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水北岸的土围子,在经历了荒原首战的洗礼后,仿佛被注入了新的生机。羌匪丢下的三十匹战马,虽然大多带伤,但精心照料后,有二十余匹恢复良好,成了营地最宝贵的财富。张成挑选了十名骑术最好的老兵,组建了第一支侦察骑兵队,由他亲自统领。每日清晨,清脆的马蹄声便会踏破渭水河畔的宁静,骑兵们的身影在丘陵与荒原间穿梭,如同延伸出去的眼睛和触角,警惕地巡视着这片被他们视为家园的土地。这份来之不易的机动力量,极大地增强了营地的安全感和对外界的感知能力。
然而,李昭深知,真正的根基,不在于刀枪,而在于土地,在于粮食。击退羌匪的短暂振奋过后,他立刻将全部精力投入到那件关乎生死存亡的大事上——屯田。
开春的渭北平原,寒风虽未完全退去,但向阳坡地上的积雪已悄然融化,露出下面冻得硬邦邦的黑土。空气中弥漫着泥土解冻后特有的、带着腥气的湿润气息。李昭站在土围子外那片被圈定为“官田”的荒地上,脚下是刚刚被士兵和流民用简陋工具艰难翻起、还带着冰碴的土块。他身后,站着张成、王大,以及被推选出来的几个流民代表,其中就有那位在风雪破庙中质疑过他的干瘦老农——赵老栓。
“诸位,”李昭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天时已至,地气渐暖,正是开荒播种的紧要关头!今日召集大家,便是要定下我们屯田的根本章程!”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带着期盼,也带着一丝不安。土地,是农人的命根子,如何分,如何种,如何收,如何分粮,关乎每个人的肚皮和身家性命。
李昭环视众人,深吸一口气,朗声道:“我意,行‘官六民四’分成之制!”
“官六民四?!”
话音未落,人群便是一阵骚动。尤其是赵老栓,浑浊的老眼猛地瞪圆了,脸上的皱纹都因惊愕而扭曲起来。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官…官六民四?!李头儿!这…这如何使得?!前汉屯田,便是最苛的军屯,也多是官民各半,甚或官四民六!便是那曹操在许下屯田,也未曾听闻有官六民四之说!这…这比前汉的戍卒还不如啊!”
他的话立刻引起了共鸣。几个老成的流民也纷纷点头,脸上露出忧虑和不解。官家拿六成,自己辛辛苦苦种一年,只能落得四成?这比给豪强地主当佃户还要苛刻!这日子还有盼头吗?
张成眉头微皱,看向李昭。他虽不通农事,但也觉得这分成似乎过于严苛,恐失人心。
李昭没有立刻反驳,他平静地看着激动不已的赵老栓,等他把话说完。待议论声稍歇,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沉稳而有力:“赵老丈所言,确是实情。前汉屯田,乃至本朝边郡军屯,确无‘官六民四’之先例。”
他话锋一转,目光变得锐利:“然,老丈可知,前汉屯田,官家所出为何?是耕牛!是铁犁!是上好的谷种!是坚固的渠堰!戍卒只需出力,其余一应农具、种子、水利,皆由官家供给!收获之后,官民对分,看似戍卒只得五成,实则所得远超其力!因为那些耕牛、铁器、良种、水利,皆是戍卒自家无力置办之物!”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再看我等!耕牛何在?铁犁何在?上等谷种何在?坚固渠堰何在?我们有什么?”他指向身后简陋的木犁、石锄,指向堆在角落里那些从羌匪尸体上捡来的、锈迹斑斑的刀枪改成的农具,指向远处尚未完全解冻的渭水,“我们只有这双手!只有这些捡来的、凑合的破烂家伙!还有这靠天吃饭、不知何时会干涸的渭水!开荒的力气是我们自己出的!种子是我们用命换来的银子买的劣种!农具是我们自己拼凑的!引水的沟渠,要靠我们一锹一镐去挖!这所有的本钱,哪一样不是我们自己的血肉?”
