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寝衣传来,带着无法抑制的微颤,如同风中残烛最后的摇曳。那只枯槁的手,搭在沈知微脱力垂落的手腕上,轻得像一片随时会飘走的枯叶。
沈知微靠在冰冷的床沿,胸腔里那颗狂跳的心脏尚未平复,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紧绷的神经。她缓缓抬起头,迎上萧彻浑浊右眼中那翻涌如海的复杂情绪——震惊、难以置信、残留的恐惧、深不见底的迷茫,还有一丝……她从未见过的、近乎脆弱的探究。
琉璃灯昏黄的光晕,在他脸上纵横交错的疤痕上投下跳跃的阴影,更显狰狞,却也奇异地映出了那眼神深处一丝微弱的光亮,不再是一片死寂的灰败。
他干裂的嘴唇剧烈翕动着,喉咙里发出更加破碎的“嗬嗬”声,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他似乎在竭力地、拼命地想挤出什么话,额角青筋因用力而凸起,冷汗涔涔而下。
沈知微没有动,也没有抽回手。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无声的挣扎和痛苦。空气中弥漫着药香、血腥和死蛇的腥气,混合成一种令人窒息的诡异氛围。劫后余生的虚脱感还在四肢百骸流窜,但一种更深沉、更清晰的警惕在她心底升起。毒蛇是冲谁来的?西苑的报复,已经疯狂到如此地步了吗?
就在萧彻因极度的激动和虚弱,几乎又要陷入昏厥的边缘时,一声带着哭腔的尖叫猛地从门外炸响!
“王爷!王妃!出什么事了?!奴婢听到好大的动静!” 是春桃的声音,充满了刻意的惊恐。
紧接着,房门被“砰”地一声大力推开!春桃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几个被惊醒、睡眼惺忪的粗使婆子。
“啊——!蛇!有蛇!” 春桃一眼就看到了地上那条被锦被半掩着的黑色蛇尸,立刻发出惊天动地的尖叫,身体夸张地向后踉跄,几乎要晕倒过去,被身后的婆子慌忙扶住。
她这一嗓子,彻底打破了室内那无声的僵持。婆子们看到地上的死蛇,也吓得魂飞魄散,乱作一团。
沈知微的眼神瞬间冷冽如冰!她猛地抽回被萧彻搭着的手腕,动作快得让萧彻那只枯槁的手无力地滑落回锦被上。他浑浊的眼中,那刚刚燃起的一丝光亮,似乎也随之黯淡了几分。
沈知微站起身,尽管双腿还有些发软,但背脊挺得笔直。她冷冷地扫过门口那群惊慌失措的下人,目光最终钉在春桃那张因尖叫而扭曲的脸上。
“慌什么!”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一条误入房间的蛇罢了,已经死了。”
她的语气平淡得仿佛在说踩死了一只蚂蚁。
春桃的尖叫卡在喉咙里,脸上的惊恐瞬间凝固,随即变成了难以置信的愕然。她看着沈知微苍白却异常沉静的脸,又看了看地上那明显是剧毒的黑脊蛇尸体,再看看床上似乎也被惊动、眼神复杂的王爷……这反应……不对啊!她不是应该吓得魂不附体,或者正好借机攀咬西苑吗?
“误……误入?”春桃结结巴巴地重复,试图引导,“王妃,这……这可是剧毒的黑脊蛇啊!怎么会……怎么会无缘无故跑到王爷的新房里来?这……这定是有人……”
“够了!”沈知微厉声打断她,眼神锐利如刀,“深更半夜,王府内院,竟有如此毒物潜入,是你等值夜懈怠之过!不去查问守卫巡夜为何失职,不去排查庭院角落可有蛇穴,反而在此大呼小叫,惊扰王爷静养!该当何罪?!”
一番话,直接将矛头引向了府内防卫疏漏,避开了所有可能的阴谋指向,更将“惊扰王爷”的罪名扣在了春桃等人头上!
