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柳如瑶的造访,如同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新房内漾开了看不见的涟漪,却又迅速被更深的沉寂吞没。那盒被刻意留下的百年山参和雪肌玉容膏,孤零零地待在门边矮柜上,像一块突兀的界碑,昭示着西苑的存在和无声的较量。

萧彻自那日短暂清醒、目睹了柳如瑶的到来后,便陷入了一种更深沉的、带着抗拒的昏睡。他不再有梦魇的挣扎,呼吸平稳,但沈知微能感觉到他身上弥漫着一种更厚重的、自我放逐般的死气。他似乎在用这种方式,将自己与外界彻底隔绝,包括她这个名义上的妻子,也包括那个带着幽香而来的“柳姑娘”。

沈知微对此并无表示。她依旧每日重复着固定的流程:清理伤口、换药、熬药、喂药、按摩、针灸。动作精准而稳定,如同设定好的机括。只是喂药时,当银匙撬开他紧闭的齿关,她偶尔会捕捉到他眼皮下眼珠极其微弱的抗拒性转动,以及喉间那一声几不可闻的、压抑的闷哼。他在抗拒,抗拒她的靠近,抗拒这强加于身的“生机”。

沈知微只当未见。该灌的药,一勺不少。该按的摩,一寸不落。甚至在他昏睡时,她尝试针灸刺激穴位的力度和时间,都悄然增加了几分。

日子在无声的角力中滑过。

这天清晨,沈知微照例为萧彻清理颈侧伤口。创面已经基本愈合,新生的嫩肉呈现出健康的粉红色,边缘平整,只留下一道深色的、蜈蚣般的疤痕。她仔细地涂抹上一层薄薄的生肌玉红膏,动作轻柔。

然后,她开始为他按摩手臂。从枯瘦的肩膀开始,沿着僵硬的肌肉纹理,一点点向下揉捏、按压,活动着每一处关节。他的手臂依旧冰冷,肌肉萎缩,皮肤松弛地包裹着嶙峋的骨头。

沈知微的手指带着温热的力度,耐心地、一遍遍地疏通着。她专注于指尖下那冰冷僵硬的触感,心中默念着医书上关于疏通手三阳、手三阴经络的要点。

就在她的拇指按压到他手肘内侧曲池穴附近,并尝试着极其轻微地旋转他的前臂时——

一种极其微弱、却又无比清晰的触感,如同电流般瞬间传递到她的指尖!

不是完全的瘫软无力!不是!

他的前臂肌肉,在那一瞬间,似乎极其轻微地、极其本能地……收缩了一下!产生了一丝微弱到几乎难以察觉的、对抗她旋转力道的张力!

沈知微的动作猛地顿住!她甚至屏住了呼吸,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她立刻停下旋转的动作,手指稳稳地固定住他的前臂,指尖的力量集中,再次尝试着向同一个方向施加一个极其轻微的旋转力。

没有动静。

她不死心,换了一个方向,再次尝试。

这一次,指尖清晰地感受到!那冰冷皮肉包裹下的肌束,如同沉睡的冬虫被惊蛰的春雷唤醒,极其艰难地、极其微弱地……颤动了一下!虽然依旧无法完成任何自主的动作,但那丝对抗的张力,如同冰封湖面下第一道细微的裂痕,清晰而真实地传递给了她!

沈知微的心跳,在这一刻,骤然漏跳了一拍!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沉静的心湖里猛地漾开!连日来的疲惫、紧绷、以及面对死寂和抗拒时的无力感,似乎都被这微小的、却足以撼动人心的发现瞬间冲散!

她猛地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萧彻的脸!

他依旧闭着眼,眉头似乎因为方才那瞬间的“不适”而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呼吸依旧平稳,仿佛对发生在自己肢体上的微小变化毫无所觉。

但沈知微知道!这不是错觉!这是连日来药石、按摩、针灸共同作用下的结果!是那具被判定为废物的身体深处,残存的生机被强行唤醒的信号!是她所有坚持和不放弃,得到的最直接、最有力的回应!

