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药罐里的汤药翻滚着,散发出浓烈苦涩的气味。沈知微坐在红泥炉旁的小凳上,手持蒲扇,轻轻扇着火。窗外已是暮色四合,最后一缕天光透过窗棂,在她沉静的侧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孙太医的新方子已经用了三日。萧彻的恢复速度超出了她的预期——右手的控制力明显增强,已经能勉强握住她特意削细的竹筷;颈侧的伤口完全愈合,狰狞的疤痕边缘开始泛白;甚至那双瘫痪多时的腿,在持续的针灸和按摩下,也开始出现微弱的神经反射。每一次微小的进步,都让萧彻那浑浊的右眼里燃起更加炽烈的光芒,那是一种近乎偏执的、对重获掌控的渴望。

沈知微放下蒲扇,拿起一块干净的细布,垫着药罐的把手,将浓黑的药汁滤入青瓷碗中。药汁在碗中打着旋,泛着诡异的油光,气味比往日更加刺鼻。她微微蹙眉,凑近闻了闻,又用银匙搅动了几下,仔细观察药汁的色泽和质地。

不对。

这药的气味、色泽,与之前有明显差异。虽然大体相似,但医者的敏锐让她捕捉到了那一丝微妙的不同——更加刺鼻的苦涩中,隐隐透着一股难以察觉的腥燥。

沈知微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她放下药碗,从袖中取出随身携带的一根细长银针,缓缓插入药汁中。

银针抽出时,尖端赫然泛着一层诡异的青灰色!

有毒?!

不,不是剧毒。若是剧毒,银针会变黑。这青灰色……是药性被刻意篡改的痕迹!有人在药材上做了手脚!将原本该活血通络的药性,扭曲成了燥热伤阴的邪火!

沈知微的指尖微微发冷。她立刻想到了那张妈妈,想到了库房,想到了……西苑那位“柳姑娘”。孙太医的方子才开了几日,药材就被动了手脚。这绝非巧合!

她端着药碗,走到床边。萧彻正靠在床头,浑浊的右眼盯着自己那只已经能微微活动的右手,目光专注得如同盯着猎物的鹰隼。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目光落在沈知微手中的药碗上,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嗬”音,带着一丝急切——这几日他已经习惯了按时服药,甚至开始期待那苦涩的滋味带来的、身体一点点复苏的感觉。

沈知微没有立刻将药递给他。她站在床边,目光沉沉地看着他,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不容忽视的凝重:“药有问题。”

三个字,如同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萧彻眼中的热切。他浑浊的右眼猛地一缩,随即眯起,眼底翻涌起危险的暗流。他死死盯着那碗药,又看向沈知微,喉咙里发出更加急促的“嗬嗬”声,似乎在质问。

“不是剧毒。”沈知微将药碗放在床头矮几上,声音压得极低,“但药性被篡改了。喝下去,不会致命,但会让你经脉燥热,气血逆行,之前的复健成果可能毁于一旦。”

萧彻的脸色瞬间阴沉如铁!那只已经能微弱活动的右手猛地攥紧了锦被,枯瘦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眼中的光芒从震惊转为暴怒,又迅速沉淀为一种令人胆寒的冰冷杀意。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更加嘶哑的“嗬嗬”声,急得额角青筋暴起。

沈知微看着他的反应,心中微动。她早该想到的——萧彻的敌人,从来不止是战场上的明刀明枪,还有这深宅大院里的暗箭毒药。他曾经的瘫痪和毁容,是否也另有隐情?

“药材是从库房支取的?”她问道,虽然心中已有答案。

萧彻死死地盯着她,缓缓地、用尽全力地点了一下头。眼神中的愤怒和寒意几乎要化为实质。

沈知微沉默了片刻,突然转身走向门边那个被遗忘多时的紫檀木盒——柳如瑶留下的“百年山参”和“雪肌玉容膏”。她打开盒子,取出那支被油纸包裹的山参,放在鼻端轻嗅,又用银针试探。

银针同样泛起了青灰色,只是更加轻微。

果然如此。

西苑的手,伸得比她想象的还要深、还要快。柳如瑶不仅在她退回礼物后恼羞成怒,更在发现萧彻恢复有望时,迫不及待地要扼杀这新生的希望!