春桃脸色瞬间煞白!她没想到沈知微会如此应对!这跟她预想的剧本完全不一样!她张着嘴,还想辩解:“奴婢……奴婢是担心王爷和王妃……”
“担心?”沈知微冷笑一声,目光扫过春桃略显凌乱、却并无真正惊慌之色的鬓角,“你的‘担心’,就是带着一群人大呼小叫地冲进来,生怕王爷受的惊吓不够大?立刻把这污秽之物清理出去!还有你们,”她目光扫向那几个婆子,“去禀告外院管事,彻查府内各处,尤其是靠近水井、潮湿阴暗之地,是否还有蛇虫隐匿!再有懈怠,严惩不贷!”
她的命令条理清晰,气势凛然,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那几个婆子被她的气势所慑,连忙应声,手忙脚乱地上前,忍着恐惧用扫帚和簸箕将那死蛇连同弄脏的锦被一起清理了出去。
春桃站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尴尬又憋屈。她偷偷抬眼看向床上,只见王爷浑浊的目光正冷冷地扫过她,那眼神里的厌恶和审视让她心头猛地一寒!再不敢停留,灰溜溜地跟着退了出去,临走还不忘把房门带上。
室内再次恢复了寂静。只是这一次,空气中残留的腥气和方才的混乱,让气氛变得更加凝重。
沈知微走到水盆边,用冷水狠狠地洗了把脸。冰冷的刺激让她混乱的思绪瞬间清晰。春桃的反应太刻意了!那尖叫,那冲进来的时机……她分明是等着看戏,或者说,是等着坐实某种“意外”或“阴谋”!柳如瑶的手,伸得比她想象的还要长!这王府,处处是眼线,步步是陷阱!
她走回床边,没有看萧彻,只是沉默地检查了一下他颈侧的伤口。方才一番剧烈的挣扎和混乱,幸好没有崩裂。她又探了探他的额头,温度尚可。
萧彻浑浊的右眼,一直跟随着她的动作。从她冷斥春桃的凛然,到她此刻沉默检查的专注。他眼中的迷茫和探究更深了。这个女人……她到底在想什么?她刚刚才从蛇口下救了他,却又在春桃试图挑明“阴谋”时,强硬地将事情压了下去。她是在……保护谁?还是在掩盖什么?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再次发出嘶哑的“嗬嗬”声,比刚才更加急切。
沈知微的动作顿了一下。她终于转过头,看向他。
四目再次相对。这一次,萧彻眼中没有了之前的狂暴和抗拒,只剩下一种深沉的、带着强烈表达欲的困惑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急切。
他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用尽全身的力气,试图控制自己那麻痹的舌头和僵硬的嘴唇。额角的青筋再次暴起,汗水浸湿了鬓角。他喉咙里发出更响亮的、如同破风箱拉动般的“嗬嗬”声,枯瘦的右手在床上徒劳地抓挠着锦被。
沈知微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近乎执拗的挣扎。她没有催促,也没有不耐。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时间在无声的角力中流淌。萧彻的脸因为极度的用力而涨红,扭曲的疤痕显得更加深刻。就在他几乎要力竭放弃的刹那——
一个极其模糊、沙哑得如同砂砾摩擦,却又清晰可辨的音节,艰难地从他紧咬的齿缝里,挤了出来:
“……谢……”
只有一个字。破碎、干涩,却像用尽了生命所有的力量。
沈知微的瞳孔,在听到这个字的瞬间,骤然收缩!如同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一颗巨石,激荡起层层涟漪!她握着湿帕子的手,指节无意识地收紧。
谢?
他在……向她道谢?
为了刚才……她挡在他身前?还是为了……她没有让春桃将那场“意外”引向更深的阴谋?
