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的阳光带着几分燥热,透过窗棂,在新房内投下斜长的光影。空气里的药香似乎被这热度蒸腾得更加浓郁,混合着尚未散尽的、若有似无的腐败气息,形成一种奇异而沉重的氛围。
沈知微正用小银匕,极其专注地将白玉小盒中生肌玉红膏均匀地涂抹在萧彻颈侧那片清理过的创面上。她的动作稳定而轻柔,仿佛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药膏的清冽香气暂时压过了其他味道。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一阵刻意放轻、却又带着点拖沓和漫不经心的脚步声。紧接着,是两声敷衍的叩门。
“王妃?奴婢送午膳来了。” 是春桃的声音,腔调拖得长长的,听不出多少恭敬。
沈知微手上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直到将最后一点药膏仔细抹匀,才直起身,用干净的细布擦了擦手,声音平静无波:“进来。”
房门被推开一条缝,春桃端着一个小小的红漆食盒,侧身挤了进来。她目光飞快地扫了一眼室内,掠过床上依旧昏迷不醒、形如枯槁的萧彻时,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嫌恶和畏惧,随即落在站在床边的沈知微身上。看到沈知微身上那件半旧的浅青色褙子,以及略显凌乱的发髻,春桃嘴角撇了撇,那点本就稀薄的恭敬更是荡然无存。
她将食盒随意地往旁边那张紫檀木圆桌上一放,发出“哐当”一声轻响,盖子都震开了一条缝。
“王妃,您的午膳。”春桃草草福了福身,动作敷衍至极,“王爷这边……可需要奴婢伺候?”她的目光瞟向床上,带着点看好戏的意味,显然认定沈知微已经被吓破了胆或者束手无策。
沈知微没有立刻去看食盒,她的目光落在春桃身上,从她略显凌乱的鬓角,到袖口沾染的一点可疑的油渍,再到那双带着明显怠慢的眼睛。那眼神平静得像一泓深潭,没有丝毫波澜,却让春桃心里莫名地咯噔了一下,脸上的表情也僵了僵。
“伺候?”沈知微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室内的寂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昨夜让你们取水取药,尚且推三阻四,如今倒想起伺候了?”
春桃脸色微变,没想到沈知微会直接提起昨夜的事,还如此直白。她梗着脖子,强辩道:“王妃明鉴!昨夜实在是……夜深了,库房管事张妈妈已经歇下,奴婢们也是跑了好几趟才……”
“张妈妈歇下了?”沈知微打断她,缓步走向圆桌。她的脚步很轻,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让春桃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王府库房,掌管着阖府上下用度,尤其是王爷伤病所需。值夜轮守,以备不时之需,难道不是规矩?还是说……”她停在圆桌前,目光淡淡扫过食盒,又落回春桃脸上,“这府里的规矩,张妈妈说了算,王爷的生死,倒可以置之不理?”
这话太重了!简直是把“怠慢主子”和“谋害王爷”的帽子直接扣了下来!春桃脸色瞬间煞白,额头冒出了冷汗。她只是想给这个新来的、没根基的王妃一个下马威,顺便讨好一下西苑那位和张妈妈,可没想过要把自己搭进去!
“王、王妃!奴婢不敢!奴婢万万不敢!”春桃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都带了哭腔,“奴婢昨夜真的尽力了!是张妈妈……是张妈妈说库房重地,没有她的对牌,谁也不能……”
“哦?张妈妈。”沈知微轻轻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语气听不出喜怒。她伸手,打开了食盒的盖子。
一股油腻的、带着点馊味的气息扑面而来。食盒里只有两碟菜:一碟是颜色发暗、油汪汪的肥肉片,看着就腻人;另一碟是几根蔫黄的青菜,汤汁浑浊。旁边放着一碗糙米饭,米粒干硬发黄。这哪里是王妃的膳食?连府里体面些的下人吃的都不如!
沈知微的目光在那寒碜的饭菜上停留了一瞬,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眼底的冷意更深了几分。她没有发怒,甚至没有质问,只是平静地合上了食盒盖子。
“这就是你‘尽力’取来的王爷和本妃的午膳?”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像淬了冰的针,“看来,这府里的厨房,也归张妈妈管了?”
春桃跪在地上,头埋得更低,身体微微发抖,不敢接话。她此刻才真正意识到,眼前这个看似柔弱沉静的庶女王妃,似乎并不像她想象中那么好拿捏。那平静的话语下,藏着让她心惊的锋芒。
“起来吧。”沈知微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淡,“去告诉厨房,王爷伤重,脾胃虚弱,受不得荤腥油腻。熬一盅上好的燕窝粥,要清甜软糯的。再备些清淡小菜,盐水煮的嫩菜心即可。米要用今年新贡的碧粳米,熬得稀烂些。半个时辰后,我要看到东西摆在这桌上。”她顿了顿,补充道,“还有,本妃的陪嫁箱笼里,有几匹云锦,颜色过于鲜亮了,本妃不喜欢。你去取来,送到针线房,让她们按本妃的尺寸,赶制几身素净的常服出来,料子要细软透气。天黑前,衣服要送来。”
她的语气不容置疑,条理清晰,仿佛在吩咐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没有疾言厉色,却自有一种上位者的威仪。
春桃听得目瞪口呆。燕窝粥?碧粳米?云锦做常服?这哪一样不是顶顶金贵的东西?尤其是贡米和云锦,库房那边……张妈妈能答应?