沈知微将山参放回盒中,走回床边。萧彻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眼中的怒火和杀意已经沉淀为一种更加深沉的、令人心惊的冷静。他看着她,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嗬”音,似乎在问:怎么办?

沈知微迎视着他的目光,突然发现,不知从何时起,他们之间已经建立起了一种无声的默契。无需言语,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能明白对方的意图。这种默契,在生死一线的毒蛇之夜萌芽,在复健的艰难过程中生长,如今,在面对共同的敌人时,变得更加牢固。

“药不能喝了。”她低声说,“我会想办法从府外弄到干净的药材。但库房那边……不能打草惊蛇。”

萧彻的眼神闪烁了一下,缓缓点头。他那只能动的右手,极其艰难地、却又无比坚定地抬起,枯瘦的指尖颤抖着,指向沈知微,又指向自己,最后握成拳,在胸前重重一顿!

一个简单却有力的动作——我们,一起。

沈知微看懂了他的意思。一股奇异的暖流涌上心头。她轻轻颔首,眼神坚定:“好。”

一个字,重若千钧。

萧彻的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柔和,随即又被冷厉取代。他指了指药碗,又做了一个倾倒的动作,眼神询问。

“倒掉。”沈知微明白他的意思,“但不能直接倒。得让她们以为你喝了。”

她走到窗边,从陪嫁的箱笼里取出一个小瓷瓶,倒出几粒褐色的药丸,碾碎后溶于水中,形成一种与汤药颜色相近的液体。然后,她将真正的药汁倒入窗台花盆,将替代的液体倒入药碗,又故意洒了几滴在碗沿和萧彻的衣襟上。

“装睡。”她低声吩咐,“她们会来查看。”

萧彻立刻会意,闭上眼,头微微偏向一侧,做出一副服药后昏沉的模样。沈知微将碗放在显眼的位置,又整理了一下床褥,然后退到窗边的书案前,拿起医书,装作若无其事地翻阅。

果然,不到半个时辰,门外就响起了小心翼翼的脚步声。随即,是春桃刻意压低的声音:

“王妃……奴婢来收药碗。”

沈知微嘴角勾起一丝冷笑。来得真快。她放下书卷,声音平静:“进来。”

春桃轻手轻脚地推门而入,目光第一时间扫向床榻——萧彻“昏睡”的身影,然后是床头矮几上那个残留着药渍的空碗。她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喜色,连忙上前收起碗,又装作关切地问道:“王爷……今日服药后可有好转?”

沈知微的目光冷冷地扫过她那张强装镇定却掩不住窃喜的脸,声音淡漠:“王爷服药后便睡了。你今日倒格外关心?”

春桃脸色一僵,慌忙低头:“奴婢……奴婢只是……”

“下去吧。”沈知微不再看她,重新拿起医书,“明日按时送药来。”

“是……是,王妃。”春桃如蒙大赦,捧着碗匆匆退了出去,临走还不忘偷瞄一眼“昏睡”中的王爷。

房门关上,萧彻的眼睛立刻睁开,哪里还有半分昏沉?只有一片冰冷的锐利。他看向沈知微,眼神中带着询问。

“鱼儿上钩了。”沈知微放下书卷,走到床边,声音压得极低,“接下来,她们会以为计谋得逞,暂时不会起疑。我需要出府一趟,找干净的药材。”

萧彻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他那只能动的右手猛地抓住她的衣袖,力道之大,让沈知微都微微一惊。他喉咙里发出一连串急促的“嗬嗬”声,眼神中充满了警告和……担忧?

他在担心她?