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敲在众人心上。赵老栓张了张嘴,想反驳,却一时语塞。是啊,前汉屯田,官家是出了大本钱的。他们呢?除了这块无主的荒地,几乎一无所有。
李昭继续说道:“‘官六民四’,这多出的一成,并非我李昭要贪墨,更非官府盘剥!而是要用来做我们自己的‘本钱’!”他伸出三根手指,“其一,积粮备荒!天有不测风云,若遇灾年,这多出的一成粮,便是我们活命的根本!其二,更换农具!木犁石锄,如何垦荒?我们需要铁犁!需要好锄!需要镰刀!这些,都要钱!其三,兴修水利!靠天吃饭终非长久之计,我们要挖沟渠,引渭水,旱涝保收!这些工程,耗资巨大,非一日之功,更非一人之力可为!这多出的一成粮,便是我们日后买铁、雇工、修渠的根基!”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赵老栓:“老丈,您种了一辈子地,当知‘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的道理。若无本钱置办利器,若无积蓄抵御灾荒,若无沟渠保障灌溉,我们今日开出的荒地,明年、后年,还能剩下多少收成?我们这些人,又能在这乱世挣扎多久?”
赵老栓脸上的激动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思索。他布满老茧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挂着的烟袋锅(虽然早已无烟可抽),浑浊的眼睛里光芒闪烁。李昭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被固有观念锁住的心门。是啊,光想着分成比例,却忘了最根本的东西——本钱!没有本钱,再好的地也种不出富足,再多的力气也经不起天灾人祸的折腾。
“可是…”赵老栓还是有些迟疑,“这…这官六民四,终究是重了些…大伙儿…”他看向身后那些同样面带忧色的流民。
李昭知道,仅靠道理还不够,还需要权威的背书和实际的保障。他深吸一口气,从怀中珍重地取出一个用油布包裹的小册子——正是那本穿越时携带的《汉书·食货志》残卷。他小心翼翼地翻开,找到其中一页,指着上面的字迹,朗声诵读:
“《汉书·食货志》有载:‘武帝末年,悔征伐之事,乃封丞相为富民侯。下诏曰:“方今之务,在于力农。”以赵过为搜粟都尉。过能为代田,一亩三甽。岁代处,故曰代田…其耕耘下种田器,皆有便巧。率十二夫为田一井一屋,故亩五顷,用耦犁,二牛三人…’”
他抬起头,目光如炬:“老丈请看!前汉赵过推行代田法,何以能增粮倍蓰?非独其法精妙,更在于‘耕耘下种田器,皆有便巧’!在于‘用耦犁,二牛三人’!官家供给精良农具,充足畜力,方能使精耕细作之法得以施行,收获倍增!若无此等‘本钱’,纵有良法,亦是空谈!”
他合上册子,声音更加坚定:“我今行‘官六民四’,取这多出的一成,便是要效法前贤,为我等自己,积攒下这‘便巧田器’与‘耦犁耕牛’的本钱!待到来年,仓廪渐实,我便要仿效这‘代田’之法,深耕细作,轮替休养,使地力不衰!更要广购铁器,改良农具,兴修水利!到那时,纵是官六民四,诸位所得之实粮,也必远超今日官民对分所得之数!此非我李昭空口许诺,乃是《汉书》所载,先贤所证之大道!”
“代田法?”赵老栓眼睛猛地一亮。他是老农,对土地有着近乎本能的敏感。代田法轮耕养地的道理,他虽未系统学过,但祖辈口口相传的耕作经验里,也隐约有类似的影子。若真能如书中所说,一亩三甽(圳,田间水沟),岁代其处,那地力确实能长久保持!再配上好农具…他枯槁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激动和向往的神色。
“李头儿…这代田法,当真可行?”赵老栓的声音带着颤抖。
“可行!”李昭斩钉截铁,“书中记载,武帝时推行代田,关中亩产增一斛以上!此乃煌煌史册,岂能有假?只是此法需深耕细作,耗费人力畜力,更需精良农具配合。故而我等今日,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积攒本钱!待根基稍固,我便亲自带人,划出地块,试行代田!老丈经验丰富,届时还需您老多多指点!”
“好!好!”赵老栓猛地一拍大腿,脸上的疑虑和担忧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狂热的光彩,“若真能行那代田古法,莫说官六民四,便是官七民三,老汉我也认了!只要能多打粮食,让娃娃们吃饱肚子,让大伙儿有条活路,老汉我这条老命,就交给李头儿了!”
