函谷关的巍峨轮廓终于在望。当李昭带领着这支已膨胀至三十余人的流民队伍,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踏过关下那饱经风霜的青石板路时,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函谷关,这座扼守东西咽喉的千古雄关,此刻并未展现出想象中的雄壮威严。城楼上飘扬的旗帜是陌生的“董”字大纛,而非熟悉的“汉”字旌旗。守关的兵卒也非昔日印象中盔明甲亮的中央禁军,而是一群身着杂色皮甲、眼神凶狠、带着浓重西凉口音的彪形大汉。他们盘查路引时,目光如同鹰隼般在流民们褴褛的衣衫和干瘪的行囊上扫视,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和贪婪。
郑泽赠予的那张带有颍川郑氏印鉴的丝帛文书,此刻发挥了关键作用。守关的董卓军低级军官,虽然对文书上“郑氏子弟”的身份将信将疑,虽然李昭等人实在不像世家子弟,但郑氏的名头在颍川乃至河南郡确实响亮,文书上的印鉴也做不得假。刀疤军侯掂量着文书,又斜眼看了看李昭身后那群面黄肌瘦、瑟瑟发抖的妇孺老弱,最终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滚吧滚吧!一群穷酸!别在关门口碍眼!” 他显然没兴趣在这些榨不出油水的流民身上浪费时间。
顺利过关,并未带来多少喜悦。踏过关隘,扑面而来的并非沃野千里的祥和景象,而是一片更加触目惊心的凋敝与肃杀。
越靠近长安,景象越是凄凉。官道两旁,昔日富庶的村落十室九空,残垣断壁间杂草丛生,偶尔可见被焚毁的房屋骨架,如同大地上一道道丑陋的伤疤。田亩荒芜,野草疯长,甚至能看到白骨散落其间,无人收敛。空气中弥漫着焦糊、尸臭和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气息。流民的数量也陡然增多,如同蝗虫般在官道两旁蠕动,个个眼神麻木,步履蹒跚,不时有人倒下,便再也爬不起来。路边甚至能看到插着草标卖儿鬻女的惨景,孩子的哭声微弱而凄厉。
“这……这就是关中?” 队伍中有人发出难以置信的呻吟。想象中的“天府之国”,竟比他们逃离的颍川还要惨烈数倍!
李昭的心也沉甸甸的。他知道董卓迁都长安后倒行逆施,但亲眼所见,其残暴程度远超史书冰冷的记载。董卓的西凉军,如同真正的蝗虫,将这片曾经富饶的土地啃噬得只剩下一片死寂。
长安城,未央宫前广场。
当那座在史书中无数次被提及的巍峨帝都终于出现在地平线上时,李昭并未感受到多少震撼,反而被一种巨大的压抑感所笼罩。长安城的城墙依旧高大,但墙砖上布满了烟熏火燎的痕迹和修补的疮疤。城门处戒备森严,身着铁甲、手持长戟的董卓军士兵如狼似虎地盘查着每一个进出的人,稍有不满便拳打脚踢,甚至拔刀相向。城门口悬挂着几颗风干的人头,空洞的眼窝无声地诉说着恐怖。
李昭的队伍被粗暴地拦在城外,禁止入内。他们只能在靠近城墙的“流民区”寻找一处勉强能容身的角落。这里污水横流,垃圾遍地,挤满了从四面八方逃难而来的流民,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恶臭和绝望的哀嚎。不时有骑着高头大马的西凉骑兵呼啸而过,鞭子随意抽打在躲避不及的流民身上,留下一道道血痕和肆意的狂笑。
安置好队伍,找到一处相对背风、远离污水坑的地方,李昭决定进城探探情况。他小心地将郑泽的文书贴身藏好,又用泥土稍微弄脏了脸和衣服,让自己看起来更像一个普通的、进城寻找活计的流民青年。他必须了解长安城内的局势,寻找任何可能的生机或机会。
长安城内,景象比城外稍好,但同样弥漫着一种末日狂欢般的诡异气氛。宽阔的朱雀大街上,行人稀少,且大多行色匆匆,面带惊惶。取而代之的是一队队盔甲鲜明的西凉士兵,他们或策马狂奔,无视路人安危;或三五成群,醉醺醺地闯入沿街商铺,强取豪夺,店主只能敢怒不敢言。昔日繁华的东市、西市一片萧条,许多店铺关门闭户,开着的也门可罗雀。
李昭的目光很快被吸引到未央宫方向。那里正在大兴土木!无数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民夫在皮鞭的驱赶下,如同蝼蚁般搬运着巨大的石料和木料。监工的西凉兵卒挥舞着鞭子,稍有懈怠便是一顿毒打,惨叫声不绝于耳。一座座高台楼阁正在拔地而起,雕梁画栋,极尽奢华,与周围民不聊生的景象形成刺眼的对比。
“郿坞…” 李昭心中默念。史书记载董卓在长安附近修建的豪华堡垒,穷奢极欲,耗费民脂民膏无数。亲眼所见,其劳民伤财的程度令人发指!
