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微熹,薄雾如纱。沈知微换上一身素色粗布衣裙,将长发挽成寻常民妇的发髻,又用灰粉略微遮掩了过于白皙的肤色。她将青铜虎符藏入贴身的荷包,又取出一把锋利的匕首别在腰间——这是她从萧彻的收藏中悄悄取来的,以防不测。
床上的萧彻已经醒了,正靠坐在床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他那只能动的右手紧握着床沿,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眼中的担忧和不舍几乎要化为实质。
"放心。"沈知微走到床边,声音压得极低,"我会小心。你也要当心,不要让人看出破绽。"
萧彻艰难地抬起手,在她掌心缓慢而郑重地写下:"活……着……回……来……"
四个字,如同四记重锤,狠狠敲在沈知微心头。她深吸一口气,轻轻握住他枯瘦的手指:"我答应你。"
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是秋菊:"王妃,马车备好了。"
沈知微最后看了萧彻一眼,转身拉开房门。秋菊低眉顺眼地站在门外,手里捧着一个装着香烛供品的竹篮。
"王妃,这是去大觉寺要用的香烛。"秋菊将竹篮递给沈知微,声音极低,"奴婢已经按您的吩咐,在府里散布您要去大觉寺为王爷祈福的消息了。"
沈知微微微点头:"做得好。"她接过竹篮,又压低声音道,"王爷那边,你多照看着。药在暗格里,按我说的剂量煎服。任何人来探视,都说王爷昏睡不醒,明白吗?"
秋菊重重点头:"奴婢明白。"
沈知微又交代了几句,这才提着竹篮,缓步走向府门。一路上,她刻意低着头,做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遇到府中下人请安也只是微微颔首,不多言语。
府门外,一辆朴素的青篷马车已经候着。车夫是个满脸皱纹的老者,见沈知微出来,连忙行礼:"王妃娘娘,小老儿送您去大觉寺。"
沈知微淡淡地"嗯"了一声,正要上车,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尖细的声音:
"王妃娘娘留步!"
她回头,只见李德全带着两个小太监快步走来,脸上堆着假笑:"老奴奉皇上之命,特来给王爷送些补品。听闻王妃要去大觉寺祈福?"
沈知微眼神微冷,面上却不显,只微微颔首:"正是。王爷病情反复,本妃心中忧虑,想去求佛祖保佑。"
李德全眯着那双细长的眼睛,上下打量着沈知微朴素的装扮和手中的竹篮,意有所指地道:"王妃独自一人出府,未免不妥。不如老奴派两个小太监跟着,也好有个照应?"
"不必了。"沈知微声音平静,"本妃只想静静礼佛,人多反而不便。李公公的好意,心领了。"
李德全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眼中闪过一丝阴鸷:"王妃娘娘,这京城近来不太平,您一个人……"
"李公公多虑了。"沈知微直接打断他,"本妃乘的是王府马车,又有老车夫跟着,能有什么不妥?莫非李公公觉得,这天子脚下,还有人敢对镇北王妃不利不成?"
一顶大帽子扣下来,李德全顿时语塞,只得干笑两声:"王妃娘娘言重了。老奴只是关心则乱。那……老奴先去探望王爷了。"
沈知微不再多言,转身上了马车。车帘放下的一刻,她紧绷的后背才稍稍放松。李德全的出现绝非巧合,他是在试探,也是在警告。看来今日之行,比她预想的还要危险。
马车缓缓驶离王府,穿过繁华的街市,向城西的大觉寺方向驶去。沈知微掀开车帘一角,仔细观察着街上的情况。行人如织,商贩吆喝,看似一切如常,但她敏锐地注意到,有一辆灰篷马车不远不近地跟在他们后面,已经拐过了三个街口。
有人跟踪!
