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长安城的阴影如同跗骨之蛆,沉甸甸地压在李昭心头。皇甫嵩的无力回天,蔡琰的惊鸿一瞥与仓皇逃离,以及董卓军无处不在的暴虐,都让他清晰地认识到,这座帝都已是名副其实的龙潭虎穴,绝非他一个无根浮萍般的流民所能立足。他必须离开,而且必须尽快!

回到城外流民聚集的角落,李昭立刻召集了队伍的核心几人(主要是最早跟随他的那几个颍川同乡和路上收拢的壮年汉子)。昏黄的篝火映照着他们同样凝重而忧虑的脸庞。

“长安不可留。”李昭开门见山,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董卓倒行逆施,西凉军如狼似虎,城内城外皆是死地。我们这点人,留在这里,要么冻饿而死,要么被乱兵裹挟,死无葬身之地!”

众人沉默,脸上都写着认同。这几日的所见所闻,早已让他们对这座帝都充满了恐惧。

“那…李哥,我们去哪?”一个叫王大的汉子问道,他是最早被李昭从风雪中救下的流民之一,对他最为信服。

“往西!”李昭指向渭水的方向,目光穿透沉沉的暮色,“过渭水,去渭北!那里远离长安核心,董卓势力相对薄弱。更关键的是,渭水两岸,尤其是北岸河谷地带,地势相对平坦,有荒芜的田地,有废弃的村落,有…无主的荒地!” 他刻意加重了“无主荒地”几个字。

“荒地?!”众人眼睛一亮。在这个土地兼并严重的时代,无主荒地意味着生存的希望!虽然开垦艰难,但总好过在长安城下等死。

“对!荒地!”李昭斩钉截铁,“我们不是去乞讨,不是去依附豪强!我们要自己开荒,自己种粮!就像我在颍川草庐时想的那样,屯田!自己养活自己!”

屯田!这个词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在众人心中激起涟漪。虽然依旧渺茫,但至少有了一个明确的目标和方向。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这朴素的道理在绝境中显得格外有力量。

“听李哥的!” “对!去渭北!开荒种地!” “总比在这里等死强!”

简单的商议后,决定立刻动身。趁着夜色掩护,避开西凉兵夜间巡逻的路线,队伍三十余人(包括病弱的老人和妇孺)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长安城外的流民区,沿着泥泞的道路,向着西北方向的渭水渡口艰难跋涉。

寒风如同裹着冰碴的刀子,刮在脸上生疼。道路泥泞不堪,每一步都异常艰难。队伍中不时传来压抑的咳嗽和孩童微弱的啼哭。李昭走在最前面,警惕地观察着四周的动静,心中却盘算着未来的计划。屯田,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种子、农具、安全、组织…千头万绪。最关键的是,他需要人手,需要能拿起武器保护家园的人手!

渭水渡口。

昔日繁忙的渡口,如今一片死寂。渡船大多被董卓军征用或毁坏,只剩下几艘破旧的小木船歪歪斜斜地靠在岸边。几个形容枯槁的船夫裹着破棉袄,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眼神麻木地看着这群深夜到来的不速之客。

“过河?一人十钱,或等值的粮食。”一个老船夫有气无力地伸出枯瘦的手。

十钱!这对几乎身无分文的流民队伍来说简直是天文数字!李昭身上倒还有郑泽给的十几两银子,但那是整个队伍最后的救命钱,绝不能轻易动用。

“老丈,行行好,我们都是逃难的苦命人…”队伍中的老妇试图哀求。

“苦命人?”老船夫嗤笑一声,浑浊的眼睛扫过众人,“这年头谁不苦?没钱没粮,就等着喂渭水里的鱼鳖吧!”

气氛一时僵住。就在这时,渡口上游方向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和马蹄声!众人脸色大变,以为是西凉兵追来了!

“快!上船!”李昭当机立断,也顾不得讨价还价了,掏出几块碎银子塞给老船夫,“快!能上多少上多少!”

老船夫看到银子,眼睛一亮,动作也麻利起来,招呼另外两个船夫:“快!开船!”