“王、王妃……”春桃抬起头,脸上满是难色,“这……燕窝和碧粳米都是上用的,库房那边……”
“库房?”沈知微微微挑眉,目光清凌凌地看着她,“怎么,王爷身为当朝一品亲王,御赐的贡品,自己病中用不得?还是说,这府里的东西,本妃这个明媒正娶的王妃,动用不得?”
“明媒正娶”四个字,被她咬得格外清晰。
春桃浑身一颤,哑口无言。是啊,不管这位王妃出身如何,替嫁与否,圣旨赐婚,三媒六聘,她是上了皇家玉牒、名正言顺的镇北王妃!身份地位,天然就压过府里所有人!张妈妈再势大,也不过是个奴才!西苑那位……再特殊,终究没有名分!
“奴婢……奴婢这就去办!”春桃再不敢多言,连滚爬爬地站起来,连食盒都忘了拿,慌慌张张地退了出去,脚步比来时快了许多,带着明显的仓惶。
房门被带上,室内恢复了寂静。
沈知微看着那紧闭的房门,脸上那层刻意维持的平静缓缓褪去,露出一丝疲惫。她知道,这只是开始。春桃的刁难只是水面上的涟漪,真正的暗涌,来自西苑,来自那个神秘的“张妈妈”,甚至可能来自昨夜窗外那双眼睛的主人。她这番吩咐,无异于直接向她们宣战。燕窝粥和碧粳米是试探,也是宣告——宣告她沈知微,并非任人揉捏的软柿子,她清楚自己的身份,也敢用这个身份去争取该有的东西。
她走到窗边。后窗下,一个用油纸仔细包好的小药包,正静静地躺在墙角阴影里。是那个婆子按时送来的药。
沈知微迅速将药包拿了进来。打开油纸,里面是分成三剂、包得整整齐齐的药材。她仔细检查了一下,人参切片完整,白术、茯苓等药材成色上佳,分量也足。那个婆子办事还算牢靠。
她拿起其中一剂药,走到书案前。那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小小的红泥炉和一个崭新的陶制药罐——是她清晨出去时,用最后一点碎银子,托一个看起来老实的小厮买来的。
点燃红泥炉里的炭火,架上药罐,注入清水。沈知微动作熟练地将药材按顺序和分量投入罐中。很快,一股浓郁而苦涩的药味便随着升腾的水汽弥漫开来,盖过了生肌玉红膏的清香,霸道地占据了整个房间。
她搬了圆凳坐在炉边,拿着蒲扇,轻轻扇着火。火光映着她沉静的侧脸,眼神专注地盯着药罐里翻滚的药汁。
时间在药味的弥漫中缓慢流淌。窗外,阳光偏移。
约莫半个时辰后,门外再次响起了脚步声。这一次,脚步声明显多了几分迟疑和沉重。
“王妃……午膳……送来了。”是春桃的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
“进来。”沈知微没有回头,依旧专注地看着炉火。
门开了。进来的不止春桃一人,还有一个穿着深褐色绸缎褙子、梳着一丝不苟圆髻、面容严肃刻板的中年妇人。那妇人约莫四十多岁,颧骨略高,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一双细长的眼睛精光内敛,透着精明和严厉。她手里端着一个更大的、更精致的雕花食盒。春桃跟在她身后,低着头,大气不敢出。
正是库房管事张妈妈。
张妈妈端着食盒走进来,目光如同探照灯般迅速扫过室内:床上昏迷的王爷,窗边熬药的王妃,空气中浓烈的药味……最后,她的视线落在沈知微身上,在那件半旧的褙子和朴素的木簪上停留了一瞬,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和审视。
“老奴张氏,给王妃请安。”张妈妈上前几步,将食盒稳稳地放在圆桌上,动作倒是规矩,微微屈膝行礼,声音平板无波,听不出多少敬意。
沈知微这才缓缓转过身。她没有立刻让张妈妈起身,目光平静地落在她脸上,仿佛在打量一件物品。那目光沉静而直接,让习惯了在下人面前颐指气使的张妈妈心头莫名一窒,脸上的刻板线条似乎更僵硬了些。
“张妈妈免礼。”沈知微的声音淡淡的,“东西备齐了?”