这个认知,比刚才发现他手臂肌肉能产生微弱张力更让她心头剧震!这个曾经用暴戾和自厌将自己层层包裹、视她为耻辱和侵入者的男人,这个在生死关头发出绝望嘶吼的男人……此刻,竟然在用他残存的生命力,向她表达……谢意?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沈知微的鼻尖。她迅速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掩盖了眼底翻涌的情绪。她沉默了片刻,才重新抬起眼,脸上依旧是那副沉静的表情,只是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悄然融化了一丝。
她拿起银匙,舀起温热的清水,再次递到他唇边。
“喝水。”她的声音依旧平淡,却似乎比之前少了几分刻意的疏离。
这一次,萧彻没有再抗拒。他极其艰难地、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配合,微微张开了嘴。浑浊的右眼,依旧固执地、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清水滋润着他干渴的喉咙,也仿佛无声地冲刷着两人之间那道厚厚的、名为猜忌和绝望的冰墙。
窗外的天色,已透出蒙蒙的灰白。漫长而惊心动魄的一夜,终于过去。
清晨,沈知微刚为萧彻喂完药,门外便传来了通传:
“王妃,太医院的孙太医奉旨前来为王爷请脉。”
孙太医?奉旨?沈知微眸光微闪。皇帝终于想起他这个“为国捐躯”的弟弟了?还是……有人刻意为之?
“请孙太医进来。”沈知微整理了一下微皱的衣襟,神色恢复一贯的沉静。
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的孙太医提着药箱进来,看到床上形容枯槁、但眼神已恢复了几分清明的萧彻时,眼中也掠过一丝惊讶和感慨。他恭敬地行了礼,上前仔细诊脉、查看伤口、询问病情。
沈知微站在一旁,言简意赅地陈述了萧彻的伤情变化、用药以及护理情况,包括高热消退、创口愈合、肢体出现微弱张力等细节,条理清晰,术语精准,听得孙太医频频点头,眼中赞赏之色越来越浓。
“王妃娘娘……竟通晓岐黄之术?”孙太医诊视完毕,忍不住问道,语气带着惊叹。他本以为这位替嫁的庶女王妃,不过是守着个活死人熬日子,却没想到竟有如此精心的护理和准确的判断!尤其是那颈侧愈合良好的创口,处理手法堪称老道。
“家母略通医术,妾身耳濡目染,略知皮毛。王爷伤重,不敢假手于人,只能勉力一试。”沈知微回答得谦逊得体,将功劳推给了“家母”。
孙太医捋着胡须,连连点头:“王妃娘娘过谦了!王爷伤势能控制到如此地步,实乃奇迹!王妃之功,功不可没!”他提笔开了新的调理方子,又仔细叮嘱了复健的注意事项,对沈知微的态度变得格外恭敬。临走前,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沈知微,低声道:“王妃娘娘辛苦,王爷能有今日,全赖娘娘。老臣……定当如实禀报圣上。”
沈知微心中了然。孙太医的“如实禀报”,便是她此刻最好的护身符。至少,明面上,柳如瑶和张妈妈之流,短期内不敢再明目张胆地对她下手。
送走孙太医,沈知微回到床边。萧彻浑浊的右眼正看着她,眼神复杂,似乎想从她脸上读出些什么。
沈知微拿起孙太医留下的新方子,目光扫过上面的药材,语气平淡无波:“孙太医说你恢复得比预想好。新方子加了活络筋骨的药,会有些痛楚,忍着点。”
萧彻的喉咙里再次发出模糊的“嗬嗬”声,眼神里没有抗拒,反而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平静?甚至,还有一丝极淡的……期待?
沈知微不再多言。她拿出那根细长的银簪,在烛火上燎过,用烈酒擦拭。这一次,她选择了几处刺激气血、疏通经络的要穴,手法比之前更加沉稳自信。
银簪落下,浅刺捻动。
萧彻枯瘦的身体猛地一颤!一股强烈的、如同针扎蚁噬般的酸麻胀痛感,顺着手臂的经络猛地窜开!远比之前的按摩刺激更加强烈!他闷哼一声,眉头紧紧皱起,额角瞬间渗出冷汗。
痛!但不再是那种深入骨髓、令人绝望的伤痛!而是一种带着生机的、仿佛沉睡的肢体被强行唤醒的刺痛!
