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着盆中污浊的血水,又看了看床上闭目喘息、仿佛刚从一场酷刑中挣脱出来的萧彻。他颈侧的伤口经过清理,虽然依旧红肿可怖,但至少表面那些脓液和污垢被清除了,不再显得那么黏腻肮脏。只是清理带来的剧痛显然耗尽了他本就微弱的体力,他胸膛的起伏微弱了许多,呼吸也变得更加浅促。
沈知微端起那盆污浊的血水,转身走向房门。脚步依旧很轻,但每一步都踏在柔软的地毯上,发出沉闷而坚定的声响。
她拉开沉重的房门。外面清冷的夜风立刻灌了进来,带着庭院里草木的微腥气息,瞬间冲淡了室内那股令人窒息的甜腥腐臭。
门外廊下,两个原本正凑在一起窃窃私语的丫鬟,被她骤然开门的动作惊得猛地跳开一步,脸上还残留着没来得及收起的幸灾乐祸和刻薄。当她们的目光触及沈知微手中那盆散发着浓烈腐败气味的血水,以及她冰冷沉静、毫无波澜的眼神时,那点幸灾乐祸瞬间变成了惊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畏惧。
沈知微的目光淡淡地扫过她们惊疑不定的脸,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夜晚的寂静,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指令:
“换一盆干净的温水来。”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其中一个丫鬟略显慌乱的脸,“要烫一点的。”
“再拿烈酒,干净的细布,还有……”她微微蹙眉,似乎在回忆,“府里常备的‘生肌玉红膏’,若有,一并取来。”
她精准地报出了王府库房里常备的、用于外伤的珍贵药膏名字。这显然出乎了两个丫鬟的意料,她们脸上的惊愕更深了,甚至带着点难以置信。一个被当作弃子塞进来冲喜的庶女,怎么会知道王府库房里的药?
沈知微没有解释,只是端着那盆污血,平静地站在门口,夜风吹动她嫁衣宽大的袖摆,烛光从她身后透出,在她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那双眼睛在阴影里显得格外幽深沉静,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是……是,王妃!”其中一个机灵些的丫鬟猛地回过神来,声音都变了调,连忙扯了扯旁边还在发愣的同伴,两人慌慌张张地行礼,几乎是连滚爬爬地朝着厨房和库房的方向小跑而去,再不敢有丝毫怠慢。
沈知微看着她们仓惶的背影消失在回廊转角,才端着那盆污血,转身走向院子角落的排水沟。她将污血缓缓倾倒,看着那浑浊的暗红色液体渗入泥土,然后才端着空盆走回房门口。
她没有立刻进去,只是站在门槛外,让清冷的夜风彻底吹散身上沾染的污秽气息。屋内,摇曳的烛光将床上那个孤寂绝望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投在墙壁上,像一座沉默的山峦残骸。
沈知微的目光落在那片晃动的影子上,停留了片刻。她脸上依旧是那种近乎麻木的沉静,只有紧抿的唇角,泄露出一丝极其细微的疲惫。她缓缓地吸了一口夜风中清冽的空气,然后端着空盆,重新走回那片被烛光、红色和死亡阴影笼罩的空间,反手,轻轻关上了房门。
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摇曳的烛火将沈知微忙碌的身影长长地投在绘着富贵牡丹的墙壁上。她已将沉重的凤冠和繁琐的珠翠尽数卸下,鸦羽般浓密的乌发只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松松挽起,露出纤细而疲惫的脖颈。身上那件层层叠叠、象征无上荣华的大红嫁衣也被换下,只穿着素色的中衣,外面随意罩了件从陪嫁箱笼里翻出的浅青色半旧褙子,袖口利落地挽起几道,露出一截雪白的小臂。
此刻,她正全神贯注地俯身在床边。干净的温水换了一盆又一盆,细白的棉布用了好几块,沾满了烈酒,带着刺鼻的气息,一遍遍擦拭、消毒着萧彻身上几处严重的溃烂创口。每一次烈酒接触皮肉,都引发床上躯体一阵剧烈的、无法抑制的痉挛和痛苦的闷哼,但他始终死死闭着眼,牙关紧咬,不再发出嘶吼,只有汗水如同溪流般从额角扭曲的疤痕间滚落,浸湿了枕畔。
沈知微的动作没有因他的痛苦而停顿,反而越发沉稳迅捷。烈酒消毒后,她用银簪的尖端,极其小心地剔除掉创面边缘那些坏死发黑的腐肉。这个过程更是痛彻骨髓,萧彻的身体绷紧如弓弦,枯瘦的手死死抓着床沿,指节因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仿佛随时会折断。沈知微额上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眼神却专注得如同最精密的工匠,手下稳定,没有丝毫颤抖。
腐肉清理干净,露出底下带着血丝的新肉。她才将丫鬟取来的、装在白玉小盒里莹润如玉的“生肌玉红膏”,用干净的银匕挑出,极其均匀细致地涂抹在创面上。药膏带着清冽的草木香气,瞬间中和了烈酒的刺激和伤口腐败的恶臭。
做完这一切,她终于直起腰,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浊气。后背的衣衫已被汗水濡湿了一片,紧贴着肌肤。她看着床上的人,创口被妥善处理,敷上了珍贵的药膏,但他整个人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脸色是骇人的灰败,连痛苦的喘息都变得极其微弱,仿佛随时会断掉。
沈知微拧了一条干净的湿帕子,动作很轻地擦拭着他脸上、颈间淋漓的冷汗。她的指尖偶尔会不经意地擦过他那些凹凸不平的疤痕边缘,冰冷而粗粝的触感。
就在她擦拭到他额角一道深深的旧疤时,一直如同死寂般紧闭双眼、承受着一切的萧彻,喉咙里突然发出一声模糊不清的、极其微弱的呓语。
那呓语破碎得不成调,含混在粗重的呼吸里,几乎难以分辨。
但沈知微靠得极近,擦拭的动作微微一顿。
“……阿……瑶……”
两个字。模糊,沙哑,带着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深入骨髓的依赖和……痛楚。
沈知微的手停在半空。湿冷的帕子悬在他汗湿的额角上方。
阿瑶。
一个陌生的、女子的名字。
在这弥漫着血腥、药味和绝望气息的新婚之夜里,从这个濒死的、毁容瘫痪的男人口中,以一种近乎梦呓的脆弱姿态,念了出来。
沈知微的目光,从他那张因痛苦而扭曲、布满狰狞疤痕的脸上缓缓移开,落向跳跃的烛火。火光在她清澈的眼底投下两簇小小的、冰冷的影子。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好奇,没有探究,甚至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刚才听到的,只是窗外偶然掠过的风声。
她沉默地继续着擦拭的动作,指尖稳定,力道均匀,将那冰冷的湿意,一点一点,拂去他额角蜿蜒的汗迹。
摇曳的烛光将她的影子拉长,投在紧闭的雕花窗棂上。就在那窗纸之外,一片浓重的阴影里,一双眼睛正透过窗棂一道极细微的缝隙,死死地、一眨不眨地窥视着室内的一切。
那双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随即,是如同毒蛇般冰冷的怨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