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日子在药香、清粥和无声的较量中滑过。

沈知微的生活如同绷紧的弦,围绕着那张拔步床。每日天不亮便起身,查看萧彻的体温、呼吸,小心翼翼地清理创口,更换敷药。然后便是熬药,那苦涩的气味已成了新房里最鲜明的烙印。喂药依旧是一场艰苦卓绝的拉锯战,需要无比的耐心和技巧。喂完药,清理干净狼藉,她才匆匆用些清粥小菜。

张妈妈和春桃那边,自那日立威后,表面上再不敢有丝毫怠慢。燕窝粥、碧粳米、时令鲜蔬,每日都准时按规格送来。针线房新制的几套素雅常服也陆续送来,料子舒适,合身得体。沈知微知道,这暂时的风平浪静并非对方屈服,而是暴风雨前的蓄力。西苑那位,如同盘踞在阴影里的毒蛇,正冷冷地注视着,等待着最佳时机。

她不敢放松。每日除了照料萧彻,便是研读那几本医书,尤其是《疡科心得》中关于经脉、气血、针灸的篇章。她尝试着在萧彻昏睡时,避开创口,极其小心地为他按摩四肢萎废的肌肉,活动僵硬的关节。动作很轻,时间也不长,怕刺激到他。偶尔,她会取出那根细长的银簪,在烛火上燎过,用烈酒擦拭,然后极其谨慎地,在他头顶、手腕、足踝等处,寻准穴位,进行浅刺捻动,刺激气血流通。

她的努力并非毫无成效。

萧彻的高热在连续服用内服汤药后,终于渐渐退了下去,虽然体温依旧略高于常人,但不再是那种灼人的滚烫。颈侧和脸颊的创口,在生肌玉红膏和精心护理下,边缘的红肿消退了大半,渗液几乎停止,新生的嫩肉呈现出健康的粉红色。最明显的改变是他的呼吸,不再那么微弱急促,变得平稳深长了许多。昏迷的时间似乎也在缩短,虽然依旧大部分时间无知无觉,但偶尔会有一些无意识的肢体微动,或者喉咙里发出模糊的、意义不明的音节。

沈知微在为他擦拭脸颊时,能感觉到他皮肤下那种冰冷的死气似乎在一点点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微弱的、但确实存在的生机。当她按摩他枯瘦的手臂时,指尖偶尔能感受到一丝极其细微的、肌肉对抗的张力,不再是完全的瘫软无力。

这微小的改变,如同在无边黑暗中挣扎时瞥见的一线天光,虽然微弱,却足以撼动人心。沈知微沉静的眼底,在看到那些新生的粉红嫩肉,在感受到那丝微弱的张力时,会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欣慰。她所做的一切,并非徒劳。

这天午后,沈知微刚喂完药,清理干净,正坐在窗边小憩,翻阅医书。阳光透过窗纸,暖融融地洒在身上,带来一丝难得的慵懒。

床上,一直昏睡的萧彻,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他那唯一能视物的右眼,眼皮极其沉重地、极其缓慢地……颤动了几下。

沈知微似有所感,猛地抬头望去。

只见那紧闭了不知多少个日夜的眼睑,如同被无形的力量艰难地顶开了一条缝隙。浑浊的眼白先露了出来,带着迷茫和空洞,随即,那深陷在青黑眼窝里的瞳孔,极其缓慢地、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般,终于……聚焦!

不再是昏迷时无意识的转动,而是真正地、带着一丝清醒的、艰难的聚焦!