就在他强压着怒火观察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队约百余骑的西凉骑兵,簇拥着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从宫城方向疾驰而来,目标似乎是正在修建的郿坞工地。骑兵们嚣张地呼喝着,驱赶着路上的行人,一个躲避不及的老者被撞倒在地,马蹄无情地从他身上踏过!周围人群发出一片惊呼,却无人敢上前。
马车窗帘被一只戴着金戒指的肥手掀开一角,露出一张肥胖、凶戾、留着浓密虬髯的脸庞,眼神如同鹰隼般扫过街道,带着一种睥睨众生的冷酷和贪婪。虽然只是一瞥,但李昭瞬间认出了这张脸——董卓!那个将大汉帝国拖入深渊的魔王!
李昭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他下意识地低下头,混入惊恐躲避的人群中。董卓的出现,如同实质的阴影,笼罩了整个长安城。
他需要找到能对抗这股阴影的力量,哪怕只是微光。他想到了皇甫嵩。这位平定黄巾的名将,如今在长安处境如何?是否还有力挽狂澜的可能?
几经打听(小心翼翼地避开西凉兵的耳目),李昭得知皇甫嵩并未离京,但已被董卓明升暗降,剥夺了大部分兵权,只挂了个“车骑将军”的虚衔,实际负责的是长安城防和……流民安置。
在靠近城墙根一处相对僻静的临时衙署,简陋得如同大号窝棚,李昭终于见到了这位名震天下的老将。
皇甫嵩比李昭在颍水畔惊鸿一瞥时苍老了许多。须发几乎全白,脸上刻满了深深的皱纹,昔日锐利的眼神如今也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疲惫和忧愤。他穿着一身半旧的皮甲,正伏在案几上,对着几张简陋的舆图和一堆竹简皱眉沉思。案几旁站着几个同样面带忧色的文吏和低级军官。
衙署外,挤满了面黄肌瘦、眼神绝望的流民,他们伸着枯瘦的手,发出微弱的乞求:“将军,给口吃的吧…”“救救孩子…” 几个士兵勉强维持着秩序,脸上也满是无奈。
李昭心中叹息,这就是昔日横扫黄巾的皇甫嵩?如今竟被束缚在这样一处泥潭里,面对汹涌的流民潮和董卓的掣肘,束手无策。
他整理了一下思绪,上前几步,对着守卫的士兵拱手:“烦请通禀皇甫将军,颍川流民李昭,有安民之策献上。”
士兵狐疑地打量了他几眼,见他虽然衣衫破旧但气度沉稳,不似寻常流民,便进去通报。片刻后,李昭被引入衙署。
皇甫嵩抬起头,目光在李昭脸上停留片刻,带着审视。那目光深邃,似乎能穿透人心。李昭心中微凛,强自镇定,躬身行礼:“草民李昭,拜见皇甫将军。”
“你说有安民之策?”皇甫嵩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浓浓的倦意,“讲。”
李昭深吸一口气,将自己一路观察和思考的结论和盘托出:“将军容禀。长安内外,流民数十万计,嗷嗷待哺,若处置不当,恐生大乱,亦为董卓所趁。草民以为,与其单纯施粥放粮,徒耗钱粮,坐视民力空耗,不若效法前汉赵充国、魏武帝旧事,行‘以工代赈’之法!”
“以工代赈?”皇甫嵩眼中闪过一丝异色,旁边的文吏也露出好奇之色。
“正是!”李昭语速加快,条理清晰,“长安城垣,历经战火,多处破损,亟待修缮。郿坞虽奢,然董卓强征民夫,民怨沸腾。将军何不奏请朝廷,以赈济之名,招募精壮流民,修缮长安城墙!官府提供简陋饭食,按日或按工计酬,发放少许粮米或布帛。如此,一则可使流民有活路,免于冻馁而死或铤而走险;二则可加固城防,以备不虞;三则可收拢民心,使流民知朝廷,恩德;四则…可减少民夫被董卓强征去修郿坞之苦!”
