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韦梁的铩羽而归,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关中豪强圈子里激起了层层涟漪。昭武营的名字,连同那个以流民之身生擒韦氏公子的李昭,以一种近乎传奇的方式,闯入了长安城内外大小势力的视野。惊疑、忌惮、好奇、算计…种种目光,如同无形的丝线,悄然投向渭水北岸那座新筑的土寨。

然而,昭武寨内,却无暇顾及外界的风言风语。击退韦氏试探的短暂振奋过后,李昭立刻将全部精力投入到更紧迫的事务中——夏粮的抢收与冬粮的储备。寨外那数百亩麦田,虽经赵老栓等人尽力扑救,,但是在经历了春寒、虫害,的考验后仍损失不小,终于迎来了金黄的收获季节。这是昭武营立足的根本,是五百余口人熬过漫长寒冬的希望所在。

寨墙之上,李昭负手而立,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寨外广阔的田野。金黄的麦浪在夏日的骄阳下翻滚,散发出浓郁的谷物香气。数百名寨民,无论男女老幼,都投入到了这场与时间赛跑的抢收大战中。壮劳力挥舞着镰刀,大多是缴获羌匪的弯刀或环首刀改制,弯腰割麦,汗水浸透了粗布短衫,在古铜色的脊背上划出道道闪亮的痕迹。妇孺们紧随其后,将割下的麦子捆扎成束,或用简陋的独轮车数量已增至五十余辆,或用肩挑背扛,源源不断地运回寨内新辟的晒谷场。赵老栓带着几个老农,如同最精明的监工,在田间地头来回巡视,不时弯腰捻起几粒麦穗,放在嘴里咀嚼,判断着收割的最佳时机和晾晒的火候。

“头儿,看这长势,亩收一石半(约90公斤)应该不成问题!”张成走到李昭身边,脸上带着难得的喜色。他刚刚带骑兵队巡逻归来,马蹄上还沾着新鲜的泥土。

“一石半…”李昭微微颔首,心中飞快盘算着。以现有田亩计,总收成约在八百石左右。扣除种子(需预留)、损耗、以及按“官六民四”分成后,落到寨民手中的口粮,勉强能支撑到明年夏收,前提是冬春两季能靠狩猎、捕鱼和野菜补充。而“官仓”的六百石粮食,则是维系整个昭武营运转的命脉——供养士兵、购买盐铁、添置农具、乃至应对可能的饥荒或战事。每一粒粮食,都弥足珍贵。

“晒谷场那边要盯紧,防火防雨防鸟雀,一粒粮食都不能糟蹋!”李昭沉声吩咐,“还有,让王大带人,在寨子西北角再挖几个地窖,要深,要干燥,用石灰和木炭防潮。今年的冬粮,必须储存妥当!”

“是!”张成领命,立刻转身去安排。

就在这时,寨门方向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哨兵的示警!一队约十余骑的轻装快马,风驰电掣般沿着官道直奔昭武寨而来!这些骑士身着玄色劲装,外罩半身铁甲,甲片在阳光下泛着冷硬的乌光,腰间挎着制式统一的环首刀,刀鞘上没有任何家族徽记,只有一股扑面而来的肃杀之气。为首一人,身形剽悍,面容冷峻,眼神锐利如刀,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久经沙场的铁血气息。

“是董卓的人!”张成脸色骤变,手已按在了刀柄上。这种装束和气质,绝非豪强私兵,而是西凉军精锐!

寨墙上瞬间紧张起来。士兵们纷纷握紧武器,弓箭手张弓搭箭,警惕地盯着那队不速之客。刚刚还沉浸在收获喜悦中的寨民们也停下了手中的活计,不安地望向寨门。

李昭的心猛地一沉。董卓!这个盘踞长安、威压天下的魔王,终于将目光投向了渭北这片小小的角落!是福?是祸?

那队骑兵在寨门前数十步外勒马停下,动作整齐划一,显示出极高的军事素养。为首那名冷面骑士策马上前几步,目光如电,扫过寨墙上严阵以待的士兵,最后落在李昭身上,声音冰冷而毫无起伏:“奉相国钧令!召颍川李昭,即刻入长安,听候任用!不得有误!”

他的声音不大,却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董卓征召!

寨墙上下一片死寂。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齐刷刷地投向李昭。有人惊惧,有人担忧,有人茫然,更有人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毕竟,若能攀上董卓这棵大树,在这乱世中,或许能一步登天?