这个认知让沈知微心头微震。她轻轻拍了拍他枯瘦的手背,声音不自觉地柔和了几分:“放心,我会小心。你……不要让人看出破绽。”

萧彻死死地盯着她,眼中的担忧和警告丝毫不减,但最终还是缓缓松开了手。他极其艰难地、用那只恢复了些许知觉的右手,在锦被上划了几个歪歪扭扭的字:

“危……险……小……心”

字迹如同孩童涂鸦,却让沈知微的眼眶微微发热。她点点头,不再多言。

夜深人静,沈知微换上一身素色粗布衣裳,将长发挽成普通民妇的发髻,又用灰粉略微遮掩了过于白皙的肤色。她需要亲自去一趟京城最大的药市——东榆林巷。那里鱼龙混杂,但药材种类齐全,且不问来历。更重要的是,那里有她母亲生前的一位故交,开着一间不起眼的小药铺,或许能信任。

她刚要动身,床上的萧彻突然又发出急促的“嗬嗬”声。她回头,只见他那只能动的右手正拼命指向床头的暗格,眼神急切。

沈知微会意,打开暗格,里面赫然是一块乌沉沉的令牌——镇北王府的通行令!有了它,进出府门会方便许多,甚至能调动府中暗卫。

萧彻看着她拿起令牌,眼神中的担忧才稍稍减轻。他又指了指自己,做了一个“等”的手势。

沈知微明白他的意思——他会在这里等她回来。一股暖流涌上心头,她轻轻颔首,将令牌收入袖中,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夜色里。

东榆林巷,即使在深夜也灯火不灭。各色药铺、摊位前,挂着红灯笼,照亮了琳琅满目的药材和形形色色的买主卖主。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药香,掩盖了巷子里更阴暗的气息。

沈知微压低斗篷的帽檐,避开热闹的主街,拐进一条狭窄的岔道。尽头处,一间挂着“济生堂”破旧招牌的小铺子半掩着门,透出微弱的灯光。

她谨慎地环顾四周,确认无人跟踪,才轻轻叩门三长两短——这是母亲生前告诉她的暗号。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张布满皱纹的老脸。那老人眯着昏花的老眼,上下打量了沈知微一番,突然瞳孔一缩!

“你是……沈家小姐?”老人的声音沙哑低沉,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惊,“沈夫人的女儿?”

沈知微微微点头,低声道:“陈伯,是我。知微。”

老人倒吸一口冷气,慌忙将她让进屋内,又警惕地看了看门外,才紧紧关上房门。

“小姐!你怎么这副打扮?!老奴听说你……你替嫁去了镇北王府?!”陈伯的声音压得极低,却掩不住关切,“那镇北王不是已经……”

“陈伯,我需要药。”沈知微没有多解释,直接取出孙太医的方子,又简明扼要地说明了药材被动手脚的情况,“要最好的,干净的,不能让人知道是镇北王府所用。”

陈伯接过方子,仔细看了看,脸色越发凝重:“活血通络的方子……确实,若是穿山甲和地龙的年份不足,或是炮制时火候有差,便会燥热伤阴,甚至引发旧伤恶化!好歹毒的心思!”

他转身走向后堂,翻箱倒柜,取出几包珍藏的上等药材:“小姐放心,老奴这里的药,都是按古法炮制,绝无问题。只是……”他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小姐在王府,处境怕是艰难。这背后之人,敢对王爷用药,来头不小啊!”

沈知微将药材仔细收好,声音平静:“我知道是谁。”

陈伯欲言又止,最终叹了口气,又从柜台下取出一个小瓷瓶:“这是老奴自制的‘清心丹’,可解百毒。小姐带在身上,以防不测。”

沈知微谢过,刚要离开,陈伯又叫住她:“小姐且慢!老奴还有一事相告。”他凑近沈知微耳边,声音几不可闻,“三日前,有个西苑的丫鬟,来买过‘忘忧散’……那药,用多了会让人神志昏聩,记忆混乱。老奴当时就觉得蹊跷,如今想来……”

西苑!忘忧散!

沈知微的眼神瞬间冰冷如刀!柳如瑶不仅要对萧彻的复健下黑手,还要用药物控制他的神志?!好狠毒的心肠!