沈知微眼神一冷。果然,李德全不会轻易让她独自出府。她必须想办法甩掉尾巴,否则根本无法前往黑虎营。
"老伯,"她压低声音对车夫道,"不去大觉寺了,改道去城隍庙。走小巷,越快越好。"
老车夫会意,马鞭一扬,马车突然加速,拐进了一条狭窄的胡同。后面的灰篷马车显然没料到这一变化,急忙追赶,却在拐角处被一辆突然出现的运菜板车挡住了去路。
沈知微趁机让车夫连续拐了几个弯,终于甩掉了跟踪者。她迅速脱下外层的素色衣裙,露出里面早已准备好的粗布衣裳,又将发髻打散,重新挽成普通村妇的样式。
"老伯,在前面的布庄停一下。"她吩咐道。
马车在一家布庄前停下。沈知微提着竹篮下车,假装进店看布料,实则从后门溜出,混入了熙攘的人群。而老车夫则继续驾着空车向城隍庙方向驶去,迷惑可能的追兵。
沈知微压低斗篷的帽檐,沿着小巷快步前行,很快来到城西的一处骡马市。这里人声鼎沸,各色人等混杂,正是隐藏行踪的好地方。她花了几钱银子,租了一匹不起眼的青骢马,又买了个宽檐斗笠戴上,这才翻身上马,向城外疾驰而去。
黑虎营驻扎在城外三十里的黑虎山下,是萧彻嫡系精锐的驻地。一路上,沈知微不敢走官道,只拣偏僻小路前行。七月的骄阳如火,很快将她的后背晒得汗湿一片,但她不敢有丝毫停歇,生怕耽误了时辰。
约莫两个时辰后,黑虎山的轮廓终于出现在视野中。沈知微勒住马,远远观察着军营的情况。只见营寨森严,旌旗猎猎,哨塔上的士兵目光如炬,显然不是寻常军队可比。
她深吸一口气,策马向营门驶去。还未靠近,就被一队巡逻士兵拦下:
"站住!军营重地,闲人免进!"
沈知微摘下斗笠,露出真容:"我乃镇北王妃沈知微,有要事求见赵云飞赵将军。"
士兵们面面相觑,显然不信这个衣着朴素的女子会是王妃。为首的伍长冷声道:"可有凭证?"
沈知微从贴身荷包中取出那枚青铜虎符,高举过头:"见此符,如见王爷!"
阳光照在古朴的虎符上,那个苍劲的"萧"字熠熠生辉。士兵们一见虎符,顿时脸色大变,齐刷刷跪倒在地:
"参见王妃娘娘!"
"带我去见赵将军,立刻!"沈知微收起虎符,声音威严。
伍长不敢怠慢,连忙引着她进入军营。一路上,沈知微能感受到无数好奇、惊讶的目光投向她这个突然出现的"王妃",但她目不斜视,步履坚定。
中军大帐前,一个身材魁梧、面容刚毅的中年将领已经闻讯迎了出来。他约莫四十出头,浓眉大眼,一身戎装,腰间佩剑,正是黑虎营副将赵云飞。
"末将赵云飞,参见王妃娘娘!"他单膝跪地,声音洪亮,眼中却满是惊疑,"不知王妃突然驾到,有何要事?"
沈知微环顾四周,低声道:"赵将军,借一步说话。"
赵云飞会意,将她引入大帐,屏退左右。帐内只剩两人时,沈知微才取出虎符,沉声道:"赵将军,王爷命我前来求援。"
看到虎符,赵云飞的眼神瞬间变得极其锐利。他双手接过虎符,仔细查验后,脸色越发凝重:"王妃娘娘,王爷他……还好吗?"
"很不好。"沈知微声音低沉,将萧彻的真实情况、柳如瑶的阴谋以及皇帝的试探一一道来,"……如今王爷被困府中,随时可能遭人毒手。他需要你的帮助。"
赵云飞听完,虎目圆睁,一拳砸在案几上:"果然如此!末将早就怀疑王爷的伤另有隐情!半年前那一战,王爷明明已经突围,却在回京途中突然重伤瘫痪……"他咬牙切齿,眼中怒火熊熊,"柳如瑶那个贱人!王爷待她如珠如宝,她竟敢……"
"赵将军,"沈知微打断他的愤怒,"现在不是追究的时候。王爷需要一支绝对忠诚的精锐,暗中保护王府,同时调查柳如瑶与宫中的联系,搜集证据。"
赵云飞深吸一口气,强压怒火:"王妃放心。黑虎营三千将士,皆是王爷一手带出来的死士。末将这就挑选二十名最精锐的影卫,随王妃秘密回京,潜伏王府周围。其余人马随时待命,只等王爷号令!"
沈知微微微摇头:"不可兴师动众。我此行已经被人跟踪,若带大队人马回京,必会打草惊蛇。只需三五名精锐,暗中行事即可。"
赵云飞沉思片刻,点头道:"王妃思虑周全。末将这就安排。"他走到帐外,低声吩咐了几句,很快,三名身着便装的精瘦汉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帐内。
"这三人是末将麾下最得力的影卫,擅长潜伏追踪。"赵云飞介绍道,"他们曾随王爷出生入死,绝对可靠。"
沈知微打量着三人。他们貌不惊人,但眼神锐利如鹰,站姿如松,一看就是身经百战的好手。她微微颔首:"有劳三位壮士。"
三人齐齐单膝跪地:"誓死效忠王爷!"