李昭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董卓的征召!这绝非赏识,而是赤裸裸的试探和收编!一旦踏入长安,踏入那座龙潭虎穴,生死便不由己!以董卓的残暴多疑,自己这个在渭北聚众屯田、又刚刚折了韦氏面子的“流民头子”,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被当作一枚棋子利用,稍有不慎,便是身首异处的下场!更可怕的是,自己一旦离开,昭武营群龙无首,必然分崩离析,或被董卓派人接管,或被韦氏等豪强瓜分吞噬!数月心血,五百余口人的希望,将瞬间化为泡影!

“敢问将军,”李昭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声音尽量保持平稳,“相国召见,不知所为何事?在下不过一介流民,恐难当大任。”

那冷面骑士面无表情,语气依旧冰冷:“相国知汝于渭北聚流民,垦荒田,御羌胡,颇有才干。特予擢用,授汝骑都尉之职,领本部人马,归于牛辅将军麾下效力!此乃天恩浩荡,莫要不知好歹!”

骑都尉!领本部人马!归于董卓女婿,西凉军核心将领牛辅麾下!

这条件,听起来似乎颇为优厚!不仅给了官职,还允许保留自己的班底!若换做寻常人,恐怕早已感激涕零,跪地谢恩了。

但李昭心中却是一片冰凉。他太清楚董卓的为人了!这看似慷慨的“招安”,背后必然隐藏着毒辣的算计。授官是假,收编是真!将自己和昭武营纳入牛辅麾下,等于将这支初具规模的力量牢牢掌控在董卓手中,成为他争霸天下的炮灰!而自己这个名义上的“骑都尉”,不过是董卓用来安抚人心的傀儡,随时可能被剥夺兵权,甚至被借故除掉!历史上,董卓对待那些被其“招安”的地方势力,何曾有过善终?

“将军,”李昭深吸一口气,拱手道,“相国厚爱,李昭铭感五内。然昭才疏学浅,出身寒微,骤登高位,恐难服众。且昭于渭北屯田,实为安顿流民,活命自保,并无军功,更无统兵之能。贸然领受骑都尉之职,恐贻笑大方,更负相国知遇之恩。恳请将军回禀相国,昭愿继续在此屯田垦荒,为相国牧守一方,输送粮秣,以报万一。”

他这番话说得谦卑恳切,既表明了自己无意军功,只想安心种地,又暗示愿意为董卓提供后勤支持,试图将昭武营定位为一个“后勤基地”而非军事力量。

然而,那冷面骑士却丝毫不为所动。他眼中寒光一闪,声音陡然转厉:“李昭!相国钧令,岂容尔等讨价还价?!相国看得起你,是你的造化!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今日你从也得从,不从也得从!否则…”他猛地一挥手,身后十余骑同时拔刀出鞘!森冷的刀锋在阳光下闪烁着刺目的寒芒!一股凌厉的杀气瞬间弥漫开来!

“抗命者,杀无赦!”

冰冷的威胁,如同死神的宣告!寨墙上,张成、王大等人目眦欲裂,手中武器握得咯咯作响!士兵们更是呼吸急促,只等李昭一声令下,便要拼个鱼死网破!

空气仿佛凝固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李昭身上,等待着他的抉择。是屈膝投降,换取一时的苟安?还是奋起反抗,迎接灭顶之灾?

李昭沉默着。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那队杀气腾腾的西凉骑士,望向长安城的方向。那座巍峨的帝都,在夏日的阳光下,却仿佛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血色阴影。董卓废帝弑后,残暴不仁,倒行逆施,早已是天怒人怨!自己若投靠于他,纵然能苟活一时,也必将背负千古骂名,更会成为助纣为虐的帮凶!这与他的本心,与他想要在这乱世中守护一方安宁的初衷,背道而驰!

皇甫嵩的密信,蔡琰那双充满哀愁与坚韧的眼眸,还有那些在董卓铁蹄下哀嚎的百姓…一幕幕画面在他脑海中闪过。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愤和决绝,如同火山般在他胸中喷涌!

他猛地踏前一步,目光如炬,直视那冷面骑士,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相国厚意,李昭心领!然——”

他猛地拿起掏出那份烫金的征召文书,高高举起!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他毫不犹豫地将文书凑近旁边瞭望哨中用于夜间照明的火把!

“嗤啦——!”

干燥的帛书瞬间被火舌舔舐,腾起一股青烟!金线绣制的“董”字在火焰中扭曲、焦黑、化为灰烬!

