤翔站稳了脚跟。而那些藏在粮袋里的铁料、图纸、密信,正顺着秘道悄悄流动,终将汇成对抗黑暗的洪流。
远处的钟楼敲了九下,漕渠的水声在夜色里格外清晰,像在为这场无声的较量,打着沉稳的节拍。
范阳的密信送到时,沈蘅正在南货行的账房核对粮目。信纸用米醋浸泡过,字里行间透着股酸腐气,却清晰可见 “史思明疑匠作营有内鬼,已杀十余人” 的字样。她用银簪挑起信纸,在烛火上轻轻一燎,字迹顿时变成焦黑的印记 —— 这是 “水鸮” 的密信记号,意为 “计划得手”。
“秦九已过商州,” 沈蘅将灰烬扫进茶盏,对晚晴道,“让商栈备些上好的伤药,告诉他到了江南先养好身子,匠作营的图纸我已让人抄录备份。”
晚晴刚要退下,忽然指着窗外:“小姐你看,鱼公公的人又在对面茶楼盯着了。”
沈蘅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二楼窗边果然坐着个穿青衫的汉子,正假装喝茶,眼睛却黏在南货行的粮垛上。“不用管他。” 她往粮袋里塞了本《耒耜经》,里面夹着张范阳硝石矿的分布图,“让护粮队明日启程,就说送粮去潼关,把这书‘忘’在茶楼桌上。”次日清晨,护粮队刚出发,那青衫汉子就冲进茶楼,果然在桌下摸到了《耒耜经》。他翻到夹着地图的页码,眼里闪过贪婪 —— 这等 “富民之术” 献上去,定能在鱼朝恩面前邀功。
裴琰在军器监得知消息时,正将最后一批火药装箱。鲁尔往箱底垫了层桑皮纸,上面用桐油画着秘道的暗语:“潼关接应,三日后三更。”
“沈姑娘这招‘抛砖引玉’用得妙。” 鲁尔擦了擦手上的火药粉,“鱼朝恩只顾着抢功劳,定想不到地图是假的。”
“假地图里藏着真消息。” 裴琰指着地图边缘的墨迹,那里用针孔刺着 “硝石有毒” 四字,“史思明的人若按图采矿,定会中砒霜的毒 ——‘水鸮’在矿脉里埋了砒霜粉,遇水就溶。”
三日后,潼关传来捷报,说叛军的采矿队突然暴毙数十人,硝石矿被迫关停。肃宗龙颜大悦,破格赏了沈蘅一匹蜀锦,鱼朝恩虽心有不甘,却因献上《耒耜经》得了 “关注农桑” 的称赞,也暂时按捺住了对南货行的猜忌。
沈蘅将蜀锦裁成小块,缝在粮袋的夹层里,每块锦缎上都绣着极小的 “匠” 字 —— 这是给逃亡工匠的信物,见字如见人。“已让商队接了三十个匠作营的人,” 她对赶来的裴琰道,“都懂火药配比,你在军器监正好缺这样的人手。”
裴琰望着那些藏在粮堆后的工匠,个个面黄肌瘦,却眼神亮得惊人。其中一个少年抱着块烧变形的铁砧,正是阿福,见到裴琰,突然 “扑通” 跪下:“少郎,我爹让我给您带句话,说裴家的手艺,不能断在咱们手里。”
裴琰扶起他,铁钳在少年掌心轻轻一按,烙下道浅痕:“断不了。” 他指着军器监的方向,“那里的炉火,还等着你们添柴。”
鱼朝恩终究还是查到了些端倪,这日带着禁军包围了南货行,声称要 “彻查私藏工匠”。沈蘅却早有准备,让工匠们换上伙计的衣服,正在搬粮袋,见了鱼朝恩,纷纷跪地喊冤:“公公明鉴!我们都是帮沈老板运粮的,哪是什么工匠!”
鱼朝恩的目光扫过人群,忽然停在阿福身上:“这小子看着面生。”
阿福抱着粮袋的手微微发抖,沈蘅却抢先道:“是江南来的远房侄子,刚学做生意,笨手笨脚的。” 她往阿福手里塞了杆秤,“快给公公看看这粮够不够秤。”
阿福猛地想起临行前秦九的嘱咐,强作镇定地称粮,秤杆打得笔直。鱼朝恩挑不出错,又翻了翻粮袋,只找到些桑木犁的零件,只得悻悻离去,临走前撂下句:“盯紧了!别出什么岔子!”
待禁军走远,阿福才发现手心全是汗,浸湿了秤杆上的刻度。裴琰拍了拍他的肩:“以后这军器监的火药,就交给你配了。”
暮色四合时,沈蘅站在漕渠边,望着载着工匠的小船消失在秘道入口。银簪在水面映出细碎的光,像撒了把星星。她知道,这些工匠就像种子,撒在凤翔的土地里,终将长出对抗黑暗的森林。裴琰望着南货行的灯火,忽然觉得这盘棋终于活了。沈蘅的商路是线,工匠的手艺是珠,串起来,便是能困住鱼朝恩的网。而那些藏在粮袋里的铁、图纸、密信,正顺着秘道缓缓流动,终将在某天汇成洪流,冲开权力的闸门。
远处的军器监传来锻铁的叮当声,与南货行的算盘声交织在一起,像首跨越南北的歌谣。沈蘅理了理披风,转身往账房走 —— 那里还有三封密信要发,分别送往江南、潼关和范阳,每封信里都藏着句话:
“火种已传,静待燎原。”
第四节:弩机之争
军器监的梧桐叶落得满地都是,像铺了层碎金。裴琰蹲在床弩旁,指尖划过黝黑的弩臂,那里还留着前几日试射时崩裂的细痕。鲁尔正往机括里填牛油,突厥汉子的大手裹着麻布,动作却轻得像在抚弄婴儿,牛油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顺着木纹缓缓渗入。
“少郎,鱼朝恩的人又来了。” 鲁尔忽然低声道,下巴朝门口扬了扬。
裴琰抬头,见三个宦官正站在工坊门口,为首的正是鱼朝恩的心腹王承业。那宦官穿着件簇新的绿袍,腰间玉带却系得歪歪斜斜,一双三角眼在床弩上扫来扫去,像在估量什么值钱的物件。
“裴监丞好兴致。” 王承业迈着小碎步进来,袍角扫过地上的铁屑,留下道歪歪扭扭的痕,“鱼公公让咱家来看看,那床弩改得如何了?”裴琰直起身,指节在弩臂上轻轻叩击:“回王公公,已改到四百五十步,只是……”
“只是什么?” 王承业的三角眼眯成条缝,突然伸手去摸弩机上的望山,指甲盖在刻度上刮出刺耳的响,“鱼公公说了,非得五百步不可。你可知范阳叛军的床弩已射到四百八十步?耽误了军国大事,你担待得起?”
