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夜,深得如同化不开的浓墨。

新房内,那对燃烧了大半夜的龙凤红烛终于走到了尽头,烛芯发出一声轻微的“噼啪”爆响,挣扎着吐出最后一点微弱的光晕,随即彻底熄灭。浓郁的黑暗如同潮水般瞬间淹没了整个房间,吞噬了那些刺目的红,也暂时模糊了床上那具残躯的可怖轮廓。

只有一股清冽的、混合着烈酒辛辣与生肌玉红膏草木清香的药味,顽强地在黑暗中弥漫开来,取代了之前那令人窒息的甜腥腐臭,带来一丝奇异的、令人心神微定的生机。

沈知微并没有睡。

她甚至没有靠近那张宽大的、象征夫妻同衾的拔步床。在确认萧彻的呼吸虽然微弱但还算平稳,创口敷药后也没有异常渗液后,她便搬了一张圆凳,远远地坐在了房间另一侧靠近窗边的角落。那里有一张小小的紫檀木书案,案上除了笔墨纸砚,还散落着几本蒙尘的书册。

黑暗中,她静静地坐着,背脊挺得笔直,如同风雪中一株柔韧的修竹。窗外清冷的月光透过雕花窗棂的缝隙,吝啬地洒下几缕银辉,勾勒出她清瘦而疲惫的侧影。卸去了沉重的凤冠和华服,她身上那件半旧的浅青色褙子显得有些单薄,夜间的寒意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来。

手腕上,被萧彻掐出的那圈深紫色淤痕在黑暗中隐隐作痛,如同一个无声的烙印,提醒着她今夜发生的一切并非虚幻。那狂暴的力量,那浸透了绝望和屈辱的眼神,还有最后那声模糊的、仿佛用尽所有力气才吐出的“阿瑶”……

她缓缓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抚过那圈淤痕。冰凉的触感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阿瑶是谁?一个名字,一个符号,一个能让这个濒死的男人在意识模糊时依旧本能呼唤的存在。是爱人?是亲人?还是……一个早已逝去、却依旧盘踞在他心底的幻影?

沈知微的眼底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片沉寂的深潭。她不在乎。至少,此刻的她,没有心力去在乎一个陌生人的过往。她只知道,自己被困在了这里,和一个同样被困在绝望深渊里的人绑在了一起。活下去,才是眼下唯一需要思考的事情。

在这座深似海的王府里,她的身份尴尬而脆弱——一个替嫁的庶女,一个被家族当作弃子的“冲喜新娘”。没有娘家真正的支持,没有夫君的宠爱(甚至可能只有憎恶),甚至连王府的下人,如昨夜那两个刻薄的丫鬟,都敢明目张胆地轻视和议论她。

她需要一个立足之地。一个能让她喘息,让她不至于被无声无息吞噬掉的空间。而床上那个男人,无论他愿不愿意,都是她名义上唯一的依靠。他活着,她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他死了,她的处境只会更加不堪。

所以,他必须活着。至少,现在必须。

黑暗中,沈知微的目光落在书案上那几本蒙尘的书册上。她伸出手,指尖拂过粗糙的书页边缘。借着微弱的月光,她勉强辨认出最上面一本的封面——《疡科心得》。心口猛地一跳!这是母亲留下的那几本医书之一!她幼时偷偷研习,对里面的内容虽不敢说精通,但也算熟悉。昨夜情急之下处理伤口,凭借的正是这些记忆。没想到,竟被当作她的陪嫁之物,胡乱塞在了这里。

一丝微不可察的亮光在她沉寂的眼底划过,如同寒夜里骤然闪现的星子。她小心翼翼地将那几本医书拢到身前,如同抱住了某种无形的力量。指尖抚过熟悉的书名,一种久违的、混杂着苦涩与慰藉的感觉涌上心头。母亲……那个同样被困在深宅、郁郁而终的温柔女子,留给她的,除了模糊的记忆,便是这些无声的伙伴了。

她需要药。不仅仅是外用的生肌玉红膏。萧彻的伤势太重,外伤感染溃烂只是表象,更深层的是脏腑受损、经脉郁结、气血两亏。昨夜他爆发出的那股蛮力,更像是回光返照的透支。他需要内服的汤药,需要系统的调理,否则,单靠外敷,不过是杯水车薪。

念头一起,沈知微便不再犹豫。她轻轻起身,尽量不发出一点声响,摸索着走到门边。拉开一条缝隙,清冷的晨风立刻钻了进来,带着庭院里草木的清新湿气。天色已蒙蒙发亮,灰蓝色的天幕下,王府的亭台楼阁显露出沉睡中的轮廓。

