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强忍着剧痛和眩晕,没有挣扎,也没有试图抽回手,只是用那双清澈却异常沉静的眼眸,迎视着他狂暴的视线。她的声音不高,甚至因为疼痛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清晰地穿透了他粗重的喘息,一字一句,敲在死寂的空气里:
“伤口……溃烂很深,高热未退。”她的目光扫过他颈侧那片红肿发亮、不断渗液的创面,又落回他那双燃烧着暴戾的眼睛,“不清理,你会死。”
她的声音很平静,没有恐惧,没有怜悯,只是在陈述一个冰冷的事实。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死”这个字,像一块冰冷的巨石,骤然砸入他狂暴的怒火之中。
萧彻那只紧箍着她手腕、几乎要将她骨头捏碎的手,猛地一僵!如同被无形的冰锥刺中。
他浑浊的、布满血丝的右眼,瞳孔在瞬间剧烈地收缩了一下,那里面翻腾的暴戾、屈辱、疯狂的毁灭欲,仿佛被这个字狠狠冻结,出现了一丝极其短暂的凝滞和……茫然。
死?
这个字眼,在过去的无数个日夜,早已如同跗骨之蛆,缠绕着他,啃噬着他。从战场上那毁天灭地的一击将他拖入地狱开始,从无数医者摇头叹息、断言他再无生机开始,从他被送回这繁华却冰冷的京城,像一件废弃的兵器一样丢在这座名为王府的坟墓里开始……“死”,早已不是威胁,而是一个他无数次在剧痛和绝望中渴求的解脱,一个早已被他自己反复咀嚼、吞咽、消化殆尽的结局。
麻木的,甚至带着隐秘的期待。
然而此刻,从这个被他掐着手腕、脸色苍白、身体因疼痛而微微颤抖的陌生女人口中,如此平静、如此直白地吐出这个字,却像一道毫无预兆的惊雷,劈开了他早已被痛苦和黑暗封闭的感知。
不是解脱的宣告,而是……冰冷的宣判。由一个他视为耻辱、视为冲喜工具的女人,用一种近乎漠然的语气宣判。
这平静的宣判,比任何歇斯底里的尖叫或怜悯的泪水,都更尖锐地刺穿了他强行筑起的、名为暴戾和自毁的壁垒。
他死死地盯着她。她的脸在摇曳的烛光下毫无血色,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嘴唇被她自己咬得泛白,那双眼睛却异常地亮,像寒潭深处封冻的星子,清晰地映出他此刻狰狞扭曲、如同恶鬼般的倒影。没有恐惧,没有厌恶,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仿佛在打量一件亟待处理的、麻烦的物品。
这眼神……比他的伤疤更让他感到一种被彻底剥开的屈辱和……无所遁形。
他那只紧攥着她手腕的手,力道在无声的僵持中,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松懈了。如同骤然崩断的弓弦。不是因为相信,不是因为感动,而是那滔天的怒火和毁灭欲,在这极致平静的“死”字面前,在对方那双冷静到可怕的眼睛注视下,被一种更深沉、更彻底的无力感瞬间抽空。
指尖的滚烫和蛮横的力量潮水般退去,只剩下一种无法控制的、细微的颤抖。
他猛地闭上眼,头颅重重地向后砸在柔软的枕头上,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与人对抗的力气。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喘息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嗬嗬”声,更加浓烈的伤口腐败气味弥漫开来。
“……滚。”
一个字,从紧咬的齿缝里挤出来,嘶哑、虚弱,带着浓重的疲惫和一种彻底的放弃。不再是狂暴的驱逐,更像是濒死者最后的、无力的呢喃。
沈知微的手腕终于获得自由。那里留下了一圈深紫色的、触目惊心的指痕,火辣辣地疼。她微微活动了一下几乎失去知觉的手指,没有去看那伤痕,目光依旧落在床上那具剧烈喘息、仿佛随时会散架的残躯上。
他闭着眼,整张脸扭曲在痛苦和一种死寂的灰败之中。方才那瞬间爆发的凶戾如同回光返照,此刻彻底熄灭,只剩下更深的绝望深渊。
沈知微沉默地看着他。烛火不安地跳跃,将他脸上那些狰狞的疤痕映照得更加深刻,也将他此刻放弃一切挣扎的脆弱暴露无遗。她缓缓地吸了一口气,那带着甜腥腐臭的空气涌入肺腑。
然后,她弯下腰,动作没有一丝犹豫,重新捡起了掉落在锦被上、已经沾湿了的那块白色细棉布方巾。
布巾微凉,带着湿意。
她再次伸出手,这一次,动作比之前更加稳定,也更加轻柔。指尖避开了他滚烫的皮肤,只稳稳地捏着布巾的一角,极其小心、极其专注地,重新覆上他颈侧那片红肿溃烂、不断渗液的伤口边缘。
她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耐心,用布巾最干净柔软的部分,一点、一点地,蘸去那些新渗出的黄浊脓液,轻轻拂开伤口周围黏连的污垢。每一次触碰都极轻,仿佛羽毛拂过,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
萧彻的身体在她指尖触碰到伤口的瞬间,再次本能地绷紧、剧颤!枯瘦的手指死死攥紧了身下的锦被,指节捏得发白,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那是剧痛无法抑制的反应。但他没有睁眼,也没有再像之前那样爆发出狂暴的力量推开她。他只是死死地闭着眼,牙关紧咬,下颌绷出凌厉的线条,承受着这如同酷刑般的清理。
汗水混杂着不知是脓液还是泪水,从他额角扭曲的疤痕间蜿蜒流下。
沈知微仿佛没有感受到他的颤抖和痛苦的低鸣。她的全部心神都凝聚在指尖这一点方寸之地。清理完颈侧最严重的创面,她又小心地、一点点擦拭着他脸颊上其他几处较浅的溃烂边缘。动作始终稳定,眼神专注得近乎空洞。
时间在死寂和压抑的痛楚中缓慢流逝。摇曳的烛光将两人一坐一卧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墙壁上,纠缠在一起,沉默而沉重。
终于,沈知微将手中那块已经沾满脓血污垢、变得肮脏不堪的布巾,丢回了水盆里。浑浊的血色在水面晕开。
盆里的清水早已变得浑浊不堪,漂浮着丝丝缕缕的脓血和污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