“多谢陈伯。”她郑重道谢,将这一信息牢牢记在心中。

离开济生堂,沈知微没有立刻回府。她绕了几条巷子,确认无人跟踪后,又去了另一家药铺,买了些无关紧要的药材作为掩护。就在她即将离开东榆林巷时,巷口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几个穿着家丁服饰的壮汉,正挨个摊位搜查,口中嚷嚷着:“找!一定要找到那个偷药的贱婢!敢偷柳姑娘的补药,活腻了!”

柳姑娘?!沈知微心头一凛!这分明是冲她来的!柳如瑶竟然这么快就察觉了异常,派人来药市堵截!

她迅速压低帽檐,闪身躲进一家卖香料的摊位后。那家家丁越来越近,眼看就要搜到她藏身之处!

千钧一发之际,巷子另一头突然响起一声尖叫:“在那儿!那个穿灰衣服的!”

家丁们立刻被引开,朝着相反的方向追去。沈知微趁机闪出,快步离开东榆林巷,心跳如擂鼓。她认得那声“调虎离山”的尖叫——是陈伯的孙女!陈伯竟冒险帮她脱身!

回到王府侧门,沈知微亮出萧彻给的令牌,守卫果然恭敬放行。她一路小心避开巡夜的家丁,终于安全回到新房。

推开门,室内一片漆黑,只有床边一盏微弱的琉璃灯,映出萧彻半倚在床头的身影。见她安全归来,他浑浊的右眼瞬间亮起,紧绷的身体也明显放松下来。

沈知微关好门,点亮烛火,将药材一一取出。萧彻的目光紧紧追随着她的动作,眼中的关切和询问不言而喻。

“药材拿到了。”她低声道,随即犹豫了一下,还是将陈伯关于“忘忧散”的警告告诉了萧彻。

萧彻的眼神在听到“忘忧散”三个字时,瞬间变得锐利如刀!他那只能动的右手猛地攥紧,手背上青筋暴起!愤怒和杀意在他眼中疯狂翻涌,但最终沉淀为一种更加深沉的、令人心惊的冷静。

他指了指药材,又指了指沈知微,最后指向自己,做了一个“保护”的手势。

他在告诉她:他会保护她,也会保护这些救命的药材。

沈知微心头微暖,轻轻点头。她将药材收好,准备明日一早亲自熬制。就在这时,萧彻突然又急切地“嗬嗬”起来,手指指向窗外。

沈知微顺着他的指向看去——窗纸上,赫然映着一个模糊的人影!有人在外面偷听!

两人瞬间噤声。沈知微悄无声息地走到门边,猛地拉开房门!

门外,春桃猝不及防,差点跌进来!她手中还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茶水和点心,显然是来打探情况的借口。

“王、王妃!”春桃脸色煞白,结结巴巴地解释,“奴婢……奴婢想着王爷和王妃可能饿了,特、特意送些点心……”

沈知微冷冷地看着她,目光如刀:“深更半夜,鬼鬼祟祟,你是来送点心,还是来听墙根的?”

“奴婢不敢!奴婢真的只是……”春桃慌乱地辩解,眼神却不停地往室内瞟,显然是想确认萧彻的状况。

沈知微不再多言,直接夺过托盘:“东西放下,你可以走了。再有下次,别怪本妃不客气。”

春桃如蒙大赦,慌忙退下,临走还不忘偷瞄一眼室内“昏睡”的王爷。

关上门,沈知微和萧彻交换了一个警惕的眼神。春桃的出现,证实了他们的猜测——柳如瑶那边,已经开始怀疑了。接下来的日子,必须更加小心。

沈知微将药材藏好,又检查了一遍门窗,才疲惫地靠在窗边的贵妃榻上。连日的紧张和劳累让她几乎一沾枕头就沉入梦乡。

半梦半醒间,她似乎感觉到有人轻轻为她盖上了薄被。那动作笨拙而轻柔,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珍视。

是梦吗?

她太累了,无力思考。

窗外,更深露重。

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暗处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