廊下空无一人。昨夜那两个丫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沈知微没有呼唤,她知道此刻不会有人主动理会她。她拢了拢身上的褙子,径直走出新房,凭着记忆,朝着昨夜丫鬟取药和水的方向——厨房和库房所在的后院走去。

王府极大,清晨的庭院寂静无声,只有早起的鸟儿在枝头清脆地鸣叫。青石板路被露水打湿,泛着微光。沈知微的身影在曲折的回廊和嶙峋的假山间穿梭,单薄而安静,像一抹误入华庭的幽魂。

她刻意避开了主路,选择僻静的小径。然而,当穿过一片茂密的竹林时,前方隐约传来了人声。

“……呸!真当自己是正经主子了?不过是个替嫁的玩意儿,还是个庶出的!也敢指使起我们来了!”一个尖利的女声带着毫不掩饰的怨气,正是昨夜那个被沈知微吩咐去取水和药的丫鬟之一,名叫春桃的。

“就是!害得我们大半夜跑断腿!那盆血水,恶心死了!”另一个声音附和着,是叫夏荷的。“还点名要生肌玉红膏?她懂什么!那药膏多金贵,库房管事张妈妈的脸拉得老长呢!”

“哼,我看她是想在王爷面前显摆!也不看看王爷那样子……吓都吓死了吧?还巴巴地凑上去伺候?假惺惺!”春桃的声音刻薄又鄙夷,“张妈妈说了,库房的东西,可不是随便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支使的!下次再敢要这要那,让她自己找王妃要去!咱们府里,可是有正经女主子的!”

“正经女主子?”夏荷的声音带着点疑惑和畏惧,“你是说……西苑那位?可王爷不是……”

“嘘!慎言!”春桃立刻打断她,声音压低了些,却更显神秘和恶意,“那位虽然……但身份摆在那儿!王爷当年……哼,总之,不是咱们能议论的!张妈妈可是那位的人!这府里,除了王爷,谁不得看那位的脸色?一个刚进门、名不正言不顺的替嫁庶女,算什么东西?等着瞧吧,有她好果子吃!”

两人的脚步声和窃窃私语声渐渐远去,消失在竹林深处。

沈知微静静地站在几竿翠竹之后,晨风吹动竹叶,发出沙沙的轻响。春桃和夏荷的话,一字不落地飘进了她的耳中。

西苑……正经女主子……张妈妈……王妃?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这王府的水,比她预想的更深,更浑。昨夜窗外那双窥伺的眼睛,似乎也有了模糊的指向。

她缓缓地、无声地吸了一口带着竹叶清香的冷冽空气。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只有那双沉静的眸子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冰冷的了然。

她没有再去厨房或库房,而是转身,沿着来路,悄无声息地返回了那间依旧被黑暗和药味笼罩的新房。

床上,萧彻似乎陷入了更深沉的昏睡,连微弱的呻吟也听不见了,只有胸膛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沈知微走到书案前坐下。天光渐亮,晨曦透过窗棂,在室内投下斑驳的光影。她摊开那本《疡科心得》,手指拂过上面熟悉的字迹和药方图谱。目光最终停留在其中一页,记载着治疗重伤后气血两亏、邪毒内陷的方剂上——八珍汤加减。里面有几味主药:人参、白术、茯苓、当归、熟地、白芍……还有几味辅佐祛瘀生肌的药材。

她需要这些药。王府的库房显然不会轻易给她,那位“西苑的女主子”和她的爪牙“张妈妈”正虎视眈眈。

沈知微的目光落在书案角落一个不起眼的红漆小盒上。那是她的妆奁,里面除了几件不值钱的首饰,还有几锭她偷偷攒下、原本打算应急的散碎银子。

她拿出妆奁,打开。里面几件银簪耳环,成色普通。她拿起一支分量最重的素银簪子,掂量了一下。又看了看里面那几块小小的、成色不一的银锭。

片刻后,她合上妆奁,站起身。这一次,她没有走向后院,而是朝着王府侧门的方向走去。她知道,像镇北王府这样的府邸,侧门通常会有采办或者粗使婆子进出,或许能寻到机会。

清晨的侧门处果然略显嘈杂。几个粗使婆子正搬着新鲜的蔬菜瓜果进府,还有两个小厮在套马车,似乎要出门采买。一个穿着体面些、像是管事模样的中年妇人站在一旁指挥着,眼神精明。

沈知微远远地看着,没有立刻上前。她观察了一会儿,目光落在一个刚卸完货、正蹲在墙角捶着腰、看起来面容憨厚的老婆子身上。那婆子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袖口磨破了边。

沈知微整理了一下微皱的衣襟,脸上刻意带上几分初来乍到的怯懦和忧虑,缓步走了过去。

“这位嬷嬷,”她声音放得轻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迟疑,“请问……府里若是……若是想抓些药,该找谁?”