鲁尔的手猛地攥紧了牛油罐,指节发白。裴琰按住他的胳膊,往弩机旁的图纸努了努嘴:“公公请看,这是新改的图纸,弩臂加长了七寸,弦轴换了精钢,只是……” 他故意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力道太猛,怕伤了弩身。”
王承业拿起图纸,眉头皱得像团乱麻。他哪里看得懂什么榫卯结构,只盯着角落里 “鱼氏监制” 四个字的位置,用指尖戳了戳:“这里,字要再大些,得让所有人都知道,这神兵是鱼公公督造的。”
“自然,自然。” 裴琰连声应着,眼角却瞥见鲁尔往机括的暗格里塞了块细铁丝 —— 那是他们昨夜琢磨的机关,能在射程达标的瞬间卡住弦轴,让弩臂受力不均。
待王承业趾高气扬地走了,鲁尔才啐了口:“这阉贼,懂个屁的床弩!” 他掏出铁丝,在手里掂了掂,“少郎,这法子真能成?别真炸了伤着人。”
裴琰往弩臂的夹层里塞了片薄铜,铜片在阳光下闪了闪,恰好卡在最受力的榫卯处:“伤不着人,只会崩裂弩臂。” 他望着窗外飘落的梧桐叶,忽然想起长安的水力锤,那时父亲总说 “留三分余地,方得长久”,原来这道理,到了军器监也一样管用。
沈蘅傍晚来时,带来了罐新酿的桂花酒。她穿着件月白襦裙,裙角绣着暗金线的水纹,站在满是铁屑的工坊里,竟像朵从江南水泽里开出来的莲。“商队从范阳回来,” 她往裴琰手里塞了个油纸包,里面是几块酥脆的胡饼,“说史思明的床弩确实厉害,却炸坏了三张,工匠被砍了大半。”
裴琰咬了口胡饼,芝麻的香混着铁腥味,竟格外踏实:“急功近利,哪有好手艺。” 他指了指床弩,“鱼朝恩要的不是兵器,是刻着他名字的牌坊。”
沈蘅的指尖在弩臂上轻轻滑过,忽然停在那个隐秘的铜片夹层处:“这里动了手脚?” 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动了什么。
“只是让它‘累’得快些。” 裴琰往炉里添了块炭,火光映得他侧脸明暗交错,“五日后续命,足够拖到香积寺之战。”沈蘅忽然从袖中摸出张纸条,上面用胭脂画着个小小的弩机,弩臂上打了个叉:“这是从鱼朝恩书房抄的,他要在弩机里藏火药,说能射得更远。” 她的银簪在纸上戳了戳,“怕是想借试射除掉你。”
裴琰的手猛地一顿,胡饼从指间滑落。他望着床弩那黝黑的箭槽,忽然想起洛阳焚书时的火光,原来最险的从不是叛军的刀,是自己人藏在暗处的算计。
鲁尔往机括里又加了道保险,铁丝拧得更紧了些:“少郎放心,真要炸,也让那阉贼的人先尝尝滋味。” 突厥汉子的眼里闪着狠劲,像头护崽的狼。
五日后的试射场设在凤翔城外的空地上。鱼朝恩穿着件紫袍,腰上系着玉带,正指挥小宦官在靶场尽头插旗 —— 五百步外的土坡上,密密麻麻插满了红旗,像片刚被血浸过的林子。
“裴监丞,可别让咱家失望。” 鱼朝恩拍着裴琰的肩,力道大得像要把骨头拍碎,“这床弩要是成了,咱家保你升工部侍郎。”
裴琰躬身应着,眼角却瞥见沈蘅站在人群后,手里捧着个药箱,银簪在阳光下闪着冷光。鲁尔站在床弩旁,手按在弦轴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像头蓄势待发的豹子。
“上箭!” 鱼朝恩的尖嗓子划破长空。
鲁尔抱起支铁箭,那箭杆比寻常的粗了三倍,箭头淬着寒光,映得他瞳孔发紧。裴琰亲自扳动绞车,铁链 “咯吱” 作响,绷紧的弓弦像条即将断裂的蛇,在阳光下泛着危险的光。
“放!”
裴琰松开机括的瞬间,只听 “咔” 的声轻响 —— 那片薄铜片在巨力下猛地弹起,恰好卡在榫卯接缝处。铁箭呼啸着飞出去,在空中划出道诡异的弧线,竟真的越过了五百步的红旗!
“中了!” 周围的宦官们爆发出欢呼,鱼朝恩的三角眼笑得眯成了缝,正想开口说什么,却听 “轰隆” 声巨响 —— 床弩的臂杆突然从中间崩裂,碎片像飞刀般四散飞溅,擦着鱼朝恩的袍角钉进地里,带出串火星。
鲁尔 “哎呀” 一声,故意往地上一滚,好像被碎片砸中了腿:“坏了!机括崩了!这可如何是好!”鱼朝恩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指着裴琰的手抖个不停:“你…… 你竟敢糊弄咱家!”
裴琰蹲在崩裂的弩臂旁,指着那个隐秘的铜片夹层,声音里满是 “惶恐”:“公公请看,是这铜片受热膨胀,卡住了榫卯。都怪属下贪心,想让射程再远些,反而坏了大事。” 他往地上一跪,额头抵着尘土,“请公公降罪!”
周围的将官们窃窃私语,有几个曾在军器监待过的,都露出了然的神色。床弩本就讲究 “刚柔相济”,强行加射程,崩裂是常有的事。
沈蘅适时从人群里走出来,银簪挑着块崩碎的木片:“鱼公公息怒,想来是凤翔的木料不及长安的坚实。不如让裴监丞再改改,改用秦岭的桑木,或许能成。” 她的声音柔得像水,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底气。
鱼朝恩望着满地的碎片,又看了看周围将官们的神色,知道此刻发作只会显得自己不懂行。他狠狠踹了脚旁边的小宦官,尖声道:“再给你十日!十日之后若还不成,咱家扒了你的皮!”裴琰低着头,嘴角却悄悄勾起抹弧度。他知道,这十日拖延,足够香积寺的陌刀队做好准备。而那崩裂的床弩,不过是给鱼朝恩的第一个教训 —— 有些东西,不是刻上名字就能驾驭的。
夕阳把试射场的影子拉得很长,裴琰望着那堆残骸,忽然想起父亲说过的 “器如其人”。鱼朝恩要的是能耀武扬威的利器,却忘了最厉害的兵器,从来都藏着三分收敛的智慧。就像这床弩,能射五百步是本事,知道何时该停在四百步,才是真正的功夫。
鲁尔瘸着腿走过来,偷偷往裴琰手里塞了块桂花糕 —— 是沈蘅留下的,还带着淡淡的香。“少郎,接下来咋办?”