他的目光先是茫然地落在头顶繁复的、绣着百子千孙图的帐幔上,停留了片刻,似乎费了很大劲才认出那是什么。然后,极其缓慢地、如同生锈的机括般,一点、一点地……转动着眼球。

视线掠过室内刺目的红,掠过跳跃的烛火,掠过书案上堆积的书籍和药罐……最终,带着一种沉滞的、仿佛穿越了漫长时空的疲惫,落在了窗边那个身影上。

沈知微已经站起身,正静静地站在几步开外,看着他。阳光勾勒出她素衣清影,脸上依旧是那副沉静如水的表情,只是那双清澈的眼眸,此刻正一瞬不瞬地回视着他。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萧彻的瞳孔,在看清沈知微面容的瞬间,猛地收缩了一下!那里面翻涌起极其复杂的光芒:震惊、茫然、一丝本能的抗拒,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强行唤醒的痛苦记忆——关于新婚夜的屈辱,关于那盆血水,关于那双冷静到让他无所遁形的眼睛。

他张了张嘴,干裂起皮的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几声沙哑破碎的“嗬嗬”声,如同破旧风箱最后的呜咽。每一次试图发声,都牵动着脖颈的伤处,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让他本就因苏醒而极度疲惫的身体更加不堪重负。

沈知微没有动,也没有立刻说话。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翻腾的复杂情绪,看着他因痛苦而微微扭曲的脸颊疤痕。她能感觉到他此刻的虚弱和混乱。

过了好一会儿,直到萧彻眼中的震惊和混乱稍稍平复,只剩下深沉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茫然,沈知微才缓步走上前。

她没有靠近床头,而是在距离床沿一步远的地方停下。拿起矮几上一直温着的、盛着清水的青瓷小碗,用银匙舀了半勺温水。

“喝点水。”她的声音很平静,没有刻意的温柔,也没有冷漠,如同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她将银匙递到他唇边,动作稳定。

萧彻浑浊的右眼死死地盯着她,又看了看唇边的银匙,眼神里充满了警惕和一种被冒犯的屈辱感。他想拒绝,想挥手打翻这施舍般的东西,但身体虚弱得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喉咙里火烧火燎的干渴感,最终压过了那点残存的自尊。

他极其艰难地、带着不甘地,微微张开了嘴。

温热的清水滋润了干裂的唇舌,顺着喉咙滑下,带来一丝短暂的清凉和舒适。沈知微一勺一勺地喂着,动作不急不缓。萧彻被动地吞咽着,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沈知微的脸,那眼神里充满了审视、探究和挥之不去的阴郁。

一碗水喂完,沈知微放下碗,拿起干净的细布,替他擦了擦唇角的水渍。

“你昏迷了十七天。”她开口,声音依旧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外伤感染引起的高热不退,脏腑受损,气血枯竭。”

萧彻的瞳孔再次收缩。十七天……他竟然……还活着?他以为他早已烂在了那张床上。他下意识地想转动目光看看自己的身体,却连这点力气都欠奉。

“伤口在愈合。”沈知微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继续道,“高热退了。但经脉郁结,气血两亏,瘫……行动不便,非一日之功。”

她没有用“瘫痪”这个词,换成了更委婉的“行动不便”。但萧彻听懂了。他眼底那点刚刚因苏醒而燃起的微弱光芒瞬间黯淡下去,重新被一片死寂的灰败覆盖。行动不便?呵,不过是“废人”的另一种说法罢了。

他闭上眼,似乎连看这个世界的力气都没有了。巨大的绝望和自厌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将他淹没。为什么……还要醒来?为什么……还要面对这一切?

看着他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和紧闭的双眼,沈知微没有再说什么。她默默地清理了碗匙,重新坐回窗边的椅子上,拿起医书。室内恢复了寂静,只有萧彻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以及书页偶尔翻动的轻响。

这寂静并未持续太久。

傍晚时分,沈知微刚为萧彻更换了颈侧伤口的敷药,他全程闭着眼,如同没有知觉的木偶,门外响起了春桃小心翼翼的通传:

“王妃……西苑的柳姑娘……听说王爷醒了,特来探望。”

西苑!柳姑娘!