商议已定,沈知微不敢久留,匆匆交代了联络方式和暗号,便准备返程。临行前,赵云飞突然叫住她:
"王妃娘娘,"这位铁血将领的眼中竟闪过一丝柔和,"王爷能得您这样的王妃,是上天垂怜。末将代黑虎营三千将士,谢过王妃救命之恩!"
沈知微微微一怔,随即摇头:"赵将军言重了。我与王爷,不过是同舟共济罢了。"
赵云飞却意味深长地道:"王妃或许不知,这半年来,末将多次派人去王府求见,皆被柳如瑶以'王爷病重,不宜见客'为由阻拦。若非王妃冒险前来,王爷只怕……"他没有说下去,但眼中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沈知微心头微动,不再多言,只是郑重地福了一礼,转身上马。
回程比来时更加紧张。沈知微知道,李德全的人很可能还在四处搜寻她的踪迹。她不敢走原路,而是绕道城南,准备从人流量最大的正阳门入城,混在人群中返回王府。
然而,就在她即将抵达城门时,一队身着御林军服饰的骑兵突然从斜刺里冲出,拦住了她的去路!
"站住!"为首的军官厉声喝道,"奉李公公之命,搜查可疑人等!"
沈知微心头一紧,但面上不显。她压低斗笠,做出一副惶恐的模样:"军爷,小女子只是进城探亲……"
"少废话!"军官一把掀开她的斗笠,待看清她的面容后,眼中顿时闪过狂喜,"果然是你!镇北王妃沈知微!李公公料事如神,你果然没去大觉寺!"
沈知微眼神一冷,知道伪装已经没有意义。她缓缓直起腰,声音威严:"既知本妃身份,还敢如此无礼?"
军官狞笑一声:"王妃娘娘,李公公有令,请您立刻回宫面圣!您私自出府,行踪诡秘,皇上很是'关心'呢!"
说着,他一挥手,几名士兵就要上前拿人。
沈知微的手悄悄移向腰间的匕首,心中飞快盘算着对策。硬拼显然不是办法,但若被带入宫中,后果不堪设想……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城门口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只见一队身着黑色劲装的骑士疾驰而来,为首的竟是一名身着紫金官袍、腰佩玉带的年轻男子!
"住手!"那男子一声厉喝,声音清朗如金玉相击,"光天化日,谁敢对镇北王妃无礼?!"
沈知微转头看去,只见那男子约莫二十五六岁年纪,面如冠玉,眉目如画,一身贵气逼人,竟是她从未见过的俊美非凡。
军官一见来人,顿时脸色大变,慌忙跪地:"参见睿王殿下!"
睿王?沈知微心头一震。这位就是传说中与萧彻一母同胞、却因体弱多病而远离朝政的七皇子萧煜?
萧煜策马来到近前,居高临下地扫了那军官一眼:"滚回去告诉李德全,本王的嫂嫂,还轮不到他一个阉人过问!"
军官面如土色,连连磕头,带着手下仓皇退走。
沈知微警惕地看着这位突然出现的睿王,心中疑虑重重。萧煜却已翻身下马,对她深深一揖,笑容温润如春风:
"嫂嫂受惊了。臣弟恰巧在城外踏青,听闻有人对嫂嫂无礼,特来解围。"
他的举止优雅得体,眼神清澈见底,看不出丝毫恶意。但沈知微不敢掉以轻心,只是微微颔首:"多谢睿王殿下。"
萧煜似乎看出她的戒备,笑容不减:"嫂嫂不必多疑。臣弟与四哥虽非同母所生,但自幼感情深厚。他如今……"他眼中闪过一丝真切的痛色,"臣弟无能,不能为他分忧,只能尽力护嫂嫂周全。"
他言辞恳切,眼中的哀伤不似作伪。沈知微稍稍放松了警惕,但仍不敢全信:"睿王殿下有心了。不知殿下如何知道本妃在此?"
萧煜指了指她腰间不经意露出的荷包一角,上面绣着一个小小的"萧"字:"这是四哥惯用的荷包样式。臣弟远远看见,便猜是嫂嫂微服出府。"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嫂嫂可是去了黑虎营?"