裴琰咬了口桂花糕,甜味在舌尖漫开:“改,怎么不改。” 他往秦岭的方向望了望,那里的桑木正在寒风里积蓄力量,像他们这些藏在暗处的匠人,等着合适的时机,发出自己的声响。
回到军器监时,暮色已浸透了梧桐叶。裴琰蹲在崩裂的床弩旁,指尖抚过那些参差的木茬,像在辨认某种隐秘的伤痕。鲁尔正用铜丝将碎木片拼起来,突厥汉子的眉头拧成个疙瘩:“这桑木确实够硬,可榫卯处还是松了。”
“不是松了。” 裴琰从箭槽里摸出块卷曲的铜片,正是那日塞进夹层的薄铜,此刻已被巨力碾成了麻花,“是力道太猛,木纤维自己崩了。” 他忽然往火里扔了块松香,青烟腾起时,在墙上投出床弩的影子,“就像拉弓,满则折,古人诚不欺我。”
沈蘅遣人送来的桑木次日清晨便到了。十根丈许长的木料堆在院中,表皮还带着秦岭的湿气,年轮密得像织锦。秦九老人拄着拐杖绕着木料转了三圈,忽然用斧刃刮下片木花:“这是百年老桑,埋在土里三年才挖出来的,鱼朝恩倒舍得下本钱。”
“他要的不是桑木。” 裴琰往木料上泼了瓢冷水,水珠顺着纹理游走,画出细密的银线,“是刻在上面的名字。” 他拿起墨斗,在木头上弹出条笔直的线,“鲁尔,按这个尺寸下料,弩臂比原设计窄半寸。”
鲁尔的斧刃停在半空:“窄了怕撑不住力道。”
“撑不住才好。” 裴琰往墨线尽头画了个小小的三角,“这里留个暗榫,看着结实,实则只能受八成力。” 他忽然压低声音,“试射时让暗榫崩在无人处,既能交差,又伤不了人。”
秦九老人往刨花里啐了口唾沫:“老东西我当匠人五十年,从没这么糟践过好木料。” 话虽如此,却往暗榫处多抹了层松烟,让那处的木纹看起来与别处无异。
鱼朝恩的人第三日又来查探。王承业踮着脚看木料,鼻子几乎贴在桑木上:“这木头当真比长安的好?” 他忽然用指甲掐了掐,见掐不出印子,才悻悻道,“鱼公公说了,这次试射要请回纥的将军来看,可别出岔子。”
裴琰心里咯噔一下。回纥骑兵善用弩,若是被看出破绽,怕是瞒不过去。他望着院中那堆待组装的零件,忽然对鲁尔道:“把弦轴换成牛角的。” 牛角韧性好,能让射程再增十步,却会在极限处发出细微的裂响 —— 那是给懂行的人听的信号。
第七日傍晚,床弩终于组装完毕。新造的弩臂泛着桑木特有的暗红,望山上的刻度用银粉描过,在灯下亮得像星子。最惹眼的是弩尾,“鱼氏监制” 四个金字被工匠錾得又深又大,像四只盯着人的眼睛。
“少郎,回纥人真懂床弩?” 鲁尔往弦上抹蜂蜡,指尖沾着金粉,在烛火下闪闪发亮。
裴琰正往暗榫处涂桐油灰,闻言动作顿了顿:“去年香积寺之战,回纥人用的床弩能射四百五十步,箭簇上还淬了狼粪,中者必感染。” 他忽然想起沈蘅说的,回纥使者常去军器监偷师,“他们不仅懂,怕是比鱼朝恩的人懂多了。”
夜里,沈蘅借着送药的名义潜入工坊。她穿着身男装,青布袍上沾着草药汁,倒像个游方郎中。“回纥的葛逻支将军明日会来,” 她往床弩的暗格里塞了张纸条,上面画着个小小的箭头,“此人善使硬弓,最恨偷工减料。”
裴琰展开纸条,见箭头指着弩机的触发装置,忽然明白了。他往触发杆上缠了圈细麻,麻线浸过桐油,干燥后会微微收缩,让触发变得迟滞 —— 这是给葛逻支的暗示:此弩有诈。
次日试射,凤翔城外的靶场挤满了人。鱼朝恩穿着件绣金紫袍,正跟个高鼻深目的回纥将军说话,那便是葛逻支。将军腰间的弯刀嵌着宝石,目光扫过床弩时,像鹰隼在打量猎物。
“裴监丞,这次可别让咱家丢脸。” 鱼朝恩的声音尖得像捏着嗓子,手里的折扇不住地敲着手心。
裴琰躬身应着,眼角却瞥见葛逻支正盯着弩尾的金字,嘴角勾起抹嘲讽的笑。鲁尔抱着铁箭走过来,突厥汉子的手在箭杆上摩挲,那上面刻着行极小的突厥文 —— 是鲁尔昨夜偷偷刻的:“此弩易崩,慎用。”
“放!” 鱼朝恩的折扇猛地挥下。鲁尔松开绞车的瞬间,裴琰故意往触发杆上多按了半分力。铁箭呼啸而出,在空中划出道比上次更平直的弧线,稳稳钉在五百步外的红旗下。周围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鱼朝恩笑得眼睛都没了缝。
就在此时,床弩突然发出 “咔” 的声脆响 —— 触发杆上的麻线果然断裂,暗榫应声崩开,弩臂虽没裂,却歪向了一侧。葛逻支突然抚掌大笑,用生硬的汉话道:“鱼公公好本事,这般神兵,怕是只能看,不能用吧?”
鱼朝恩的脸瞬间僵住:“将军何出此言?”
葛逻支走到床弩旁,用弯刀挑起那根崩开的暗榫:“此榫看着结实,实则是松的。五百步虽能射到,却像拉满的弓,再放一次,必崩无疑。” 他忽然看向裴琰,眼里闪过丝赞许,“裴监丞是个老实人,可惜啊……”
话没说完,远处忽然传来马蹄声。信使滚鞍下马,手里举着封加急文书:“香积寺战事急!急需床弩支援!”
