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破碎却清晰的“动”字,如同投入平静深潭的巨石,在新房内激荡起无声却汹涌的涟漪。琉璃灯昏黄的光晕里,萧彻浑浊的右眼死死盯着自己那根刚刚完成微小蜷缩的食指,目光灼热得仿佛要将那枯槁的皮肉点燃。巨大的狂喜、难以置信和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希望,在他眼底疯狂翻涌,几乎要冲破那层浑浊的薄膜。
他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喘息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嗬嗬”声,身体因极度的激动和脱力而剧烈颤抖。他试图再次控制那根手指,却发现那微弱的联系如同游丝,稍纵即逝。强烈的挫败感瞬间涌上,但他眼中那刚刚燃起的火焰并未熄灭,反而因为尝试的失败而更加执拗地燃烧起来!他猛地抬头,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钉在沈知微脸上,喉咙里发出更加急切、更加破碎的嘶鸣,仿佛在无声地呐喊:再来!继续!
沈知微迎视着他那近乎狂热的渴求目光,沉静的眼眸深处,那丝因新发现而漾开的暖意迅速沉淀,化为更加专注的冷静。她读懂了那眼神里的命令和恳求。
“急不得。”她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她收回银簪,用烈酒仔细擦拭。“经络初通,如同久旱开裂的河床,骤然引水,只会崩坏。需循序渐进。”
她的话像一盆冷水,浇在萧彻沸腾的心头,让他狂热的眼神微微一滞,随即沉淀为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坚韧的渴求。他没有反驳,只是死死地盯着她手中的银簪,如同信徒仰望神祇的权杖。
沈知微不再多言。她重新捻起银簪,这一次,选择的穴位刺激力度稍减,但目标更加明确——沿着手阳明大肠经和手太阴肺经的走向,从肩髃、臂臑,到曲池、手三里,再到合谷、鱼际……如同最精密的工匠,耐心地疏通着每一处可能郁结的节点。
银针落下,捻动。
萧彻枯瘦的身体随之绷紧、剧颤!
每一次刺激,都带来强烈的酸麻胀痛,如同无数细针在血肉筋骨间穿梭。冷汗如同溪流般从他额角扭曲的疤痕间滚落,浸湿了枕巾。他牙关紧咬,发出压抑的闷哼,却始终死死睁着那只右眼,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般,片刻不离沈知微的手和他自己那只努力感知、尝试回应刺激的手臂!
他的意志力,在这一刻,展现出了令人心惊的强悍。那曾经用于战场杀伐、用于支撑不败神话的钢铁意志,如今被全部倾注到了这具残破躯体的复苏之上!
沈知微全神贯注,指尖稳定如山。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在持续而精准的刺激下,萧彻手臂肌肉的张力在一点点增强,那丝微弱的、受意志驱使的“动感”出现的频率也在缓慢增加。虽然幅度依旧微小,每一次动作都伴随着剧烈的颤抖和无法言喻的痛苦,但这确确实实是希望的曙光!
时间在无声的角力和痛楚的煎熬中缓慢流逝。当沈知微终于收回银簪时,萧彻整个人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脸色苍白如纸,喘息微弱,但那只浑浊的右眼里,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名为“希望”的光芒!他不再死气沉沉,不再自我放逐,他仿佛一头被强行唤醒的受伤雄狮,尽管爪牙不利,筋骨寸断,但属于王者的不屈意志,已在废墟中重新点燃!
沈知微看着他眼中那簇熊熊燃烧的火焰,心中微动。她拿起温热的湿帕子,动作自然地为他擦拭脸上淋漓的冷汗。这一次,他没有抗拒,甚至没有闭眼,只是依旧死死地盯着她,眼神复杂难辨,有探究,有渴求,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
“今日到此为止。”沈知微收起帕子,语气不容置喙,“过犹不及。药要按时喝,饭也要吃。”
她走到桌边,端起温着的碧粳米粥和一小碟精心调制的清淡肉糜。不再用银匙,而是换了一个小小的、带吸嘴的玉质汤盅。她将汤盅递到萧彻唇边。
“自己吸。”她的声音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指令。不再是无微不至的喂食,而是要求他主动参与。
萧彻浑浊的右眼猛地一缩!看着那近在咫尺的吸嘴,他眼中闪过一丝本能的抗拒和屈辱——这如同婴孩般的进食方式!但随即,那丝屈辱被更强烈的、对“掌控自己”的渴望压了下去!他死死盯着汤盅,用尽全身的力气,尝试着控制那麻木的嘴唇和僵硬的舌头。
失败。米粥顺着他的唇角流下。
再试!额角青筋暴起!