破旧的小木船在湍急冰冷的渭水中艰难前行,每一次颠簸都让人心惊胆战。当最后一船人(包括李昭)终于抵达北岸时,身后渡口方向已亮起了火把,隐约传来西凉兵粗野的喝骂声。众人心有余悸,庆幸逃过一劫。

踏上渭北的土地,寒意似乎更甚。举目四望,一片萧瑟。荒芜的田野在惨淡的月光下泛着灰白,废弃的村落只剩下断壁残垣的剪影,如同大地上的累累伤疤。寒风呜咽着穿过空荡荡的村落,带来刺骨的冰冷和深入骨髓的荒凉。

“找地方落脚!快!”李昭催促着。他们必须在天亮前找到一个相对隐蔽的栖身之所。

最终,他们在离河岸不远的一处丘陵背风坡下,发现了一个半废弃的土围子。这似乎是某个小豪强曾经的坞堡,但显然在之前的战乱中被攻破废弃了。土墙多处坍塌,里面几间土屋也摇摇欲坠,但至少能挡些风寒,也比露宿荒野强上百倍。

队伍如同找到巢穴的倦鸟,迅速涌入土围子,清理出几间相对完好的屋子,点燃篝火。温暖的火光驱散了部分寒意,也带来了一丝劫后余生的疲惫和安宁。

然而,这份安宁并未持续多久。

第二天清晨,李昭正和王大等人商议如何清理废墟、寻找水源和可能的食物来源时,一阵急促而沉重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清晨的寂静!

“戒备!”李昭心中一凛,立刻抄起一根粗木棍,冲到土围子的豁口处向外望去。

只见一队约五十余骑的官兵,正朝着土围子方向缓缓行来。这些官兵与长安城里耀武扬威的西凉兵截然不同。他们盔甲残破,战马瘦骨嶙峋,许多士兵身上带着伤,用布条草草包扎着,血迹早已变成暗褐色。他们脸上写满了疲惫、沮丧,甚至是一丝茫然。队伍中还有几辆简陋的牛车,车上躺着一些重伤员,发出痛苦的呻吟。为首的一名中年军官,身形魁梧,但面色蜡黄,眼神黯淡,肩甲处缠着厚厚的染血麻布,正是李昭在颍水畔有过一面之缘的皇甫嵩麾下军官!

李昭认出了他!在颍水畔风雪夜,正是这位军官率领残部与凉州乱兵血战!他怎么会在这里?而且看起来如此狼狈?

队伍在土围子外停了下来。那军官勒住马,目光扫过这处破败的土围子和里面警惕的流民,眉头紧锁,声音沙哑地开口:“此处…可有人主事?”

李昭深吸一口气,放下木棍,走了出去,拱手道:“在下李昭,暂居此地。敢问将军是?”

那军官看着李昭年轻却沉稳的面孔,似乎觉得有些眼熟,但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疲惫地摆摆手:“某乃皇甫将军帐下军侯,张成。奉将军令…率部…返乡。” 他语气低沉,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苦涩和无奈。

“返乡?”李昭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词。皇甫嵩的兵大多是关西子弟,返乡…意味着什么?

张成没有解释,只是看着土围子里升起的炊烟(流民们在煮仅存的一点杂粮粥),又看了看自己队伍中那些饥肠辘辘、伤重难行的士兵,眼中闪过一丝挣扎,最终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罢了…此处既有人居,我等…另寻他处吧。” 他调转马头,准备离开。

“张军侯且慢!”李昭急忙出声。他脑中念头飞转,一个大胆的想法瞬间成形!这五十余名伤兵,虽然疲惫不堪,但他们是经历过战阵的老兵!是皇甫嵩带出来的兵!这简直是天赐的“人手”!

“军侯可是要解散部曲,让兄弟们各自归家?”李昭上前一步,目光直视张成。

张成身体微微一震,猛地回头看向李昭,眼神锐利起来:“你如何得知?”

“皇甫将军…是否已离京?”李昭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抛出了另一个问题。

张成沉默片刻,点了点头,声音更加低沉:“将军…已被调离长安,赴任他处。我等…无主之兵,留之无益,徒增祸端。将军体恤,令我等…解甲归田。” 他说的含蓄,但李昭听明白了。皇甫嵩被董卓调离了核心位置,失去了兵权,这些忠心于他的士兵,留在长安只会被董卓猜忌甚至清算。解散,是皇甫嵩对这些老部下最后的保护。

“解甲归田?”李昭环视着那些伤痕累累、面黄肌瘦的士兵,语气带着一丝悲悯,“军侯请看,兄弟们伤痕累累,缺衣少食,连匹像样的驮马都没有。此去关山路远,盗匪横行,董卓军更是视散兵如流寇!他们…能活着回到家乡吗?”

李昭的话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张成和所有士兵的心上。他们何尝不知前路艰险?只是不愿去想罢了。此刻被李昭赤裸裸地揭开,绝望的情绪瞬间弥漫开来。几个重伤员更是发出了压抑的呜咽。

“那…又能如何?”张成握紧了拳头,指节发白,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的愤怒和无力,“难道让他们留在长安等死?或者被董卓抓去修郿坞,累死、打死?!”