鱼朝恩的脸一阵红一阵白。若是承认此弩有瑕,便是欺君之罪;若是强征,怕是会误了军情。他死死盯着裴琰,像要把人看穿。
裴琰忽然上前一步:“公公,属下愿随军前往香积寺,就地改良床弩。战场之上,或许能寻到两全之法。” 他知道,这是唯一能避开锋芒的法子。
葛逻支抚掌道:“此计甚好!我回纥也有能工巧匠,或可助裴监丞一臂之力。” 他翻身上马,弯刀在阳光下闪着光,“鱼公公,告辞了。”
鱼朝恩望着两人远去的背影,折扇 “啪” 地合住,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知道自己又被这看似老实的匠人摆了一道,却抓不到任何把柄 —— 毕竟,人家是去前线效力的。
军器监的梧桐叶还在落,裴琰回头望了眼那座熟悉的工坊,忽然觉得心里松快了许多。他不知道香积寺的战场有什么在等着,却明白有些抗争不必硬碰硬。就像这床弩,看似屈服于五百步的射程,实则用自己的方式,守住了匠人的底线。
鲁尔赶着载弩的马车跟上来,突厥汉子的脸上带着笑:“少郎,这下不用再看那阉贼的脸色了。”
裴琰望着远处的秦岭,桑木的清香仿佛还在鼻尖萦绕。他忽然想起父亲说的,真正的好手艺,要像水 —— 能圆能方,能屈能伸。今日退让的这一步,或许正是为了明日能堂堂正正地造出,既够射程,又保稳固的床弩。
香积寺的方向传来隐约的号角声,像在召唤着什么。裴琰握紧了手里的墨斗,知道新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香积寺的晨钟混着硝烟味,在旷野里荡出层层涟漪。裴琰蹲在临时搭起的工坊里,指尖抚过床弩的残件 —— 昨夜急行军时,那具 “鱼氏监制” 的床弩终究没撑住颠簸,弩臂在马车上震出了裂纹,像条濒死的蛇。
“少郎,回纥人送来的牛角到了。” 鲁尔抱着个木盒进来,突厥汉子的甲胄上沾着草屑,“葛逻支将军说,这是漠北最硬的水牛角,能抵得住五百步的力道。”
裴琰打开木盒,牛角在晨光里泛着琥珀色的光,纹理密得像蛛网。他忽然想起鱼朝恩在凤翔城外的嘴脸,嘴角勾起抹冷峭的笑:“告诉葛逻支,多谢他的好意。” 他往牛角上泼了瓢冷水,水珠滚落时,在裂纹处聚成小小的水洼,“但这床弩,咱们得按自己的法子改。”
沈蘅的商队午时便到了。晚晴跳下车时,怀里还抱着卷图纸,是从长安军械坊抄来的 “开元床弩谱”。“小姐说,这谱子里的‘活榫’技法或许能用。” 侍女的裙角沾着泥,却把图纸铺得平平整整,“叛军在西侧山坳藏了十二具床弩,瞄准了咱们的粮道。”
裴琰的手指在图纸上的 “活榫” 处重重一点。那是种能随力道伸缩的机关,用三层桦木嵌套,外层受力时会微微外扩,像人的关节。“鲁尔,把弩臂改成活榫结构。” 他往火堆里添了块青冈木,“外层用回纥牛角,中层用秦岭桑木,内层……” 他顿了顿,从箭袋里抽出支破甲箭,“用这箭杆的精钢。”
葛逻支傍晚来探工时,正撞见裴琰在调试活榫。床弩的新臂在夕阳下泛着奇异的光,牛角的韧、桑木的柔、精钢的刚缠在一起,像匹三色锦缎。“裴监丞这是要做什么?” 回纥将军的弯刀在手里转了个圈,眼里闪着好奇。
“让它既能射五百步,又不会崩裂。” 裴琰扳动绞车,弦轴转动时发出细微的 “咔嗒” 声,活榫果然随着力道缓缓外扩,“就像你们草原的弓,拉满时会弯,松手后又能复原。”
葛逻支忽然大笑起来,笑声震得帐篷顶上的尘土簌簌往下掉:“汉人匠人的脑子,果然比牛角还灵光!” 他从腰间解下个银壶,往裴琰手里一塞,“这是漠北的马奶酒,改好了,我请你喝个痛快!”夜里的试射在山坳里进行。新改的床弩立在月光下,像头蓄势待发的巨兽。裴琰亲自上箭,铁箭杆在活榫的映衬下,竟显得有些纤细。鲁尔往弦上抹了最后一遍蜂蜡,低声道:“少郎,鱼朝恩的人就在山那边看着。”
裴琰没回头。他望着五百步外的火把,忽然想起父亲说的 “守拙”—— 真正的巧,要藏在拙里。就像这床弩,看着与寻常无二,却在最关键的地方藏着保命的机关。
“放!”
铁箭离弦的瞬间,活榫 “嗡” 地一声外扩,弩臂弯成道优美的弧线,却始终没崩裂。箭簇穿透火把的刹那,山坳里爆发出回纥骑兵的欢呼。葛逻支拍着裴琰的肩,力道大得几乎把人拍进土里:“好!这下能把叛军的床弩射成柴火了!”
躲在山后的王承业看得脸色发白。他原想等着床弩崩裂,好回去告裴琰一状,没料想这新改的家伙竟这般结实。旁边的小宦官凑过来:“公公,要不…… 咱们也按这法子改?”