他转身,对着身后那些还有些懵懂的流民,激动地挥舞着手臂:“听见没?李头儿不是要盘剥我们!他是要带着我们干大事!要学那前汉的法子,种出更多的粮食!那多出的一成粮,是给我们自己攒家底,买铁犁,挖水渠用的!大家伙儿,信李头儿的!跟着李头儿干!这地,有盼头!”
赵老栓的转变如同风向标。他在这群流民中年纪最长,农事经验最丰富,也最有威望。他这一表态,原本还有些犹豫的流民们,心中的疑虑顿时消散了大半。再联想到李昭一路带领他们走来的种种神奇(防瘟疫、识破流寇、造独轮车、击退羌匪),那份信任感迅速占据了上风。
“信李头儿的!” “对!跟着李头儿干!” “开荒!种地!攒家底!” 人群爆发出热烈的响应,比刚才击退羌匪时更加充满希望和干劲。
李昭心中一块大石落地。他知道,最难的一关算是过了。他立刻趁热打铁,开始具体安排: 第一,划分土地。 他亲自带着张成、王大、赵老栓等人,用简陋的绳尺和木桩,将圈定的荒地大致划分为若干块。靠近水源、地势相对平坦的划为“官田”,由营地统一组织劳力耕种,收获按“官六民四”分配。土质稍差、位置偏远的,则允许流民家庭以“户”为单位申请开垦为“私田”,头三年免租,三年后按“官二民八”缴纳少量租税。此举既保证了集体力量的集中使用,又给了个体家庭一定的盼头和自主性。 第二,分发种子。 将用银子换来的劣质粟种和少量麦种,按官田面积和申请私田的户数,小心翼翼地进行分配。每一粒种子都弥足珍贵。 第三,组织劳力。 以张成的士兵为核心骨干,混合流民中的青壮,组成若干“开荒队”和“耕种队”,由赵老栓等老农指导,负责官田的开垦和播种。同时鼓励申请私田的家庭自行组织开垦。 第四,兴修水利。 抽调部分人手,由王大带领,开始在渭水岸边挖掘引水沟渠的雏形。虽然工程浩大,非一日之功,但必须从现在开始。
命令下达,整个营地如同上紧了发条的机器,轰然运转起来。土围子内外,热火朝天。
赵老栓仿佛年轻了十岁,精神矍铄地奔走在田间地头。他不再质疑,而是成了“官六民四”和“代田法”最积极的宣讲者和践行者。他指着那些被深翻出来的、还带着冰碴的土块,唾沫横飞地对围拢过来的农人们讲解:“看见没?这地冻得瓷实,就得这么深翻!把底下的生土翻上来晒着,把熟土埋下去养着!等日头晒透了,雨水泡软了,地气就活了!李头儿说的代田法,就是这个理儿!别怕费力气!力气使在地里,它不亏人!”
