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浓黑的药汁散发着刺鼻的苦涩气味,在青瓷碗里微微晃荡。沈知微端着碗,坐在床沿。昏迷中的萧彻牙关紧咬,嘴唇干裂起皮,喂水尚且困难,喂这苦药更是难如登天。

她用小银匙撬开他的齿关,小心翼翼地将一勺药汁灌进去。黑褐色的液体立刻顺着他的唇角溢了出来,蜿蜒流过他颈侧刚刚敷过药的创面边缘,染脏了细布。

沈知微眉头都没皱一下,立刻用干净的湿帕子擦去污迹,动作轻柔而迅捷,避免触碰伤口。她并未气馁,又舀起一勺,再次尝试。这一次,她将银匙探得更深些,几乎是抵住了他的舌根,然后迅速将药灌入,同时用另一只手极其小心地捏住他的下颌,轻轻向上一抬。

“呃……”昏迷中的萧彻似乎被这粗暴的动作和浓烈的苦涩刺激到,喉间发出一声模糊的呜咽,无意识地做出了一个吞咽的动作。

成了!

虽然大部分药汁依旧浪费了,但至少有少许被咽了下去。沈知微眼神微亮,如法炮制,一勺、一勺,极其耐心地重复着这个过程。每一次喂药都像一场艰难的战役,需要精准的判断和快速的补救。汗水顺着她额角细密的绒毛滑落,她也无暇擦拭。

一碗药喂完,竟用了小半个时辰。沈知微累得手臂发酸,后背再次被汗水浸透。萧彻的衣襟和颈间的细布不可避免地被药汁沾染,一片狼藉。她默默地清理干净,重新为他擦拭脸颊和脖颈的汗水,又检查了一遍伤口,确认药膏没有被蹭掉太多,才稍稍松了口气。

做完这一切,她才感到腹中空空,饥饿感阵阵袭来。走到圆桌前,打开张妈妈留下的那个精致食盒。

里面果然摆放着两盅粥。一盅是晶莹剔透、散发着清甜香气的燕窝粥;另一盅是熬得稀烂、米粒颗颗饱满、泛着碧玉光泽的碧粳米粥。旁边还有一碟青翠欲滴、只撒了少许细盐的嫩菜心,看着就清爽开胃。

沈知微没有碰那盅燕窝粥,只盛了小半碗碧粳米粥,就着那碟菜心,安静地吃了起来。米粥入口软糯温热,带着新米的清香,熨帖着空乏的肠胃。她吃得不多,但速度不慢,动作依旧保持着世家女子该有的优雅仪态,只是眼底深处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

窗外,日头已经偏西。新房内光线开始变得昏暗。

沈知微刚放下碗筷,门外就响起了小心翼翼的叩门声。

“王妃……您要的衣裳……送来了。”是春桃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恭敬和畏惧。

“进来。”

春桃捧着一个大大的锦缎包袱,低着头走进来,大气不敢出。她将包袱放在桌上,恭敬地打开。里面是叠放整齐的三套常服:一套月白色素面杭绸,一套雨过天青色暗云纹罗纱,一套浅藕荷色绣折枝玉兰的软缎。料子都是上好的细软丝绸,针脚细密,裁剪合身,透着低调的雅致,完全符合沈知微的要求。

“针线房赶制的,请王妃过目。”春桃的声音细如蚊蚋。

“嗯。”沈知微只淡淡扫了一眼,便道,“放下吧。去备热水,本妃要沐浴。”

“是,王妃。”春桃如蒙大赦,连忙应声退下。她现在对这个看似沉静的王妃,心底只剩下深深的恐惧。连张妈妈都在她面前吃了瘪,自己一个小小的丫鬟,哪里还敢有半分怠慢?

热水很快备好,就放在屏风后的浴桶里。沈知微褪下那身沾染了药味和汗渍的半旧褙子,将疲惫的身体浸入温热的水中。热水包裹着酸痛的肌肉,带来短暂的舒缓。她闭上眼,靠在桶壁上,任由氤氲的热气蒸腾着疲惫的神经。

然而,身体的放松并未带来心神的宁静。张妈妈那张刻板而隐含怨毒的脸,春桃畏惧的眼神,西苑那位神秘莫测的“女主子”,还有窗外那双窥伺的眼睛……如同走马灯般在她脑海中盘旋。更深的,是床上那个男人。他那破碎的呓语——“阿瑶”,像一根无形的刺,扎在她心头。这个名字背后,到底藏着怎样的过往?与西苑那位,又是否有关联?

这王府,就是一个巨大的、危机四伏的漩涡。而她,已经身不由己地被卷了进来。

沐浴更衣,换上那身月白色的素面杭绸常服。柔软的料子贴着肌肤,带来一丝清凉的舒适感。沈知微用干布绞着湿漉漉的长发,走到窗边。夜色已浓,新月如钩,清冷的月光洒在寂静的庭院里。

后窗下,空无一物。药已经取走了。

她收回目光,重新走回书案前。红泥炉里的炭火已经熄灭,药罐冰冷。她拿起那本《疡科心得》,就着烛光,再次翻看起来。这一次,她看得更加仔细,尤其关注那些关于经脉受损、气滞血瘀导致肢体萎废的记载,以及相应的针灸之法。萧彻的瘫痪,恐怕不仅仅是外伤所致。

烛火跳跃,在她沉静的侧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夜,还很长。

床上,萧彻的呼吸似乎比白日平稳了一些,但依旧微弱。高热的温度似乎也降下去少许。沈知微偶尔会走过去探探他的额头,喂一点温水。

到了后半夜,万籁俱寂。沈知微靠在书案边的椅背上,闭目养神。长时间的紧绷和劳累让她精神极度疲惫,但意识却异常清醒。

突然——

一阵极其压抑、如同野兽负伤后被困在陷阱里发出的、充满痛苦和绝望的低吼声,猛地打破了夜的死寂!