王承业狠狠瞪了他一眼:“改什么改!这是鱼公公的功劳!” 他转身就走,袍子下摆扫过带刺的野草,划出道狼狈的痕 —— 回去可得告诉鱼公公,这裴琰是个留不得的祸害。
裴琰望着远处的火光,忽然对鲁尔道:“把‘鱼氏监制’的金字凿下来。” 突厥汉子愣了愣,随即操起錾子,“叮叮当” 几下就把那四个碍眼的字剔得干干净净。
“这样才像样。” 裴琰摸着光滑的弩尾,那里还留着錾子的痕迹,像块没刻字的碑,“好手艺,不用刻谁的名字,也能让人记住。”
香积寺的钟声再次响起时,新改的床弩已立在了阵前。裴琰望着叛军方向升起的狼烟,忽然觉得这床弩像面镜子 —— 照得出鱼朝恩的贪婪,照得出葛逻支的坦荡,也照得出他们这些匠人的挣扎。
鲁尔往弦上搭了支新箭,箭头在晨光里闪着冷光:“少郎,该射了。”
裴琰点点头,手指按在触发杆上。他知道这一箭射出去,不仅能打掉叛军的床弩,更能打掉那些附着在手艺上的污泥浊水。就像父亲说的,铁能锻成刀,也能打成犁,全看握锤人的心。
弓弦震颤的刹那,活榫再次优美地外扩,像在对这乱世鞠躬。铁箭划破长空的瞬间,裴琰忽然笑了 —— 原来迂回不是退让,是用自己的方式,让手艺活得更久些。
远处传来叛军的惨叫,床弩的轰鸣声在山谷里回荡,像首迟来的长歌。香积寺的残垣在晨雾中若隐若现,断碑上的经文被箭簇凿得斑驳。裴琰蹲在临时搭建的弩架旁,看着鲁尔将最后一片牛角嵌进活榫。突厥汉子的额头渗着汗珠,手里的木胶在晨光里泛着琥珀色,将桑木与精钢牢牢粘在一起。
“少郎,葛逻支将军派人来催了。” 鲁尔往榫卯处缠上浸过桐油的麻布,“叛军的床弩又开始往粮道射箭了,昨夜烧了咱们三车粮草。”
裴琰往弩臂的暗槽里塞了片薄钢片,那是从叛军箭簇上熔的,边缘被打磨得极薄,受力时会发出细微的嗡鸣。“告诉将军,再等半个时辰。” 他用铜锤轻轻敲打牛角,让木胶更均匀地渗入纹理,“这活儿急不得,差一分就可能崩裂。”
远处传来马蹄声,葛逻支的亲卫翻身下马,手里捧着个皮囊:“将军说,这是漠北的烈酒,给裴监丞壮胆。” 亲卫的目光落在床弩上,忽然咋舌,“这活榫看着倒像咱们草原的马头琴轴,能转还能绷。”
裴琰笑了笑,没接话。他往弦轴上套了个新做的牛角轮,轮上刻着细密的齿,转动时能精准控制力道。“鲁尔,上箭。”
铁箭搭上箭槽的瞬间,床弩忽然发出轻微的震颤。活榫随着弦的绷紧缓缓外扩,牛角层泛着淡淡的青光,桑木芯里的精钢隐约可见,像条蓄力的蛇。葛逻支不知何时站在帐篷口,弯刀在手里转了个圈:“裴监丞,可敢跟我赌一把?”
“赌什么?” 裴琰的手按在触发杆上,指尖能感受到活榫的脉动。
“赌这箭能射穿叛军的床弩机括。” 葛逻支往地上吐了口唾沫,“输了,我把漠北的良驹送你;赢了,你得教我回纥匠人这活榫技法。”
裴琰望着五百步外叛军的营垒,那里隐约能看见床弩的黑影。“我要的不是良驹。” 他忽然拉动绞车,弦轴转动的 “咔咔” 声里,活榫外扩到极致,却始终没崩裂,“我要你保证,这些床弩只用在防御,绝不主动攻城。”
葛逻支愣了愣,随即大笑:“汉人匠人倒会讨价还价!成交!”
触发杆扳动的刹那,空气仿佛凝固了。铁箭离弦的啸声撕开晨雾,活榫在巨力下猛地收缩,发出龙吟般的嗡鸣。五百步外的叛军床弩突然炸开,木屑混着惨叫声腾空而起 —— 箭簇不仅射中了机括,更顺着活榫的巧劲,让整具床弩散了架。
“中了!” 回纥骑兵爆发出欢呼,葛逻支拍着裴琰的肩,力道大得像要把人拍进地里,“裴监丞这手艺,比咱们草原的萨满还神!”
躲在远处观战的王承业脸色铁青。他原想等着床弩崩裂,好回去向鱼朝恩告状,没料想这新改的家伙竟有这般威力。旁边的小宦官凑过来:“公公,要不…… 咱们也学这活榫技法?”
王承业狠狠踹了他一脚:“学个屁!这是鱼公公督造的功劳!” 他转身就走,袍子下摆扫过碎石,划出狼狈的痕 —— 回去定要禀报鱼公公,这裴琰留不得,其心思之巧,怕是要盖过公公的风头。裴琰没理会远处的动静,正给床弩上油。活榫收缩后的弧度恰到好处,既没损伤木纤维,又将力道卸得干干净净。“鲁尔,把剩下的床弩都改成这样。” 他往弩尾的凹槽里嵌了块桑木牌,上面没刻名字,只画了个小小的活榫图样,“让后人知道,这床弩的厉害,不在射程,在分寸。”
沈蘅的商队傍晚送来新的桑木时,正撞见裴琰在教回纥匠人做活榫。少女站在帐篷外,银簪在夕阳下闪着光,忽然对晚晴笑道:“你看,真正的好手艺,从来藏不住。”
晚晴望着那些认真学习的回纥人,忽然道:“小姐,鱼朝恩要是知道了,怕是又要生事。”
“生事也不怕。” 沈蘅往床弩的方向瞥了眼,那里的活榫在暮色里泛着微光,“他要的是刻在表面的名字,咱们守的是藏在骨子里的分寸。”
夜深时,裴琰坐在火堆旁,手里摩挲着葛逻支送的银壶。壶身上刻着匹奔马,马蹄腾空的姿态,竟与活榫外扩时的弧度隐隐相合。他忽然想起鱼朝恩在凤翔城外的嘴脸,想起父亲说的 “器为心声”—— 鱼朝恩的床弩刻着名字,却藏不住急功近利的浮躁;而他们的床弩没留名号,却把匠人的分寸与韧性,刻进了每一寸木纤维里。