他刻意点出了第四点,这是最能打动皇甫嵩的地方。老将军一生忠义,最见不得百姓受苦,尤其是被董卓这等国贼蹂躏。
衙署内一片寂静。几个文吏面面相觑,眼中既有惊讶,也有思索。皇甫嵩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案几,目光投向衙署外那些绝望的面孔,又望向远处未央宫方向董卓修建郿坞的工地,眼神复杂变幻。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苦涩和无力:“此策…确有可取之处。修缮城垣,利国利民。然…”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李昭:“钱粮何来?董卓把持国库,粮秣皆为其修郿坞、养私兵所用,岂肯拨付于老夫修缮长安旧城?老夫手中,仅有陛下私下拨付的些许内帑,杯水车薪,如何支撑数十万流民之工?”
“这…”李昭一时语塞。他考虑到了策略的可行性,却忽略了最根本的资源问题——钱粮!在董卓的绝对控制下,皇甫嵩根本拿不到足够的资源!
“再者,”皇甫嵩的声音更加低沉,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苍凉,“董卓多疑暴虐。老夫若贸然聚集流民,修缮城防,无论理由如何冠冕堂皇,在他眼中,皆为拥兵自重、图谋不轨之举!恐未等城墙修好,老夫项上人头,已悬于宫门之外矣!”
一盆冷水当头浇下!李昭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他自以为高明的策略,在残酷的政治现实和董卓的绝对武力面前,显得如此幼稚可笑!皇甫嵩的顾虑,字字诛心!没有资源,没有权力,空有良策,又有何用?甚至可能引来杀身之祸!
看着皇甫嵩疲惫而无奈的眼神,李昭明白了。这位老将并非看不到问题,也并非没有想法,而是被无形的枷锁牢牢捆住,动弹不得。历史的惯性,董卓的淫威,如同一座无法撼动的大山。
“是…草民思虑不周,妄言了。”李昭低下头,心中充满了挫败感,但也多了一份对这个时代权力本质的清醒认识。
皇甫嵩摆摆手,似乎不想再谈这个话题,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你既有此心,也是难得。下去吧,若有…若有他法,可再来寻老夫。” 这已是委婉的逐客令了。
李昭默默行了一礼,退出了衙署。外面的流民依旧在哀嚎,长安城的阴影依旧浓重。他的“以工代赈”之策,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连一丝涟漪都未能激起。
带着沉重的心情,李昭在混乱的长安街头漫无目的地走着。夕阳的余晖将这座饱经摧残的帝都染上一层凄艳的血色。街道上,西凉兵的喧嚣和流民的死寂形成诡异的对比。
就在他经过一处相对僻静的街角时,一阵突如其来的骚动打破了黄昏的沉闷!
“滚开!不长眼的东西!” “啊!我的书!” “小姐小心!”
只见一队约七八骑的西凉乱兵,正围住了一辆看起来颇为雅致的青幔马车!马车旁,几个仆役打扮的人已被打倒在地,一个老车夫死死抱住一个骑兵的马腿,被马蹄踹得口吐鲜血。乱兵们狂笑着,用刀鞘拍打着车厢,试图将里面的人拖出来。其中一个军官模样的,更是直接伸手去掀车帘!
“美人儿!出来让爷们儿瞧瞧!” “听说是什么蔡邕家的才女?哈哈,正好给兄弟们解解闷!”
蔡邕?!蔡琰?!
李昭心中剧震!史书上的记载瞬间涌入脑海!蔡琰,蔡文姬!一代才女,其父蔡邕正是当世大儒!董卓为装点门面,强征蔡邕入京,蔡琰随行!没想到竟在此地遭遇乱兵!
几乎是本能反应,李昭的脚步已经朝着骚乱的方向移动。但他强行压制住了冲上去的冲动。对方是七八个武装到牙齿的西凉骑兵!自己赤手空拳,冲上去无异于送死!皇甫嵩衙署的挫败感还在心头萦绕,他不能再做无谓的牺牲!
怎么办?硬拼是死路一条!智取?如何智取?
电光火石间,李昭的目光扫过街道两旁。不远处,一个卖柴的老汉正惊恐地缩在墙角,他脚边堆着几捆干柴和一个破旧的陶罐,罐子里似乎装着灯油可能是点灯或引火用!更远处,街角隐约可见巡逻士兵的身影心中打量但距离较远,且未必会管!