“留下!”李昭斩钉截铁地说出两个字。

“留下?”张成一愣,随即苦笑,“留下?留在这荒郊野岭?靠什么活?”

“靠我们自己的双手!”李昭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他指向身后的土围子和更远处荒芜的田野,“留在这里!和我们一起!开荒!屯田!”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张成和所有士兵:“此地虽荒僻,但远离长安是非!有废弃的屋舍可以遮风挡雨!有渭水可以取水!更有大片无主的荒地可以开垦!我们有流民,有妇孺,能耕种,能织补!你们有刀枪,有战马(虽然瘦弱),有经历过战阵的兄弟!我们合在一起,开荒种地,自给自足!既能养活自己,也能保护妇孺!总好过各自分散,死在回乡的路上,或者被董卓抓去累死!”

李昭的话如同黑暗中的一道闪电,瞬间照亮了所有人心头!那些原本眼神麻木的伤兵,眼中渐渐燃起了一丝微弱的光芒。留下?开荒?屯田?自己养活自己?还有…保护他人?这似乎…是一条活路?

张成死死盯着李昭,仿佛要将他看穿:“你…凭什么让我们信你?屯田?谈何容易!种子、农具、粮食,从哪里来?还有,董卓的兵若来征粮抓丁,如何抵挡?”

“凭我带着三十余口人,从颍川一路走到这里,没饿死,没病死,没被乱兵杀光!”李昭的声音铿锵有力,“凭我识破流寇陷阱,救下世家子,得了路引!凭我在长安城外,带着一群老弱妇孺,靠煮开水和掩埋秽物,挡住了瘟疫蔓延!” 他一件件说出自己的“战绩”,虽然微不足道,但在绝境中却显得格外有说服力。

“至于种子农具粮食…”李昭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我们还有一点积蓄(指郑泽给的银子),可以想办法去附近的乡邑换些最劣等的种子和几把破锄头!粮食…眼下只能靠打猎、挖野菜、剥树皮!熬过这个冬天!开春,荒地就能长出粮食!”

“至于董卓的兵…”李昭的目光扫过士兵们腰间的环首刀和背后的弓箭,声音带着一丝狠厉,“我们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我们有五十个能拿刀枪的汉子!有这土围子可以据守!若真有不开眼的散兵游勇敢来,我们就让他们知道,想抢我们的活命粮,得先问问我们手里的刀答不答应!皇甫将军的兵,难道连几个蟊贼都对付不了吗?!”

最后这句话,如同点燃了干柴的火星!那些原本垂头丧气的士兵猛地抬起了头!皇甫嵩!这三个字是他们心中最后的骄傲和血性!

“妈的!干了!”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老兵猛地捶了一下地面,“老子在颍川砍过黄巾,在凉州杀过羌胡,难道还怕几个董卓的狗腿子?与其死在路上喂野狗,不如跟着这小哥拼一把!开荒种地,自己当主人!”

“对!留下!” “开荒!屯田!” “保护妇孺!守住粮食!” 士兵们压抑的情绪被点燃了,低沉的吼声在土围子内外回荡。张成看着群情激奋的部下,又看了看眼前这个眼神坚定、仿佛能扛起一片天的年轻人,胸中那股憋闷已久的浊气似乎也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拔出腰间的环首刀,刀尖指天,嘶声吼道:“好!兄弟们!从今日起,我们不再是皇甫将军的兵,也不是无家可归的流民!我们是…渭北开荒人!跟着李昭兄弟,开荒!屯田!在这乱世,给自己,给家人,挣一条活路!”

“开荒!屯田!” “挣活路!” 吼声震天,惊起了远处枯树上的寒鸦。五十余名伤兵,连同李昭带来的三十余流民,在这一刻,命运紧紧联系在了一起。一支以生存为唯一目标的奇特队伍,在渭水北岸这片荒凉的土地上,悄然诞生。

接下来的几天,土围子内外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忙碌和生机。士兵们虽然带伤,但军人的纪律性仍在。在张成的指挥下,他们开始清理废墟,加固坍塌的土墙,用木头和茅草修补破损的屋顶。王大等流民则带着妇孺,在附近寻找水源,挖掘野菜,设置简易的捕兽陷阱。李昭则忙着清点物资,规划开荒的区域,同时也在思考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运输。

开荒需要大量的工具(虽然简陋),收获的粮食需要搬运,狩猎的猎物需要拖回…单靠人背肩扛,效率太低,而且会极大地消耗宝贵的体力。牛马?那是奢望。现有的几匹瘦马是张成他们的战马,金贵得很,不能轻易用于负重。

李昭的目光落在了土围子角落里一堆废弃的木料上,又扫过士兵们随身携带的、用于固定帐篷或捆扎物品的绳索。一个模糊的念头在他脑海中盘旋——独轮车!汉代并非没有车,但大多是双轮牛车或马车,笨重且需要畜力。独轮车,结构简单,只需要人力,在狭窄崎岖的道路上也能通行!