远处传来叛军收兵的号角,在夜风中显得格外凄凉。裴琰将银壶里的烈酒一饮而尽,辣意从喉咙烧到小腹,却让心里愈发清明。这弩机之争,赢的从不是射程,而是对 “度” 的把握 —— 就像做人,太刚易折,太柔易屈,唯有刚柔相济,方能长久。
鲁尔抱着新做好的活榫走进来,突厥汉子的脸上带着笑:“少郎,葛逻支将军说明日要用新床弩端了叛军的弩营。”
裴琰望着火堆里跳动的火苗,忽然道:“告诉将军,留三具叛军的床弩。” 他往火里添了块桑木,“我要让鱼朝恩看看,什么叫真正的‘监制’。”
夜雾渐浓,床弩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活榫收缩后的痕迹像道隐秘的伤疤,提醒着每个匠人,真正的技艺从不是炫技的射程,而是藏在分寸里的智慧。就像这香积寺的残垣,虽经战火,却依旧立着,因为它守的不是砖瓦,是人心。
第五节:香积寺的幕后
香积寺的晨钟刚敲过三下,军器坊的火光已漫过围墙,像片烧红的云。裴琰蹲在满地甲胄碎片中,指尖捏着枚烧红的铆钉,铜镊夹着它在冷水里一淬,“滋啦” 一声白烟腾起,原本钝圆的钉头竟变得锋利如刃。
“少郎,这样真能行?” 鲁尔扛着副断裂的明光铠走来,突厥汉子的胳膊上还缠着绷带,是昨日试射床弩时被碎片划伤的,“往常修甲胄,铆钉得敲三遍才牢实。”
裴琰没抬头,正往甲胄的破洞边缘凿细小的凹槽。“旧法子太费时间。” 他把新淬的铆钉塞进凹槽,用银锤轻轻一敲,钉头竟像长了嘴似的咬住甲片,“你看,凹槽能锁住铆钉,敲一遍就够。”
鲁尔的眼睛亮了。他抱起那副明光铠,甲片碰撞的脆响里,新铆钉果然纹丝不动。“这法子能省一半时辰!” 突厥汉子往火堆里添了块松木,火星溅在甲胄上,映出密密麻麻的修补痕迹,“昨夜从前线抬回来三十副甲,这样修,天亮前就能全归队。”
帐外传来马蹄声,葛逻支的亲卫翻身下马,怀里抱着捆断裂的陌刀。“将军说,陌刀队的刃口崩了十七处,急等着用。” 亲卫的靴子上沾着泥,“叛军的甲胄里衬了铁皮,寻常刀刃砍上去就卷。”
裴琰接过陌刀,刃口的崩痕像道丑陋的伤疤。他往砂轮上撒了把金刚砂,磨石转动的 “沙沙” 声里,崩痕渐渐消失,刀刃却比原先窄了半分。“鲁尔,取些精钢来。” 他忽然将刀刃烧红,往冷水里一浸,再用布擦去水汽时,刃口竟泛着层淡淡的蓝,“这样能硬三分,却别让士兵砍石头。”
亲卫咋舌不已。回纥匠人修刀,总要往刃口裹层铜,哪见过这般直接淬火的。“裴监丞这手艺,比长安军器监的掌作还神。”裴琰笑了笑,没接话。他望着帐外忙碌的身影,秦九老人正带着工匠们熔铁,青壮们抬着修好的甲胄往营外送,连沈蘅派来的侍女都在帮忙递工具。香积寺的战云压得低低的,可这小小的军器坊里,却像团烧旺的火,每个人都在发光。
“少郎,沈姑娘派人送东西来了。” 晚晴挑帘进来,手里捧着个油布包,“说是从叛军俘虏身上搜的。”
布包里滚出几块马蹄铁,边缘被磨得发亮,却在脚心处留着深深的凹槽。“小姐说,关中多碎石,回纥战马的蹄铁太光滑,容易打滑。” 晚晴指着凹槽,“这是叛军仿咱们江南的样式做的,小姐让您照着改改。”
裴琰捏起块马蹄铁,忽然往火里扔了把硫磺。“鲁尔,取些生铁来。” 他将马蹄铁烧红,用凿子在脚心处凿出交错的纹路,像片微型的蛛网,“这样既能防滑,又能泄泥。”
葛逻支恰好进来,见了新改的马蹄铁,忽然解下腰间的弯刀往地上一插:“裴监丞,我回纥骑兵要是换上这蹄铁,定能冲垮叛军的阵!” 他指着帐外的战马,“营里有两百匹良驹,你能不能……”
“今夜就能改好。” 裴琰往马蹄铁上涂了层桐油,“让你的人把马牵来,我们边修边教。”
暮色降临时,军器坊外的空地上摆满了新改的马蹄铁。回纥骑兵牵着战马排队等候,马蹄踏在铁板上的 “嘚嘚” 声里,鲁尔正教回纥匠人淬火:“烧到发白就行,别太红,不然会脆。”
裴琰蹲在最后一匹战马旁,指尖抚过新钉的蹄铁。纹路里的桐油在夕阳下泛着光,像层凝固的血。“告诉葛逻支,” 他忽然对亲卫道,“明日冲锋时,让战马顺着坡地走,那里的碎石能帮蹄铁磨得更利。”
亲卫刚要走,却被鲁尔拽住。突厥汉子往他手里塞了块烤饼:“这是沈姑娘送来的胡麻饼,垫垫肚子。”
帐内的油灯亮起来时,沈蘅的密信到了。油纸包着张地图,上面用胭脂标着密密麻麻的红点,在烛光下像片血珠。“红点是叛军的武器库,” 晚晴指着地图边缘的小字,“小姐说,西北角那个库藏着猛火油,最关键。”裴琰的手指在西北角的红点上重重一点。那里离叛军的中军帐最近,却恰好在陌刀队的冲锋路线上。“告诉沈姑娘,多谢她的地图。” 他往地图上撒了把松香末,“明日拂晓,让商队的人在东南角放烟,引叛军分兵。”
夜深时,军器坊的火光依旧旺着。裴琰望着满地修好的甲胄和陌刀,忽然对鲁尔道:“你说,咱们这算不算隐形的仗?”