沈知微心头猛地一跳,手不自觉地按上了腰间的匕首。
萧煜连忙摆手:"嫂嫂别紧张。臣弟只是猜测。四哥若有安排,必会联系赵云飞。"他环顾四周,声音更低,"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臣弟护送嫂嫂回府,路上细说。"
沈知微犹豫片刻,终于点头。萧煜的出现太过巧合,但眼下似乎也没有更好的选择。
两人并辔而行,萧煜的随从远远跟在后面。一路上,萧煜低声告诉了沈知微一个惊人的消息:
"柳如瑶是皇兄的人,这臣弟早就知道。但近日臣弟发现,她背后还有别人。"他眼中闪过一丝冷芒,"北燕的密使,上月秘密入京,曾与柳如瑶在城外密会。"
"北燕?"沈知微瞳孔微缩。北燕是与大梁交战多年的敌国,萧彻正是在半年前与北燕的最后一场大战中重伤。
"不错。"萧煜点头,"臣弟怀疑,四哥的伤,与北燕脱不了干系。柳如瑶很可能……是双面细作。"
这个信息如同一道闪电,瞬间照亮了许多谜团。沈知微心跳加速,如果是这样,那么一切就说得通了——皇帝忌惮萧彻兵权,北燕欲除萧彻而后快,柳如瑶则是两者共同的棋子!
"殿下为何告诉我这些?"沈知微直视萧煜的眼睛,试图找出任何伪装的痕迹。
萧煜的眼神清澈而坚定:"因为四哥是臣弟在这世上,最后的亲人了。"他苦笑道,"臣弟体弱,不堪大用,皇兄从不将臣弟放在眼里。但四哥不同,他从小护着臣弟……"他的声音微微哽咽,"臣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人害死。"
沈知微审视着他,最终选择暂且相信。无论如何,萧煜今日确实救了她,而且他提供的消息,与她和萧彻的猜测不谋而合。
"多谢殿下。"她真诚地道,"王爷若知道殿下如此挂念,必定欣慰。"
萧煜摇摇头:"嫂嫂不必言谢。臣弟已在王府周围安插了眼线,会尽力保护四哥安全。"他顿了顿,"另外,臣弟府上有位神医,精通解毒之术。若四哥需要,随时可召他入府。"
沈知微记下这个信息,心中稍安。有睿王这个盟友,他们的胜算又多了几分。
日落西山时,沈知微终于安全返回王府。她换回素色衣裙,做出一副刚从大觉寺归来的模样,缓步走向新房。
推开门,室内一片昏暗。床上的萧彻听到动静,立刻转过头,眼中的担忧和期待在看到她安然无恙的瞬间,化为一片明亮的欣喜。他那只已经灵活许多的右手急切地抬起,做了个"过来"的手势。
沈知微快步走到床边,从贴身荷包中取出虎符,郑重地放回他手中:"幸不辱命。"
萧彻紧紧握住虎符,又抓住她的手,眼中的感激和某种更深沉的情绪几乎要溢出来。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带着哽咽的"嗬"音,枯瘦的手指在她掌心轻轻写下:
"谢……谢……你……"
沈知微心头微热,轻声道:"赵云飞派了三名影卫暗中保护,很快会潜入府中。另外……"她将偶遇睿王以及北燕密使的消息一一告知。
萧彻的眼神随着她的叙述变得越来越锐利,当听到"北燕密使"四个字时,他浑浊的右眼瞬间迸发出骇人的杀意!那只枯槁的手猛地攥紧,骨节发出"咯咯"的响声。
"你……想起什么了?"沈知微轻声问。
萧彻的眼神变得极其复杂,愤怒、痛苦、恍然……最终沉淀为一种冰冷的决然。他艰难地抬起手,在她掌心一笔一划地写下:
"那场……伏击……不是……意外……柳……通敌……"
沈知微倒吸一口冷气。萧彻的伤,果然另有隐情!柳如瑶不仅背叛了他的感情,更勾结敌国,险些要了他的命!
"我们会查清真相。"她握住萧彻的手,声音坚定,"现在,你需要休息。明日开始,我们要演好这场戏,让柳如瑶和背后的人,一步步走入他们自己编织的陷阱。"
萧彻深深地看着她,眼中的冰冷杀意渐渐融化,化为一种难以言喻的柔和。他缓缓点头,手指在她掌心轻轻写下:
"有……你……真好……"
简单的四个字,却让沈知微心头一颤。她垂下眼帘,掩饰住那一瞬间的慌乱,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如同安抚一个不安的孩子。
窗外,夜色如墨。
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
但这一次,他们不再是任人宰割的猎物。
而是蓄势待发的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