一股强烈的、近乎酸楚的喜悦,如同温热的泉水,瞬间涌上沈知微的心头,让她眼眶微微发热。她死死咬住下唇,才将那几乎要冲口而出的哽咽压了回去。她没有欢呼,没有激动地诉说,只是低下头,将所有的情绪都收敛在浓密的眼睫之下。

她的手指,却更加稳定、更加轻柔、也更加坚定地,重新落回到他的手臂上。这一次,她的按摩不再是机械的重复,而是带着一种全新的、充满希冀的专注。她仔细地感受着指尖下每一寸肌肉细微的变化,引导着那丝微弱的张力,小心翼翼地疏通着每一处可能郁结的节点。

窗外的阳光似乎也格外明亮起来,透过窗纸,温柔地洒在她低垂的、微微颤抖的睫毛上。

这微小的变化,如同投入死水的一颗星火,虽不足以燎原,却点燃了沈知微心中沉寂的希望。她对萧彻的照料,无形中更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认真。按摩和针灸的时间更长了,力度也更精准。她开始尝试着在他昏睡时,轻声地、如同自言自语般,描述一些简单的动作指令:“试着动一下手指……”“放松肩膀……”虽然大部分时间得不到回应,但她相信,那些指令会像种子一样,落入他混沌的意识深处。

几天后的一个午后,沈知微正坐在窗边整理医书笔记。她需要更多的药材,尤其是用于疏通经脉、强健筋骨的药物。之前托婆子从外面带的药已经用完,而向库房支取,必定又要面对张妈妈的刁难。她正思忖着如何解决,目光落在书案角落那个被遗忘的紫檀木盒上。

柳如瑶留下的百年山参和雪肌玉容膏。

沈知微的眼神冷了冷。她不需要柳如瑶的“心意”,更不会用她给的东西。但这支百年老山参……确实是眼下萧彻急需的补气圣品。库房那边,就算她能强行支取,也未必能拿到如此年份和品质的。

一个念头在她脑海中闪过。她起身,拿起那个紫檀木盒,走到门边,打开房门。

春桃正守在廊下,见沈知微出来,立刻恭敬地垂首:“王妃有何吩咐?”

“把这个,”沈知微将紫檀木盒递给春桃,语气平淡无波,“送去西苑柳姑娘处。就说,本妃心领了,但王爷用药自有太医与本妃定夺,不敢擅用如此贵重之物。物归原主,请柳姑娘好生收着。”

春桃接过盒子,脸上闪过一丝惊讶和不解,但还是应道:“是,王妃。”

看着春桃捧着盒子匆匆离去的背影,沈知微面无表情地关上门。她并非迂腐,而是深知柳如瑶的东西是烫手山芋。用了,便是承了她的情,落人口实;不用,放在这里,更是提醒着对方的存在和潜在的威胁。不如光明正大地退回去,断了对方的念想,也表明自己的态度——泾渭分明,互不相干。

她回到书案前,摊开一张素笺,提笔蘸墨。既然库房难缠,她决定再次从府外想办法。她需要一些更特殊的药材:穿山甲、地龙、制马钱子……她将所需药材名称和分量仔细写下。这一次,她不再找那个粗使婆子,风险太大。她需要更隐秘、更稳妥的渠道。

傍晚,春桃回来了,脸色有些古怪。

“王妃,东西……送还给柳姑娘了。”春桃小心翼翼地说,“柳姑娘她……她没说什么,只是让奴婢带句话给王妃。”

沈知微抬眼看她。

“柳姑娘说……”春桃咽了口唾沫,声音更低,“‘姐姐如此见外,倒让妹妹惶恐了。王爷的伤……终究是妹妹心头最大的牵挂。只盼姐姐能悉心照料,莫要让王爷再受……无妄之灾。’”

无妄之灾?

沈知微的眼神骤然一凝!这话看似担忧,实则字字诛心!是在暗指什么?指她沈知微照顾不周?还是暗示……她会带来灾祸?

好一个绵里藏针的柳如瑶!

“知道了。”沈知微的声音冷得像冰,“下去吧。”

春桃如蒙大赦,连忙退下。

沈知微捏紧了手中的笔,笔尖的墨汁在素笺上晕开一团浓重的黑。柳如瑶的警告,带着恶毒的暗示。看来,退礼的举动,彻底激怒了这位西苑女主子,她不再满足于暗处的窥伺和试探了。

夜色渐深。沈知微处理完萧彻的伤口和晚间的喂药按摩,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她吹熄了外间的烛火,只留了内室床边一盏小小的、光线朦胧的琉璃灯,然后合衣躺在了窗边那张铺了薄褥的贵妃榻上。这是她这些天休息的地方,从未靠近过那张宽大的婚床。

连日的精神紧绷和劳累让她很快沉入睡眠。然而,或许是柳如瑶那句“无妄之灾”带来的潜意识警觉,或许是医者本能的敏锐,睡梦中的沈知微,神经并未完全放松。

不知过了多久,一种极其细微、令人头皮发麻的“嘶嘶”声,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然钻入她沉睡的意识边缘。

沈知微猛地惊醒!