在他的带动下,农人们挥舞着简陋的农具,喊着号子,奋力地翻垦着板结的土地。汗水浸透了他们单薄的衣衫,手掌磨出了血泡,但没有人叫苦叫累。因为他们知道,每一滴汗水,都浇灌着未来的希望。
李昭更是身先士卒。他脱下那件半旧的袍子,只穿着一件单衣,和士兵、流民们一起,挥舞着沉重的石锄。他手上很快也磨出了血泡,但他毫不在意,反而干得更加起劲。他一边干活,一边不忘观察土壤的墒情和结构,时不时停下来,抓起一把土捻一捻,闻一闻,然后根据《食货志》残卷上的零星记载和赵老栓的经验,调整着翻地的深度和垄沟的走向。
“这里土质黏重,排水不畅,垄沟要挖深些,间距也要宽一点,否则日后容易涝。”他指着脚下的一片地对旁边的农人说。 “那边是沙性地,保不住水,垄沟可以浅些,但要多施些腐草烂叶进去,增加点肥力。”他又指向另一片区域。
他的这些“讲究”,起初让农人们觉得有些新奇甚至麻烦,但看到他那股认真劲儿,又联想到他之前种种“神奇”表现,便也耐着性子照做。渐渐地,他们发现,按照李昭说的法子整理过的地块,土壤似乎真的松软透气了不少。
播种的日子终于到了。这是一个晴朗的早晨,阳光洒在刚刚翻整好的土地上,泛着湿润的光泽。赵老栓带着几个经验丰富的老农,小心翼翼地捧着分到的种子,如同捧着稀世珍宝。他们按照李昭的要求,采用“点播”而非撒播的方式。先用木棍在垄上戳出深浅适宜的坑,然后由专人将两三粒种子放入坑中,再用脚轻轻覆上薄土。这样既能节省宝贵的种子,又能保证出苗率和幼苗的生长空间。
李昭也亲自参与播种。他蹲在田垄间,神情专注,动作一丝不苟。每一粒种子落入土中,都仿佛承载着他沉甸甸的希望。他知道,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种子,是营地未来生存的基石,是他在这乱世立足的根本。
“李头儿,”张成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他刚刚巡视完外围的警戒,脸上带着风尘,但眼神明亮,“皇甫将军派人送信来了。”
李昭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接过张成递来的一个用蜡封好的小竹筒。他走到田边,小心地打开,里面是一卷薄薄的丝帛。上面只有寥寥数语,字迹苍劲有力:
“昭武营李昭:惊闻渭北事,甚慰。汝以流民之身,聚散卒,垦荒田,御羌胡,行屯田之法,志虑深远,实乃乱世砥柱。‘官六民四’之制,虽无前例,然因地制宜,积粮强本,实为良策。代田古法,若能推行,善莫大焉。然董卓势大,耳目众多,尔等僻处渭北,务须谨慎,潜龙勿用,以待天时。嵩虽远在弘农,心系关中。若有缓急,可遣人密告。勉之!勉之! 皇甫嵩手书。”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空泛的勉励,字里行间透着一位老将的沉稳、认可和深切的期许。“昭武营”三个字,更是让李昭心头一热。皇甫嵩竟以“营”称之,这是对他们这支小小力量的正式认可!信中对他“官六民四”和“代田法”的肯定,更是如同定心丸,让他最后一丝顾虑也烟消云散。
“将军…”李昭低声念道,将丝帛紧紧攥在手中,仿佛能感受到那位远在弘农的老将军传递过来的力量。他抬起头,望向远方广袤的田野,眼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坚定。
“李头儿!快来看!出苗了!出苗了!” 王大兴奋的呼喊声从远处传来。
李昭和张成快步走过去。只见王大蹲在几天前最早播种的一块向阳坡地上,指着泥土中几点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嫩绿色,激动得语无伦次:“看!这儿!这儿!还有这儿!绿芽!是麦苗!真的出苗了!”
李昭蹲下身,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拨开一点浮土。果然,几株纤细得如同发丝般的嫩芽,顽强地顶开了坚硬的土壳,怯生生地探出头来,在微凉的春风中轻轻摇曳。那抹新绿,是如此的脆弱,却又蕴含着无比磅礴的生命力!
“好!好!”李昭连说了两个好字,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伸出手指,极其轻柔地触碰了一下那嫩芽,仿佛怕惊扰了这新生的希望。
赵老栓也闻讯赶来,看到那几点新绿,激动得老泪纵横:“活了!活了!这地…这地真的活了!老天爷开眼啊!”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整个营地。所有人都放下手中的活计,涌到这块小小的田垄边,争相目睹那象征着希望的嫩芽。欢呼声、笑声、甚至夹杂着喜极而泣的哽咽声,在渭水河畔回荡。这一刻,所有的汗水、血水、质疑和艰辛,仿佛都得到了回报。
李昭站起身,看着周围一张张洋溢着喜悦和希望的脸庞,心中充满了力量。他举起手中的丝帛,大声说道:“皇甫将军来信了!他称我们为‘昭武营’!他认可我们的屯田之策!他勉励我们,潜龙勿用,以待天时!”
“昭武营!” “皇甫将军!” “潜龙勿用!以待天时!” 欢呼声更加热烈,如同滚滚春雷,在渭北荒原上炸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