“回王妃,”张妈妈直起身,垂着眼皮,声音依旧平板,“燕窝粥和碧粳米粥都已备好,小菜也按王妃吩咐准备妥当。”她顿了顿,话锋一转,语气带着公式化的刻板,“只是……王妃容禀。府中库房支取物品,尤其是御赐贡品和贵重衣料,向来需有对牌登记造册,以备查验。王妃初来,对牌尚未制好。这燕窝、碧粳米,还有王妃吩咐送去针线房的云锦……按规矩,本不该轻易支取。老奴斗胆,请示王妃,这帐……该如何记?”
一番话,看似恭敬,实则绵里藏针。搬出规矩和对牌,点明沈知微身份尚未被完全承认,又暗示动用贵重物品需要承担“记账”的责任,甚至可能留下话柄。这是赤裸裸的刁难和下马威,比春桃那种浮于表面的怠慢更阴险难缠。
春桃在一旁听着,偷偷抬眼觑着沈知微,嘴角几乎要忍不住翘起一丝幸灾乐祸的弧度。看你怎么接!张妈妈出手,果然不同凡响!
沈知微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被刁难的愠怒,反而缓缓地、极轻地牵动了一下唇角,露出一抹极淡、却冷得刺骨的笑意。
“规矩?”她轻轻重复了一遍,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她缓步走到圆桌前,目光扫过张妈妈那张刻板的脸,最终落在那个精致的食盒上。
“张妈妈掌管库房多年,果然是……克己奉公,一丝不苟。”她的语气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头发毛的平静,“连王爷病重垂危,需要一碗燕窝粥吊命,都需要先论一论规矩、记一笔账?”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食盒冰凉的雕花边缘,动作优雅,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王爷的命,在张妈妈眼里,值多少银子?需要记在账本哪一页?”她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冰珠落地,字字清晰,“还是说,张妈妈觉得,本妃动用府中之物为王爷续命,是僭越了?需要先去请示……西苑那位?”
“西苑那位”四个字,如同惊雷,在张妈妈耳边炸响!
她猛地抬起头,那双精明的细长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难以掩饰的震惊和慌乱!她怎么知道?!她怎么会知道西苑?!还如此直白地点出来?!
沈知微将她瞬间的失态尽收眼底,心中冷笑。看来昨夜窗外那双眼睛,以及春桃口中的“正经女主子”,指向的就是西苑了。
“王妃慎言!”张妈妈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尖利,“西苑……西苑只是王爷安置静养之所,并无……”
“并无什么?”沈知微打断她,目光如电,直刺张妈妈眼底,“并无逾矩之人?还是并无……需要本妃去请示的主子?”她微微倾身,逼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雷霆万钧之势,“张妈妈,你听好了。本妃沈知微,是圣旨赐婚、八抬大轿抬进这镇北王府的正妃!是这王府名正言顺的女主人!王爷的命,本妃担着!府里的规矩,本妃说了算!今日这燕窝粥,本妃要定了!那几匹云锦,本妃也穿定了!你若觉得不合规矩,觉得需要请示谁……”
她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脸色煞白、额头渗汗的张妈妈,一字一句,斩钉截铁:
“就让他亲自来跟本妃说话!”
掷地有声!
整个房间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窗边药罐里,药汁翻滚发出的“咕嘟咕嘟”声,如同擂鼓,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张妈妈如同被钉在了原地,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掌管库房多年,仗着西苑那位的势,连府里一些不得宠的侧妃侍妾都不放在眼里,何曾被人如此当面斥责、如此不留情面地撕破脸皮?而且对方句句占着正理,字字如刀,直戳要害!她甚至不敢去看床上昏迷的王爷,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
春桃更是吓得魂飞魄散,噗通一声再次跪倒在地,抖如筛糠。
沈知微不再看她们,转身走回窗边的红泥炉旁,拿起蒲扇,继续扇着火。她的侧影在跳跃的炉火映照下,沉静而挺拔。
“粥留下。”她淡淡地吩咐,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静,仿佛刚才那疾言厉色的一幕从未发生,“衣服,天黑前,本妃要看到。”
张妈妈浑身一颤,如同被抽干了力气。她再不敢多说一个字,甚至连食盒都没心思打开展示,只是僵硬地再次屈了屈膝,声音干涩地应了声:“……是。”然后逃也似的,几乎是踉跄着退出了房间。春桃也连滚爬爬地跟着跑了出去。
房门关上。室内只剩下药罐翻滚的声音和更浓郁的苦涩药香。
沈知微看着炉中跳跃的火苗,缓缓地、无声地吁出一口长气。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濡湿了一片。刚才那番对峙,看似她占了上风,实则凶险万分。她是在赌,赌张妈妈不敢真的撕破脸,赌她顾忌着萧彻的身份,更赌她背后的西苑那位,暂时还不敢明目张胆地跳出来。
她赌赢了第一步。但她也知道,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酝酿。
她端起熬好的药汁,滤去药渣,浓黑的汤汁散发着刺鼻的苦味。她走到床边,看着依旧昏迷、呼吸微弱的萧彻。
“喝药了。”她低声说,不知是说给他听,还是说给自己听。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