再失败!
……
沈知微没有催促,也没有不耐。只是稳稳地端着汤盅,眼神平静地看着他一次次徒劳的尝试。那平静的眼神,像无声的鞭策,也像坚定的支撑。
终于,在不知第几次尝试后,他极其艰难地、笨拙地含住了吸嘴!然后,用尽胸腔里残存的气息,猛地一吸!
“咕嘟……”一小口温热的米粥,终于被他吸入口中,艰难地吞咽下去!
成功了!
虽然狼狈不堪,虽然耗费了巨大的力气,但他做到了!不是被动的接受,而是主动的摄取!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成就感瞬间淹没了萧彻!那浑浊的右眼里,爆发出比刚才手指能动时更加明亮的光彩!他甚至顾不上嘴角流下的残粥,喉咙里发出急促的“嗬嗬”声,目光灼灼地盯着沈知微,充满了急切——还要!
沈知微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赞许。她继续端着汤盅,看着他如同初生婴孩般,笨拙而顽强地一口一口吸食着米粥。每一次成功的吞咽,都让他眼中的光芒更盛一分。那曾经被绝望和自厌冰封的灵魂,正在这笨拙的进食和艰难的复健中,一点点挣脱束缚,重新焕发生机。
一碗粥,吃了小半个时辰。但意义,远胜以往任何一顿饭。
萧彻累得几乎虚脱,但精神却异常亢奋。他靠在枕上,浑浊的右眼不再死寂,而是如同暗夜中的星子,闪烁着不屈的光芒。他不再抗拒沈知微为他擦拭嘴角的动作,甚至在她检查他手臂肌肉状态时,会主动尝试着配合她按压的力道,微微收缩肌肉。
一种无声的默契,在两人之间悄然形成。无关情爱,更像是在废墟上并肩作战的盟友,为了同一个目标——让这具残躯重新站起来。
然而,这新生的微光与希望,落在某些人眼中,却如同淬毒的芒刺。
西苑,暖阁。
袅袅的兰麝幽香弥漫在精致的空间里,却压不住空气中那一丝冰冷的怨毒。
柳如瑶端坐在铺着雪白狐裘的贵妃榻上,手中把玩着一支通体莹润的白玉兰簪。她依旧穿着那身清雅脱俗的天水碧软烟罗裙,只是此刻,那张柔美如画的脸庞上,再不见半分楚楚可怜的哀愁,只剩下一种沉沉的、如同淬了寒冰的阴郁。
张妈妈垂手侍立在一旁,脸色同样难看。
“……你是说,孙太医诊视后,大为赞赏?说王爷恢复有望?”柳如瑶的声音轻柔依旧,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尖利。
“是,姑娘。”张妈妈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愤恨,“那孙太医出来时,脸上满是惊叹,还说什么‘王妃之功,功不可没’,定要‘如实禀报圣上’!奴婢瞧着,那沈氏怕是要借着王爷的伤,在圣上面前露脸了!”
“啪!”
一声脆响!柳如瑶手中的白玉兰簪被她生生掰断!断口处尖锐的棱角刺入她柔嫩的掌心,沁出一点殷红,她却浑然不觉!
“王妃之功?功不可没?”她低低地重复着这几个字,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磨着血沫挤出来,柔美的面容因极致的嫉恨而微微扭曲,眼底翻涌着怨毒的光芒,“她算什么东西?!一个卑贱的庶女!一个替嫁的玩意儿!也配?!也配站在他身边?!也配……分享他的荣耀?!”