他浑浊的右眼死死地盯着沈知微专注的侧脸。她的手指稳定,眼神沉静,仿佛手下并非一具残躯,而是一件需要精心雕琢的器物。
就在那股强烈的刺激感达到顶峰、几乎让他难以忍受的瞬间——
他那只搭在锦被上的、枯槁的右手,食指的指尖,极其轻微地、却又无比清晰地……向上勾动了一下!
不再是肌肉无意识的收缩对抗!而是……一个明确的、受他意志驱使的……动作!
虽然幅度微小得几乎可以忽略,虽然转瞬即逝,但那清晰的动作轨迹,如同黑夜中骤然划过的流星,瞬间点亮了沈知微和萧彻两个人的眼眸!
沈知微捻动银簪的手指猛地顿住!她倏然抬头,灼灼的目光死死锁定萧彻那根微微蜷缩了一下的食指!
萧彻浑浊的右眼也骤然睁大!瞳孔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狂喜和一种近乎窒息的激动!他能动了?他的手指……刚才……动了?!不是错觉!不是肌肉的抽搐!是……是他想动!
巨大的冲击让他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胸腔里发出一连串急促而破碎的“嗬嗬”声,仿佛要冲破某种无形的桎梏!
沈知微迅速压下心头的狂澜,眼神却亮得惊人。她没有说话,只是再次调整了银簪的位置,更加精准地刺入另一个穴位,捻动!
更强烈的刺激传来!
萧彻闷哼着,牙关紧咬,承受着这如同酷刑般的痛苦。但他的目光,却死死地、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渴望,盯着自己那只枯槁的手!
在沈知微持续而精准的刺激下,在萧彻那如同濒死者抓住救命稻草般的意志驱动下
他的食指,再次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向上勾动了一下!
然后,是中指!
虽然每一次动作都如同背负千斤,都伴随着剧烈的颤抖和无法忍受的刺痛,虽然动作微小而笨拙,但那确确实实是……属于他自己的动作!是瘫痪的肢体在沉寂了无数个日夜后,发出的第一声微弱的、却足以撼动天地的呐喊!
沈知微停止了捻针。她看着萧彻那只微微颤抖、却努力尝试蜷缩的手指,看着他眼中那几乎要燃烧起来的、混合着狂喜、痛楚和难以置信的泪光,一股强烈的、近乎哽咽的暖流猛地冲上她的喉咙!
她成功了!不仅仅是在救活他的命!她是在……唤醒他!
萧彻浑浊的右眼死死地盯着自己那根能动的食指,仿佛那是世间最珍贵的宝物。他喉咙里的“嗬嗬”声变得更加急促,充满了急切和一种想要表达的强烈欲望!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地钉在沈知微的脸上!嘴唇剧烈地翕动着,用尽胸腔里所有的气息,再次挤出一个破碎却清晰无比的字:
“……动!”
他在告诉她!他感觉到了!他能动了!
沈知微迎视着他那燃烧的目光,沉静的眼眸深处,终于漾开了一丝极淡、却真实存在的、如同春冰初融般的暖意。
她缓缓地点了点头,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温和的肯定:
“嗯。能动。”
简单的三个字,如同甘霖,浇灌在萧彻绝望干涸的心田。
他死死地看着她,看着那双清澈眼眸中映出的、自己此刻狼狈不堪却又焕发着微弱生机的倒影。巨大的情绪冲击让他眼前阵阵发黑,身体脱力般重重地倒回枕上,剧烈地喘息着。但那浑浊的右眼里,那层厚厚的、名为绝望和自厌的坚冰,终于在这一刻,被这新生的微光和眼前这个沉静坚韧的女子,凿开了一道再也无法弥合的裂痕。
窗外,晨光熹微。
漫长寒冬的冰层下,第一缕新生的嫩芽,终于挣破了死亡的桎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