黑暗中,她的心脏在瞬间狂跳起来!全身的汗毛倒竖!那声音……不是梦!

她屏住呼吸,全身的感官在瞬间提升到极致,如同最警觉的夜行动物。琉璃灯微弱的光线只能照亮床榻附近一小片区域,更远处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嘶嘶……沙沙……”

声音似乎来自……靠近门口的地面!

沈知微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凝固了!她悄无声息地、极其缓慢地从榻上坐起,目光如同实质的利箭,穿透黑暗,死死锁定声音的来源方向。

借着门缝和窗棂透入的极其微弱的月光,以及琉璃灯那一点昏黄的光晕边缘,她终于看清了!

在靠近门边矮柜的阴影里,地面上,赫然盘踞着一条通体漆黑、只有成年人拇指粗细的蛇!三角形的蛇头微微昂起,冰冷的蛇信子正飞快地吞吐着,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嘶”声!它似乎被什么吸引了,正朝着……床榻的方向,极其缓慢地蜿蜒游动!

是毒蛇!而且是剧毒的黑脊蛇!沈知微曾在医书上见过图样描述!此蛇性阴冷,喜潮湿,毒性猛烈,被咬后若救治不及,半个时辰内便会毙命!

是谁?!竟然敢在王府内院,在王爷的新房里放毒蛇?!

一股冰冷的杀意瞬间席卷了沈知微的全身!她几乎立刻就想到了西苑,想到了柳如瑶那句恶毒的“无妄之灾”!她们竟敢如此明目张胆地行此阴毒之事!目标是谁?是她沈知微?还是床上毫无反抗之力的萧彻?或者……是两人?!

那毒蛇似乎察觉到了沈知微的气息,游动的速度陡然加快!三角形的蛇头死死对准了沈知微所在的贵妃榻方向,身体弓起,做出了攻击的姿态!

千钧一发!

沈知微没有丝毫犹豫!她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的本能快过了意识!她的目光在瞬间扫过周围——没有趁手的武器!只有书案上那本厚重的《疡科心得》!

就在毒蛇如同黑色的闪电般弹射而起,直扑她面门的刹那!

沈知微猛地抓起手边榻上的一个软枕,用尽全力朝着毒蛇扑来的方向狠狠砸了过去!同时身体如同猎豹般向侧面一滚!

“噗!”

软枕砸中了蛇身!虽然力道不足以致命,却成功地阻了一阻毒蛇的攻击路线,将它撞偏!毒蛇“啪”地一声摔落在贵妃榻边缘,迅速盘起,蛇头再次昂起,冰冷的竖瞳在黑暗中闪烁着怨毒的光芒,死死盯住滚落在地的沈知微!

一击不中!

沈知微的心沉到了谷底!她手无寸铁!这毒蛇速度奇快,一击不中,下一击必定更加致命!她环顾四周,书案离她还有几步远!

毒蛇的身体再次绷紧!

就在这生死关头——

“呃……啊!”

一声极其沙哑、虚弱,却充满了痛苦和挣扎的低吼,猛地从床榻方向传来!

是萧彻!

他不知何时被惊醒了!或许是那声软枕落地的闷响,或许是毒蛇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嘶”声,穿透了他自我封闭的屏障!

他浑浊的右眼在黑暗中猛地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球因为极度的惊骇和混乱而剧烈转动!他看到了地上那条昂首吐信、散发着致命威胁的毒蛇!也看到了滚落在地、孤立无援的沈知微!

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对死亡的巨大恐惧,以及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被强行拖入险境的愤怒,如同火山般在他残破的身体里爆发!他枯瘦的身体因为极度的激动和无力而剧烈颤抖起来!那只刚刚恢复了一丝微弱张力的右手,猛地抬起!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力气,朝着毒蛇的方向,狠狠地、徒劳地……抓了一下!