他立刻找来几根相对笔直的木棍和木板,又让王大去找些坚韧的藤条和麻绳。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中,李昭蹲在地上,用木炭在平整的石板上画起了草图。

“这…这是何物?”张成看着那只有一个轮子、一个车架和两根长长推杆的奇怪图形,疑惑地问道。

“独轮车。”李昭解释道,“只需一人推动,可载重百斤以上!比肩挑背扛省力数倍!有了它,运土、运石、运粮、运柴,都方便得多!”

他一边说,一边动手。挑选合适的木料做车架和轮轴,用火烤弯木头制作轮辋(汉代已有简单的木工火烤定型技术),用藤条和麻绳编织成轮辐和承重网。虽然工具简陋(只有几把士兵的短刀和斧头),但李昭凭借着对机械原理的粗浅理解和一股不服输的韧劲,带着几个手巧的士兵和流民,硬是在两天后,将第一辆粗糙但结构完整的独轮车做了出来!

当李昭亲自推着这辆吱呀作响的独轮车,在土围子内外的空地上轻松地运送起一筐沉重的土石时,所有人都惊呆了!

“神了!真能走!” “还这么稳当!” “小哥…不,李头儿!你真是神人啊!” 赞叹声此起彼伏。张成更是激动地拍着李昭的肩膀:“好小子!有你的!这玩意儿,比十头牛都管用!”(虽然夸张,但表达了其兴奋)

独轮车的成功,极大地鼓舞了士气。它不仅仅是一件工具,更是一个象征——象征着智慧可以创造便利,象征着他们有能力在这片荒芜的土地上,依靠自己的双手和头脑,开辟出一条生路!

李昭立刻组织人手,利用现有的木料和收集到的材料,开始批量制作这种简易独轮车。虽然粗糙,但胜在实用。有了独轮车的助力,清理废墟、搬运土石、甚至去稍远的地方砍伐木材和收集茅草,效率都大大提高。

土围子的修复工作进展迅速。几间相对完好的土屋被清理出来,作为伤员和妇孺的住所。坍塌的围墙被重新垒砌加固,虽然依旧简陋,但至少有了基本的防御功能。张成带着士兵们在围墙的关键位置设置了简易的瞭望哨和拒马桩。一支小小的、以生存为目的的武装力量,初具雏形。

这天傍晚,李昭正和几个士兵推着新做好的独轮车,将清理出的碎石运到围墙外堆积(打算以后用来加固墙基)。夕阳的余晖将渭水染成一片金红。他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看着眼前初具规模的营地,听着里面传来的修补房屋的敲打声、妇孺煮饭的交谈声、甚至还有士兵们粗犷的笑声,心中涌起一股久违的踏实感。

就在这时,远处通往长安方向的官道上,隐隐出现了一小队人马。大约十余骑,盔甲鲜明,与张成他们这些残兵败将截然不同。为首一人,身形高大,骑着一匹颇为神骏的黄骠马,似乎正朝着土围子这边眺望。

李昭心中一紧,立刻示意众人戒备。张成也闻讯赶来,手按刀柄,眉头紧锁。

那队人马在距离土围子约一箭之地停了下来。为首那名骑士勒住马,远远地打量着这片突然“热闹”起来的废弃土围子和进进出出、推着奇怪独轮车忙碌的人群。他的目光锐利如鹰,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他似乎在观察那些士兵的举止,又似乎在研究那从未见过的独轮车。

片刻之后,他没有靠近,也没有派人过来询问,只是调转马头,带着手下,沿着渭水河岸,向着更上游的方向缓缓行去,很快消失在暮色之中。

“那是谁?”王大紧张地问。

张成眯着眼睛,看着那队人马消失的方向,沉声道:“看装束…像是河东卫家的部曲。为首那个…气度不凡,不似寻常家将。”

“河东卫家?”李昭心中一动。卫家,河东大族,在关中势力盘根错节。他们出现在这里,是路过?还是…注意到了自己这群人?

一丝隐忧悄然爬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