一个大胆而冒险的计划瞬间成形!
李昭猛地冲向那卖柴老汉,在他惊恐的目光中,飞快地低语:“老丈!借你油罐一用!事后赔你!” 不等老汉反应,他已抄起那个油罐,同时抓起一捆干柴!
他绕到乱兵侧后方,借着街角建筑的阴影掩护,迅速将灯油泼洒在干柴上!然后掏出怀中的火石,用力敲击!
“嚓!嚓!” 火星迸溅!
“着!” 李昭低喝一声,将点燃的干柴猛地朝着乱兵聚集处、马车相反的方向用力掷出!
燃烧的柴捆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准确地落在街边一堆废弃的杂物上,干燥的杂物瞬间被点燃,火苗“腾”地一下窜起老高!浓烟滚滚!
“走水了!快救火啊!” “那边起火了!快来人啊!”
李昭扯开嗓子,用尽全身力气大喊!声音在寂静的黄昏街道上显得格外突兀和惊恐!
突如其来的火光和喊声瞬间吸引了所有乱兵的注意!他们下意识地勒住躁动的马匹,惊疑不定地看向起火的方向!浓烟弥漫,一时看不清火势大小。
“妈的!怎么回事?”那军官模样的乱兵骂骂咧咧,也顾不上马车了,扭头看向火光处。
混乱!又是混乱!
就在乱兵注意力被转移的刹那!李昭如同猎豹般从阴影中窜出!他没有冲向马车,而是扑向那个被踹倒在地、口吐鲜血的老车夫!他一把扶起老车夫,同时对着车厢方向压低声音急促喊道:“快走!趁现在!往东!去光禄勋府方向,他记得蔡邕好像被董卓封了个光禄勋的虚职!”
车厢内似乎传来一声压抑的惊呼。紧接着,车帘猛地掀开一角,露出一张惊魂未定却难掩清丽绝伦的侧脸。肌肤胜雪,眉目如画,即便在如此狼狈的境地,依旧带着一股书卷气的优雅和难以言喻的哀愁。她的目光飞快地扫过李昭的脸,带着深深的惊愕和一丝感激。
“小姐!快!” 车厢内,一个侍女的声音带着哭腔。
那军官也反应过来,怒吼道:“妈的!中计了!别让她们跑了!” 他拔刀就想追。
但李昭早有准备!他扶着老车夫,看似要带他逃离,却暗中用脚尖勾起地上散落的一根车辕,马车被打坏散落,猛地朝军官马前踢去!
那马猝不及防,前蹄被绊,惊嘶一声,人立而起!军官猝不及防,差点被掀下马来!
“拦住他!” 军官气急败坏地指着李昭。
两个乱兵立刻策马冲来!李昭将老车夫往旁边一推,自己则就地一个翻滚,险之又险地躲开劈来的马刀!同时抓起地上散落的碎石,用尽全力砸向冲在最前面那匹马的眼睛!
“唏律律!” 马匹吃痛,猛地扬蹄,将背上的骑兵甩了下来!
趁着这短暂的混乱,那辆青幔马车在仅剩的一个健仆的奋力鞭策下,猛地冲了出去!车厢颠簸,帘幕翻飞,李昭最后瞥见的是那双清丽眼眸中残留的惊悸和一丝深切的担忧,不知是对他的还是对自身处境的,以及一只纤细白皙的手紧紧抓住窗框,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马车绝尘而去,迅速消失在街道拐角。
“追!给我追!” 军官暴跳如雷,一刀砍翻了那个被甩下马的士兵,带着剩下的人疯狂追去。
李昭则趁乱扶起老车夫,迅速退入旁边的小巷,七拐八绕,确认甩掉了可能的尾巴后,才将老车夫安置在一处相对安全的角落。
“多…多谢恩公…” 老车夫气息微弱,但神志尚清。
李昭摇摇头,递给他一点水:“老丈不必言谢。快去找你家主人吧。” 他不敢久留,更不敢暴露身份。蔡邕是董卓强征的名士,自己一个流民,与蔡家扯上关系,福祸难料。
他最后看了一眼马车消失的方向,心中五味杂陈。救下了蔡琰,却连一句话都未能说上,甚至不敢让她知道自己的名字。皇甫嵩的碰壁,蔡琰的惊鸿一瞥,都让他深深感受到在这座名为长安的巨兽口中,个人的渺小和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