“走……开!” 他用尽胸腔里最后一点气息,嘶吼出两个破碎不堪的字!声音微弱,却充满了绝望的狂暴!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和动作,如同平地惊雷,瞬间吸引了毒蛇的注意!

那三角形的蛇头,猛地转向床榻!冰冷的竖瞳锁定了床上那个发出声音、剧烈颤抖的“猎物”!比起滚落在地的沈知微,床上那个无法移动的目标,显然更容易得手!

毒蛇的身体如同离弦之箭,放弃了沈知微,带着一道死亡的乌光,猛地射向床上的萧彻!

“不——!”

沈知微目眦欲裂!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却比思维更快!在毒蛇转向的瞬间,她已经如同扑火的飞蛾,不顾一切地朝着床榻扑了过去!她的目标不是蛇,而是萧彻!她要挡在他前面!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就在毒蛇的毒牙即将触及萧彻盖在身上的锦被边缘的刹那!

沈知微的身影已经扑到!她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将盖在萧彻身上的那床厚实的锦被掀起一角,狠狠地向毒蛇兜头盖去!

“嘶——!”

毒蛇被突如其来的厚重锦被罩住,发出一声愤怒的嘶鸣,疯狂地在被子里挣扎扭动!

沈知微根本不给它挣脱的机会!她扑在被子上,用身体的重量死死压住那疯狂扭动的一团!同时,她的右手闪电般探出,隔着厚厚的锦被,精准无比地、用尽平生最大的力气,死死掐住了毒蛇的七寸位置!

触手之处,冰凉滑腻,蛇身疯狂地扭动挣扎,力量大得惊人!隔着被子都能感受到那致命的威胁!

沈知微咬紧牙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尽全身的力气死死扼住!她的身体因为用力而剧烈颤抖,额头青筋暴起!她甚至能听到自己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的声音!

“呃啊——!” 被她压在身下的被子疯狂扭动!毒蛇在做最后的垂死挣扎!

床上的萧彻,浑浊的右眼睁得极大,死死地盯着那个死死压在被子上、身体因用力而紧绷颤抖的纤细身影!他看到了她苍白如纸的脸,看到了她额角滚落的汗珠,更看到了她眼中那不顾一切的、近乎疯狂的决绝!

她……在救他?用她自己的命去挡?

这个认知,如同惊雷,劈开了他心中那层厚厚的、名为绝望和自厌的坚冰!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震惊、荒谬、以及一丝极其微弱的……悸动,猛地冲撞着他的胸腔!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终于,被子下那疯狂的扭动渐渐微弱下去,直至……彻底停止。

沈知微依旧死死地掐着,不敢有丝毫松懈。直到确定掌下那冰凉滑腻的躯体再无一丝生机,她才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般,身体一软,从被子上滑落下来,重重地跌坐在冰冷的地面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冷汗瞬间湿透了单薄的寝衣。

她颤抖着,掀开被子的一角。

一条通体漆黑、三角头颅被捏得变形的毒蛇,软软地瘫在那里,已然毙命。

劫后余生的巨大虚脱感瞬间席卷了她。她靠在床沿,胸口剧烈起伏,指尖因为用力过度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痉挛。

就在这时,一只冰冷而枯槁的手,极其艰难地、颤抖地,搭上了她因脱力而垂落在地的手腕。

沈知微浑身一僵,猛地抬头。

床上,萧彻那只唯一能动的右手,正搭在她的手腕上。他的手指冰凉,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力气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他浑浊的右眼,却死死地、一眨不眨地盯着她。那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复杂:震惊、难以置信、一丝残留的恐惧,以及一种……沈知微从未在他眼中见过的、近乎脆弱的迷茫和……探究。

他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剧烈地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更加破碎的“嗬嗬”声。

沈知微看着手腕上那只冰冷颤抖的手,又迎视着他那复杂难辨的目光。她没有说话,也没有立刻抽回手。只是静静地坐着,剧烈的心跳在死寂的房间里如同擂鼓。

琉璃灯微弱的光线,将两人一坐一卧的身影投在墙壁上,中间隔着一条死去的毒蛇。

空气里,浓烈的药香中,悄然混入了一丝淡淡的血腥和蛇类特有的腥气。

窗外,更深露重。

西苑递出的毒牙,被生生折断。

而一道无形的、名为“破冰”的裂痕,似乎也在这惊心动魄的生死一线间,悄然出现在两人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