那婆子闻声抬头,看到一个穿着半旧褙子、容貌清丽却面带愁容的年轻女子,愣了一下,随即认出她身上衣料虽旧,却比她们的好上许多,又见她气质不俗,立刻拘谨地站了起来:“姑娘是……?”

“我是……昨夜新进府的。”沈知微没有提身份,只是含糊道,“伺候王爷的。王爷……身子不适,想抓些温补调理的方子。”

“哦哦!”婆子恍然,脸上露出一丝同情和了然。王府昨夜冲喜纳妃,她们这些下等仆役自然也听说了风声,更知道王爷的状况。看这姑娘的样子,怕是吓坏了,又不得主事人待见。

“抓药啊……”婆子搓了搓粗糙的手,压低了声音,“库房管得严,寻常人可拿不到。得管事妈妈批条子……不过……”她看了看四周,声音更低了些,“姑娘若是急用,倒是可以……托人从外面药铺带进来。只是这价钱……”

沈知微立刻会意,脸上露出感激又为难的神色:“嬷嬷心善。只是……我初来乍到,身上……”她犹豫着,从袖中悄悄摸出那支素银簪子,飞快地塞到婆子手里,“只有这点心意,嬷嬷行个方便,帮我问问?药钱我另付。”她又拿出那几块小银锭,一起递过去,“这是药钱和辛苦费,烦请嬷嬷帮忙,按这个方子抓三剂。”她飞快地报出了八珍汤加减所需的药材和分量,又补充道,“要最好的药材,银子不够……我回头再补上。”她的语气带着恳求和不易察觉的急切。

那婆子握着沉甸甸的簪子和几块银锭,眼睛一亮!这簪子虽素,但分量不轻,加上这几块银子,远远超出药钱和跑腿费了!她脸上立刻堆满了笑容,忙不迭地将银子揣进怀里,簪子也藏好:“姑娘放心!包在老身身上!我娘家侄儿就在回春堂当学徒,保管给姑娘抓最好的药!晌午之前就给您悄悄送进来!”

“多谢嬷嬷。”沈知微微微屈膝行了一礼,脸上的愁容似乎舒展了些,“我叫知微。药……送到新房后窗下就好。”

“哎哎,好嘞!沈姑娘放心!”婆子连连点头,看着沈知微转身离去的单薄背影,掂了掂袖中的银钱,脸上露出满足又夹杂着一丝怜悯的笑容,“唉,也是个苦命的……”

沈知微回到新房时,天色已大亮。晨曦透过窗纸,将室内照亮。满室刺目的红在阳光下显得更加俗艳而讽刺。她走到床边。

萧彻依旧昏迷着,但脸色似乎比昨夜更差了些,灰败中透着一股死气。嘴唇干裂起皮,呼吸微弱而急促。沈知微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滚烫依旧。

她拧了干净的湿帕子,轻轻敷在他额头上。又用小银匙,极其小心地撬开他干裂的嘴唇,一点、一点地喂了些温水进去。大部分水都顺着唇角流了出来,只有很少一点被他无意识地吞咽下去。

做完这些,她坐在圆凳上,静静地看着他。阳光落在他那布满狰狞疤痕的脸上,将那些扭曲的沟壑照得异常清晰。那紧闭的右眼眼窝深陷,完好的左眼眼皮下,眼珠似乎因高热而痛苦地微微转动着。

“阿瑶……” 他又一次,在昏迷中发出模糊的呓语,声音破碎得如同秋风中最后一片落叶,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的眷恋。

沈知微的目光,从他那张可怖的脸上,缓缓移向窗外。庭院里,阳光正好,花木扶疏。然而这看似平静的王府晨光下,却涌动着无声的暗流和窥伺的恶意。库房的刁难,西苑的“女主子”,还有昨夜窗外那双眼睛……

她收回目光,重新落在手中的《疡科心得》上。指尖拂过书页上“祛瘀生肌”四个字,眼神沉静而专注。

药,快来了。这只是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