鲁尔正在给马蹄铁打包,闻言咧嘴一笑:“算!就像咱们藏在床弩里的活榫,看着不起眼,却能定输赢。” 他往火堆里添了块柴,“少郎放心,功劳跑不了。”
裴琰没说话,只是望着帐外的星空。香积寺的塔尖在星光下若隐若现,像支倒插的剑。他忽然想起父亲说的 “匠人如星”,虽不及日月耀眼,却能在黑夜里指方向。明日之战,陌刀队的寒光里,会藏着他们敲打的每枚铆钉、淬火的每寸刀刃、甚至马蹄铁上的每道纹路 —— 这些看不见的东西,或许才是真正的胜负手。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三响,已是三更。裴琰往火堆里扔了最后块松香,白烟腾起时,在帐壁上投出甲胄的影子,像排沉默的兵。他知道,真正的硬仗,天亮就来。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陌刀队的甲胄已在晨光里排成长龙。裴琰跪在地上,最后检查着甲片接缝处的新铆钉。银锤敲在钉头上的脆响此起彼伏,像春蚕啃食桑叶,每一声都藏着三分力道 —— 既不能太松让甲片晃动,又不能太紧崩裂皮革衬里。
“少郎,葛逻支将军的骑兵队来了。” 鲁尔扯着嗓子喊,突厥汉子的额角挂着汗珠,手里还攥着块发烫的马蹄铁,“他们急着换蹄铁,说卯时要出发。”
裴琰直起身,后腰的旧伤被晨露浸得发疼。他往掌心吐了口唾沫,抓起一把淬过火的铁钉:“让他们把马牵到东边柳树下,那里地势平。” 他忽然瞥见回纥战马的蹄子,掌心上嵌着不少碎石,“先让马夫用篾刀刮干净蹄底,不然新蹄铁钉不牢。”
柳树下很快排起长队。裴琰教回纥匠人在蹄铁内侧钻孔,孔里嵌进细麻绳,浇上融化的蜂蜡:“这样能缓冲震动,关中的石板路太硬,容易震裂蹄骨。” 他示范着钉蹄铁,铁锤敲在钉子上的节奏均匀得像鼓点,“先钉后掌,再钉前掌,最后钉两侧,这样马站着稳。”
一个年轻的回纥匠人学得急,铁锤偏了半分,钉子穿透蹄铁扎进马掌。战马疼得人立而起,差点掀翻旁边的甲胄堆。鲁尔眼疾手快,一把按住马笼头,突厥语混着汉话安抚:“别急,跟打铁一个理,得顺着劲来。”
裴琰重新给马掌上药,指尖沾着草药的绿汁:“蹄铁是护马的,不是伤马的。” 他望着那堆新改的蹄铁,纹路在晨光里像片微型的网,“你们草原的马习惯软地,到了关中,得让蹄铁像人的靴子,既要防滑,又得舒服。”
卯时的号角刚响,沈蘅的商队忽然出现在营门口。晚晴跳下车,怀里抱着个锦盒,里面是二十把磨得雪亮的匕首:“小姐说,这是给陌刀队的副武器,刀柄里藏着硫磺粉,遇火能冒烟。” 她压低声音,“东南角的烟已经放了,叛军果然分兵去查。”
裴琰接过匕首,刀柄的防滑纹深得像马蹄铁的纹路。“告诉沈姑娘,武器库的位置记牢了。” 他往晚晴手里塞了块刚出炉的胡饼,“让商队退到安全地带,仗打完了,我请她喝新茶。”
日头爬到树梢时,香积寺方向传来震天的鼓声。裴琰站在军器坊门口,望着陌刀队的背影消失在烟尘里,甲胄反射的阳光像条流动的河。鲁尔忽然拽了拽他的胳膊,指着远处的山坡 —— 葛逻支的骑兵队正顺着坡地冲锋,马蹄铁踏在碎石上的 “哒哒” 声里,隐约能听见纹路泄泥的轻响。
“少郎你看!” 鲁尔的声音发颤,“他们没打滑!”裴琰的手按在腰间的匕首上,忽然想起昨夜修好的最后一副甲胄。那是个少年兵的,胸口的甲片被叛军的箭簇凿穿,他在修补时特意多加了层皮革,心里想着 “别让这孩子送命”。此刻那副甲胄或许正随着陌刀队的寒光,劈开叛军的阵。
正午的厮杀声最烈时,鱼朝恩带着宦官们来了。王承业举着马鞭,在军器坊里踱来踱去,三角眼在修好的甲胄上扫来扫去:“这些都是按鱼公公的吩咐修的?” 他忽然用马鞭挑起块马蹄铁,“这纹路是谁瞎刻的?磨坏了马掌,你担待得起?”
裴琰刚要开口,却被秦九老人拉住。老工匠往王承业手里塞了个小布包,里面是块成色极好的玉:“回公公,这是按葛逻支将军的意思改的,他说草原的马就得这样。” 老人的拐杖在地上敲了敲,“都是托鱼公公的福,咱们才有好料可用。”
鱼朝恩掂了掂玉,嘴角撇了撇:“算你们识相。” 他往帐外望了望,厮杀声似乎近了些,“陌刀队要是赢了,咱家重重有赏。”
未时的太阳最毒时,捷报终于传来。亲卫连滚带爬地冲进营,嗓子哑得像破锣:“赢了!咱们赢了!陌刀队冲垮了叛军的阵,还烧了他们的武器库!”
军器坊里爆发出欢呼。鲁尔抱起裴琰转了个圈,突厥汉子的笑声震得甲片叮当响:“我就说能赢!咱们的铆钉没白敲!”
鱼朝恩却立刻整理起袍角,对王承业道:“快备马,咱家要去中军帐报捷。” 他往裴琰手里塞了个沉甸甸的钱袋,“这是赏你们的,好好干活。”
钱袋落在地上,滚出几枚铜钱。裴琰望着鱼朝恩急匆匆的背影,忽然觉得手里的铁锤格外沉。远处传来回纥骑兵的欢呼,隐约能听见葛逻支在喊 “多亏了新蹄铁”,可这声音很快被鱼朝恩的马蹄声盖过。
秦九老人捡起钱袋,往裴琰手里塞:“拿着吧,老东西我当匠人一辈子,早就知道这理。” 他指着帐外的甲胄堆,“咱们造的是护命的甲,不是邀功的牌,心里有数就行。”
裴琰望着那堆甲胄,阳光照在铆钉上,反射的光点像无数双眼睛。他忽然想起少年兵的甲胄上,自己偷偷刻的小记号 —— 那是个小小的 “匠” 字,藏在甲片的凹槽里,谁也看不见,却比任何赏赐都让人踏实。
暮色漫过香积寺的残垣时,裴琰蹲在河边清洗工具。铆钉上的血渍被水冲净,露出铜质的本色,像颗颗沉默的星。鲁尔在旁边磨刀,突厥汉子忽然哼起了草原的歌,调子苍凉却有劲。
“少郎,你说后人会记得咱们吗?” 鲁尔的刀刃在水里映出模糊的影子。
裴琰往水里扔了块马蹄铁,涟漪荡开时,正好罩住天边的晚霞。“会的。” 他捡起块光滑的鹅卵石,在上面刻了个小小的活榫,“就像这石头,埋在土里也会留下印,咱们敲的每枚铆钉、钉的每块蹄铁,都在这战场上留着印呢。”