沈知微擦拭药膏的手指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如常。她平静地将药盒盖好,净了手,目光淡淡扫过床上依旧闭目、仿佛沉睡的萧彻。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请柳姑娘进来。”沈知微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波澜。

房门被轻轻推开。

一股与新房内药味和沉闷气息截然不同的、清雅馥郁的兰麝幽香,随着来人轻盈的步履,悄然弥漫开来。

进来的女子,约莫双十年华。一身天水碧的软烟罗长裙,裙摆绣着精致的折枝玉兰,随着她的走动,如烟似雾,飘逸出尘。外罩一件月白色绣银线缠枝莲的薄纱褙子,更衬得身姿袅娜纤细。乌发如云,挽着一个精致的飞仙髻,只斜插一支通体莹润的白玉兰簪,再无多余饰物,却已显得清丽脱俗,气质如兰。

她的容貌极美,是那种江南水乡浸润出的、毫无攻击性的柔美。柳眉弯弯,杏眼含情,琼鼻樱唇,肌肤细腻得如同上好的白瓷,在夕阳余晖下仿佛泛着柔和的光晕。只是眉宇间萦绕着一缕挥之不去的轻愁,眼波流转间带着几分怯生生的柔弱,让人一见便心生怜惜。

她身后跟着一个同样穿着体面、面容严肃的嬷嬷,正是库房管事张妈妈。张妈妈此刻低眉顺眼,恭谨地跟在柳如瑶身后半步,与那日在新房中的刻板强硬判若两人。

柳如瑶走进房间,那双含情带怯的杏眼,先是飞快地、带着无限哀戚地扫了一眼床上闭目不动的萧彻,长长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般剧烈颤动了几下,眼圈瞬间就红了,泫然欲泣。

随即,她的目光才转向站在床边的沈知微。当看清沈知微身上那件素净的月白杭绸常服,以及那张清丽却沉静、未施粉黛的脸时,柳如瑶眼底深处极快地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审视和……冷意。但表面上,她立刻收敛了悲戚,换上了一副温婉得体的姿态,对着沈知微盈盈拜了下去,声音如同出谷黄莺,带着恰到好处的柔弱与恭敬:

“妾身柳如瑶,见过王妃姐姐。”姿态放得极低,自称“妾身”,唤沈知微“姐姐”。

沈知微站在原地,受了这一礼,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目光平静地打量着眼前这位闻名已久的“西苑女主子”。柔弱,美丽,楚楚可怜,像一朵精心养护在温室里的娇花。但沈知微没有忽略她方才看向萧彻时眼底那瞬间的哀痛,以及转向自己时那抹稍纵即逝的冷芒。

“柳姑娘不必多礼。”沈知微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亲疏,“王爷刚醒片刻,精神不济,此刻又睡下了。”

柳如瑶闻言,眼中立刻又盈满了泪水,她抬起水袖,轻轻拭了拭眼角,声音带着哽咽:“王爷……王爷受苦了……妾身听闻王爷醒来,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担忧,实在按捺不住,便斗胆前来探望,扰了姐姐清净,还请姐姐恕罪。”她说着,目光又哀哀戚戚地投向床上,仿佛有千言万语要对萧彻诉说。

“柳姑娘有心了。”沈知微语气依旧平淡,“只是王爷伤重,需要静养,不宜打扰。心意到了即可。”

这话已经带上了送客的意思。

柳如瑶身形微微一僵,脸上那泫然欲泣的表情似乎凝固了一瞬。她似乎没料到沈知微会如此直接,连表面功夫都不愿多做。她身后的张妈妈更是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是……是妾身思虑不周了。”柳如瑶很快调整了表情,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羞愧和不安,她微微垂首,声音越发轻柔,“妾身只是……只是太过挂念王爷。看到王爷能醒来,妾身这颗心……总算能放下一点了。”她说着,从宽大的衣袖中取出一个巴掌大小、雕工极其精致的紫檀木盒。

“这是妾身的一点心意。”柳如瑶双手捧着木盒,递向沈知微,眼神恳切,“听闻王爷伤后体虚,这是家传的一支百年老山参,最是补气养元。还有这盒‘雪肌玉容膏’,对……对疤痕的淡化也颇有奇效。”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萧彻脸上狰狞的伤疤,又飞快地垂下眼睫,带着无限的痛惜。

沈知微的目光落在那个紫檀木盒上。百年老山参?雪肌玉容膏?都是价值连城、有价无市的东西。柳如瑶的“家传”?一个寄居王府西苑的“姑娘”,哪来如此贵重的“家传”?这分明是试探,也是示威——展示她的底蕴和对王爷的“用心”。

“柳姑娘费心了。”沈知微没有伸手去接,只是淡淡道,“王爷的伤势和用药,自有太医和本妃斟酌。这些东西太过贵重,柳姑娘还是自己收着吧。”

再次拒绝!毫不留情面!