沈知微倏然睁开眼!

声音来自床上!

她立刻起身奔到床边。只见昏睡中的萧彻身体剧烈地抽搐着!他枯瘦的双手死死地抓着身下的锦被,指节因为用力而扭曲变形,青筋暴起!那张布满疤痕的脸痛苦地扭曲着,豆大的冷汗如同溪流般从额角滚落,浸湿了枕巾!他紧闭的双眼眼皮剧烈地颤动着,喉咙里发出断断续续、破碎不堪的嘶吼:

“……不……走开!……火!……阿瑶……回来……呃啊——!”

他的身体猛地向上弓起,如同离水的鱼,随即又重重地砸回床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那嘶吼声充满了极致的恐惧、愤怒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感,仿佛正被某种可怕的梦魇死死扼住咽喉!

他陷入了深沉的梦魇!那梦魇显然与他的伤痛、与那场改变一切的战争、与那个叫“阿瑶”的女子有关!

沈知微心头一紧。这样剧烈的情绪波动和身体反应,对他脆弱不堪的身体是极大的负担,很可能引发伤口崩裂或高热反复!

“萧彻!醒醒!”她顾不上许多,俯身按住他剧烈挣扎的肩膀,试图将他从梦魇中唤醒。触手之处,他的身体滚烫如火,肌肉紧绷如铁!

“醒过来!”她提高了声音,带着一种命令式的急切。

然而,陷入梦魇深处的萧彻根本听不见。他猛地一挥手,枯瘦的手臂带着一股蛮横的力道,狠狠撞在沈知微的胸口!

“呃!”沈知微猝不及防,被撞得闷哼一声,踉跄着后退了两步,胸口一阵闷痛!

萧彻似乎被这一下的反作用力刺激到,挣扎得更加剧烈,嘶吼声也变得更加凄厉绝望:“……杀!……都杀光!……别碰她!……阿瑶——!”

那一声“阿瑶”,喊得撕心裂肺,充满了无尽的悔恨和痛楚,在寂静的深夜里回荡,令人毛骨悚然。

沈知微捂着闷痛的胸口,看着床上那具在梦魇中痛苦挣扎、仿佛随时会碎裂的残躯,看着他脸上纵横交错的疤痕在月光下狰狞地扭曲,听着那一声声绝望的呼唤……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那不仅仅是医者面对病患的焦急,还有一种……对生命被如此残酷折磨的沉重感,以及对这个男人深埋心底、足以摧毁一切的巨大痛苦的隐约感知。

他不仅仅是被伤痛困在了床上,更是被那场噩梦,被那个叫“阿瑶”的名字,死死地困在了无间地狱里。

沈知微的眼神沉了沉。不能再让他这样挣扎下去!

她目光扫过书案,落在那本摊开的《疡科心得》上,其中一页正记载着几处安神定惊的穴位。她迅速拿起一根备在一旁、用于挑灯芯的细长银簪。

没有丝毫犹豫,她再次靠近床边,避开他胡乱挥舞的手臂,看准位置,出手如电!

细长的银簪尖端,精准而迅速地刺入他头顶的百会穴,入肉极浅,轻轻捻动!

紧接着,是手腕内侧的内关穴,同样浅刺捻动!

最后,是足踝内侧上方的三阴交穴,手法依旧快、准、轻、稳!

三针落下,手法干脆利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床上剧烈挣扎的萧彻,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那凄厉的嘶吼声戛然而止,绷紧如弓弦的肌肉也骤然松弛下来。他急促而混乱的呼吸,在短暂的停滞之后,开始变得缓慢而深长。紧锁的眉头似乎也舒展了些许,脸上那种极致的痛苦和狂乱渐渐褪去,只剩下深深的疲惫和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脆弱平静。

他依旧没有醒来,但显然已从那个可怕的梦魇深渊中被强行拉了回来。

沈知微缓缓拔出银簪,看着他在月光下显得异常苍白的睡颜,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浊气。后背的衣衫再次被冷汗浸透。

她抬手擦去额角的汗水,目光落在手中那根细长的银簪上。簪尖在月光下泛着一点冰冷的寒芒。她刚才的动作,近乎本能,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幸好,书中记载无误,穴位也认得准。

她收起银簪,重新拧了湿冷的帕子,敷在萧彻依旧滚烫的额头上。这一次,他没有再挣扎。

做完这一切,沈知微退回到窗边的椅子上坐下。胸口被撞到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提醒着她刚才的惊险。她看着床上呼吸渐趋平稳的男人,眼神复杂。

药石能医身伤。

那这深入骨髓的心魔,又该何解?

“阿瑶”你到底是谁,又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