远处的中军帐亮起了灯火,鱼朝恩的笑声顺着风飘过来,格外刺耳。可军器坊的火光也亮着,映得那些修好的甲胄像排沉默的碑,在暮色里守着自己的秘密 —— 真正的胜利从不是谁的功劳,而是无数双藏在幕后的手,一起把日子往前推了推。
夜露打湿香积寺的断墙时,裴琰仍在清点战场遗留的甲胄。月光淌过满地斑驳的铜片,在一副断裂的明光铠内侧,他忽然摸到个熟悉的凹槽 —— 那是自己清晨补铆钉时特意凿的记号,此刻正嵌着半片箭簇,箭头的倒钩上还挂着丝缕血迹。
“少郎,这甲的主人怕是……” 鲁尔的声音低沉,突厥汉子手里捧着块染血的马蹄铁,纹路里的淤泥已凝成暗红的痂,“葛逻支将军说,冲锋时他亲眼看见个少年兵用陌刀劈开叛军的床弩,自己却被流矢射中了胸口。”
裴琰将甲胄碎片拢进布包,指尖触到凹槽里的箭簇,忽然想起少年兵出发前的模样。那孩子踮着脚往甲胄上系红绸,说 “娘说红的能辟邪”,此刻红绸怕是已浸透了血。他往火堆里添了块青冈木,火星腾起时,映出满地修补工具,铆钉、铁锤、砂轮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像群沉默的证人。帐外传来脚步声,沈蘅提着药箱走来,裙角沾着草屑。“晚晴说你们还在忙。” 她往裴琰手里塞了个陶碗,里面是温热的米粥,“陌刀队伤亡过半,伤兵营里满是缺胳膊断腿的,我带的金疮药快用完了。”
裴琰扒了口粥,米粒混着铁腥味在舌尖打转。“叛军的武器库烧得很彻底,” 他望着远处跳动的火光,那是沈蘅标注的西北角,“猛火油燃起来时,连石头都炸成了粉。”
沈蘅忽然从袖中摸出张纸条,上面用炭笔写着行小字:“鱼朝恩在中军帐说,是他调度有方才破了敌阵。” 她的银簪在纸上轻轻一划,“连葛逻支将军都被他逼着附和。”
鲁尔猛地将马蹄铁往地上一摔,铁与石碰撞的脆响惊飞了帐外的夜鹭:“这阉贼!修甲胄时不见他露面,抢功劳倒比谁都快!” 突厥汉子的拳头捏得咯咯响,“早知道让他的马也打滑!”
“别气。” 裴琰按住他的胳膊,指腹在那枚带血的箭簇上摩挲,“咱们修甲胄是为了护人命,不是为了争功劳。” 他往火堆里扔了块松香,青烟裹着火星窜上夜空,“你看这烟,看不见摸不着,却能熏黑了帐顶,咱们做的事也一样。”
秦九老人抱着捆断裂的陌刀进来,刀刃上的崩痕在火光下像道丑陋的疤。“老东西我清点过了,能修好的只剩七把。” 老人往刀身上撒了把金刚砂,“得连夜磨,明日还有硬仗。” 他忽然压低声音,“刚才听见王承业跟小宦官说,鱼公公要把咱们的活榫技法说成是他的发明。”
裴琰正在打磨一枚新铆钉,闻言动作顿了顿,随即又继续手上的活计。“让他说去。” 铆钉在砂轮上渐渐锋利,“技法在咱们手里,不在他嘴里。” 他忽然将铆钉往甲片的凹槽里一敲,“你看,这样才牢实,光靠嘴说的,风一吹就散。”
天快亮时,鱼朝恩派人送来了 “赏赐”—— 二十匹粗布,十石糙米,还有块刻着 “军器监效命” 的木牌。王承业站在帐门口,三角眼在那些修好的甲胄上扫来扫去:“鱼公公说了,这些东西够你们用到下一场仗。” 他忽然指着那堆陌刀,“这些废铁就别留着占地方了,让杂役抬去熔了吧。”
“不能熔!” 裴琰挡在陌刀前,刀刃的寒光映在他眼里,“这些刀还能修好,陌刀队的弟兄等着用。”
王承业冷笑一声:“裴监丞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鱼公公说了,往后军器坊归咱家管,你们只配打打杂!” 他转身就走,袍子下摆扫过地上的马蹄铁,“明日卯时,把木牌挂在帐外,别让咱家亲自来催!”
鲁尔气得要追上去,被裴琰死死拉住。突厥汉子望着那堆赏赐,粗布上还沾着霉斑,糙米里混着沙石,忽然蹲在地上笑了起来,笑声里带着哭腔:“这就是咱们拼死拼活换来的?还不如块干净的马蹄铁!”
裴琰没说话,只是将那块刻着 “匠” 字的鹅卵石塞进鲁尔手里。石头被体温焐得温热,纹路里还沾着香积寺的泥土。“你看这石头,” 他指着上面的活榫刻痕,“埋在土里百年,下雨会渗,风吹会磨,可这痕总在。咱们做的事也一样,有没有木牌都在。”
沈蘅的商队清晨来拉伤员时,晚晴悄悄塞给裴琰个布包,里面是二十两银子和张新画的地图。“小姐说,这银子够你们买些好铁。” 侍女的声音压得像蚊子哼,“东边山谷里还有叛军的残部,武器库里藏着些精钢。”
裴琰将银子分给众人,自己只留了两块,其余全塞进秦九老人手里:“买些好料,把那些陌刀修得再利些。” 他往地图上的山谷画了个圈,“鲁尔,咱们去看看那处武器库。”
太阳爬上山头时,他们在山谷里找到了藏着的精钢。铁锭在晨光里泛着冷光,上面还留着叛军錾的记号。鲁尔抱起块铁锭,忽然往山崖边走去,那里能望见中军帐的方向。“少郎你看!” 突厥汉子的声音里带着古怪的笑,“鱼公公的马正在打滑!”
裴琰望去,果然见鱼朝恩的坐骑在坡地踉跄,马蹄铁上的纹路浅得像被磨平了 —— 想来是王承业学了半吊子技法,只刻了样子却没掌握分寸。他忽然笑了起来,笑声在山谷里荡开,惊起一群山雀。
“走吧。” 裴琰扛起块精钢,铁与甲胄碰撞的声响在晨光里格外清亮,“回去修陌刀。” 他知道,香积寺的硝烟终会散尽,鱼朝恩的吹嘘也会被风吹散,只有这些带着体温的甲胄、磨利的刀刃、甚至打滑的马蹄铁,会在时光里留下真正的印记 —— 那是无数双幕后的手,在乱世里刻下的 “活” 字。
山谷外传来陌刀队操练的呐喊,声浪撞在崖壁上,像无数把钝刀在反复敲打。裴琰望着远处的晨雾,忽然想起父亲说的 “天工无声”,真正的技艺从不需要张扬,就像这香积寺的石头,历经战火却依旧沉默,却在每道裂痕里,藏着不肯碎的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