柳如瑶捧着盒子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脸上的温婉几乎要维持不住。她身后的张妈妈终于忍不住,上前一步,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尖锐,替主子说道:“王妃娘娘,柳姑娘也是一片赤诚之心!这山参和玉容膏,是姑娘压箱底的宝贝,自己都舍不得用,特意拿出来给王爷……”

“张妈妈!”柳如瑶立刻出声打断,声音带着一丝委屈的颤抖,“王妃姐姐自有主张,我们……我们听王妃姐姐的便是。”她说着,眼圈又红了,捧着盒子的手无力地垂下,那模样,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沈知微冷眼看着这对主仆的一唱一和。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一个示弱博同情,一个出头施压。好手段。

“王爷需要静养。”沈知微不为所动,声音清晰而坚定,目光直视柳如瑶,“柳姑娘若无其他事,便请回吧。”

这是直接下逐客令了。

柳如瑶的身体明显晃了一下,脸色瞬间变得苍白,贝齿紧紧咬住了下唇,仿佛下一刻就要晕厥过去。她哀哀地看了一眼床上依旧毫无反应的萧彻,又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沈知微,最终,所有的委屈和哀怨化作一声极其压抑的、带着泣音的叹息。

“……是。妾身……告退。”她深深地、带着无限眷恋和不舍地看了一眼萧彻,才在张妈妈的搀扶下,如同风中弱柳般,摇摇欲坠地转身离去。临出门前,她似是不经意地,将那个装着百年山参和雪肌玉容膏的紫檀木盒,轻轻地、却又无比显眼地放在了门边的矮柜上。

房门关上,室内那股清雅的兰麝幽香却久久不散,如同一种无声的宣告。

沈知微的目光扫过那个被留下的紫檀木盒,眼神冰冷。她没有去碰它,仿佛那是什么不洁之物。

她走回床边。床上,一直闭目不动的萧彻,不知何时,那唯一能视物的右眼,竟微微睁开了一条缝隙!浑浊的眼底,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震惊、茫然、痛苦、挣扎……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悲恸?他方才……竟一直是醒着的?!

他的目光,死死地、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钉在沈知微的脸上。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终究因为极度的虚弱和混乱,一个字也发不出来。只有那只枯瘦的、搭在锦被上的手,指尖极其轻微地、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

沈知微迎视着他那复杂难辨的目光,脸上依旧是那副沉静如水的表情,仿佛刚才西苑女主子的造访,不过是一场无关紧要的风波。

她拿起温热的湿帕子,动作自然地为他擦拭额角不知何时渗出的细密冷汗。她的指尖冰凉,动作稳定。

“药快好了。”她低声说,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件最平常不过的小事,“喝了药,才能好得快些。”

萧彻死死地盯着她,那浑浊的右眼里,翻腾的情绪如同惊涛骇浪。最终,所有的挣扎似乎都化作了更深的疲惫和一种……难以理解的困惑。他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重新闭上了眼睛。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清醒和情绪爆发,已耗尽了他残存的所有力气。

只是那只搭在锦被上的手,指尖的轻微抽搐,久久未能平息。

沈知微收回手,转身走向窗边沸腾的药罐。夕阳的余晖将她的影子长长地拖在地上,孤独而坚韧。

西苑的暗手,已经伸到了明处。

而床上的这个男人,他的心,似乎比他的身体,更加混乱难测。

那声未曾出口的呼唤,那个被留下的紫檀木盒,都预示着,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成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