她猛地站起身,宽大的裙摆带翻了榻边小几上的青玉香炉!“哐当”一声,香灰撒了一地,浓郁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却更显压抑。
“王爷……王爷他……”柳如瑶的声音带着颤抖,眼中瞬间盈满了泪水,但那泪水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冰冷的算计和疯狂的占有欲,“他竟然……竟然让她碰!让她治!还……还听她的话?!张妈妈,你看到他的眼神了吗?!他看那个贱人的眼神……不一样了!不一样了!”
张妈妈连忙上前扶住她因激动而有些摇晃的身体,低声道:“姑娘息怒!王爷只是一时被那沈氏的手段迷惑了!王爷心里最重的,始终是姑娘您啊!当年……”
“当年?”柳如瑶猛地打断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尖锐的痛楚和怨怼,“当年有什么用?!他现在身边守着的不是我!是那个贱人!那个贱人用她的医术,用她的装模作样,一点点地……一点点地在蚕食本该属于我的位置!在……在唤醒他!”
她猛地推开张妈妈,踉跄着走到窗边。窗外,正是对着主院新房的方位。虽然隔着重重院落和高墙,但柳如瑶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一切阻碍,死死地钉在那个方向!
“他怎么能醒过来?!”她喃喃自语,声音如同鬼魅低语,充满了无尽的怨毒和一丝……恐惧,“他醒了……看到自己那副鬼样子……他还会……还会像从前那样对我吗?他醒了……那个贱人就成了他名正言顺的救命恩人!成了他唯一的依靠!那我算什么?!我算什么?!”
她猛地转过身,脸上泪痕未干,眼神却如同淬了毒的匕首,直刺张妈妈:“春桃那个蠢货!连条蛇都办不好!还让她在王爷面前演了一出舍身相救的戏码!如今倒好!王爷对她……”
“姑娘!慎言!”张妈妈脸色大变,慌忙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极低,“隔墙有耳!昨夜之事……万万不能再提!”
柳如瑶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自己鲜血的腥甜味。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但眼底的怨毒却如同毒藤般疯狂滋长。
“不能再让她这样下去了……”她深吸一口气,声音恢复了之前的轻柔,却带着彻骨的寒意,“王爷的伤……不能好得太快。至少,不能是她的功劳。”
张妈妈眼神一凛:“姑娘的意思是……”
“药。”柳如瑶的指尖轻轻拂过窗棂,眼神幽深如古井,“孙太医的方子,不是开了吗?库房那边……该怎么做,不用我教你了吧?要最好的药材……但药性嘛,有时候,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比如……活血通络的穿山甲,若是年份不足,或是炮制时火候差了些……效果自然大打折扣,甚至……还会有些意想不到的‘燥热’反应,对不对?”
张妈妈心领神会,脸上露出一丝阴冷的笑意:“老奴明白。定让那沈氏……有苦说不出!王爷的伤……也只能‘慢慢’养着了。”
柳如瑶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毫无温度的笑意,如同冰封的罂粟花,美丽而致命。她重新坐回榻上,拿起断裂的白玉兰簪,指尖轻轻抚摸着那尖锐的断口。
“还有……”她抬起眼,目光幽幽,“王爷醒了,我这个‘旧人’,也该多去走动走动了。总不能让那新来的……真把王爷的心,给捂热了。”
她的话语轻柔,却如同毒蛇吐信,带着冰冷的杀机。她看着镜中自己依旧柔美动人的容颜,眼底却是一片扭曲的疯狂。属于她的东西,谁也别想夺走!那个卑贱的庶女,还有那个醒来后可能不再完美的萧彻……都只能是她的踏脚石,或者……碍眼的绊脚石!
新房内,烛火摇曳。
萧彻在沈知微的辅助下,正极其艰难地、尝试着用那只恢复了些许知觉的右手,去触碰她放在床边矮几上的一个空药碗。
指尖颤抖着,一点点靠近。
每一次微小的移动,都凝聚着他全部的意志和力量。
沈知微站在一旁,没有帮忙,只是静静地看着,眼神专注。
而在西苑的阴影里,一双淬毒的眼睛,也正死死地注视着这里,酝酿着更阴狠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