“董卓国贼!祸乱朝纲!荼毒天下!人神共愤!我李昭虽微末之身,亦知忠义廉耻!岂能屈膝事贼,助纣为虐?!”

他猛地将燃烧的文书掷于地上,一脚踏上,狠狠碾灭!然后昂首挺胸,对着长安方向,发出震耳欲聋的怒吼:

“今日,我李昭在此立誓!此生此世,绝不侍董卓此等国贼!昭武营上下,与国贼势不两立!天日昭昭,此心可鉴!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声如惊雷,在渭水河畔炸响!字字铿锵,如同金铁交鸣!

整个昭武寨,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被李昭这突如其来的、石破天惊的举动惊呆了!焚烧相国文书!当众辱骂董卓为国贼!立誓不共戴天!这…这是自寻死路啊!

那冷面骑士脸色瞬间变得铁青,眼中杀机暴涨!他身后的西凉骑士更是怒不可遏,刀锋直指李昭!

“大胆狂徒!竟敢辱骂相国!给我杀!”冷面骑士怒吼一声,就要策马冲阵!

“保护头儿!”张成一声厉喝,手中长弓瞬间拉满!箭簇直指冷面骑士咽喉! “杀!”寨墙上,数十张弓箭同时拉开!弩机绞弦声吱呀作响!投枪手也已蓄势待发!

眼看一场血腥冲突就要爆发!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李昭却猛地一抬手,制止了己方的动作。他目光平静地看着那即将暴走的冷面骑士,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将军且慢!今日你若动手,我昭武营上下,必以死相拼!纵使寨破人亡,也必让你等血染渭水!将军自忖,凭你身后这十余骑,能否踏平我昭武寨?即便能,将军可想好了,如何向相国交代,为何区区一纸文书,竟引来如此血战?又为何逼反了一心只想屯田纳粮的顺民?”

他顿了顿,语气中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将军是聪明人。相国要的是粮,是能替他牧守地方、输送军需的臣属,而非一堆焦土和遍地尸骸!今日我焚书立誓,非为挑衅,实为明志!我昭武营,只求一隅之地,耕田自保,绝无与相国为敌之意!若相国执意相逼,那便玉石俱焚!将军…可要三思!”

李昭的话,如同冰水浇头,让暴怒的冷面军士瞬间冷静了几分。他死死盯着李昭,又扫视了一眼寨墙上那密密麻麻的箭簇和一张张决绝的面孔,心中飞快权衡。李昭说得没错,凭他这十几个人,强攻这座有数百人守卫、墙高近两丈的土寨,无异于以卵击石!即便能杀进去,也必然损失惨重。更重要的是,董卓虽然残暴,但并非无脑。他招降李昭,看中的是其在渭北屯田的成果和聚拢流民的能力,是为了获取稳定的粮草和兵源补充。若因自己一时冲动,逼反了李昭,毁了这片屯田,还折损了人手,回去如何向董卓交代?以董卓的脾气,自己恐怕难逃一死!

想到此处,冷面军士额头渗出了细密的冷汗。他眼中的杀意渐渐被忌惮和权衡所取代。他死死盯着李昭,仿佛要将这个胆大包天的年轻人刻进骨子里。良久,他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李昭!你好大的胆子!今日之事,本将定当如实禀报相国!你好自为之!”

说罢,他猛地一勒马缰,调转马头,对着手下吼道:“我们走!”

十余骑西凉兵,带着满腔的怒火和憋屈,如同来时一般,卷起一阵烟尘,狼狈而去。

直到那队人马彻底消失在视野尽头,昭武寨内外才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和呐喊! “头儿威武!” “誓死不降董贼!” “与国贼势不两立!” 劫后余生的狂喜和对李昭的崇敬,如同汹涌的浪潮,席卷了整个营地。所有人都明白,李昭刚才的举动,是在悬崖边上走了一遭!他用焚书立誓的决绝,用玉石俱焚的勇气,硬生生逼退了董卓的使者,保住了昭武营的独立和尊严!

张成、王大等人激动地围拢过来,眼中充满了狂热和崇拜。 “头儿!你…你真是…”张成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从今往后,我王大这条命,就是头儿的!”王大更是直接跪倒在地。

李昭却摆了摆手,脸上并无多少喜色,反而带着一丝凝重。他弯腰,从地上捡起那团被踩踏得面目全非的文书灰烬,紧紧攥在手中,仿佛攥着一块烧红的烙铁。

“高兴得太早了。”李昭的声音低沉而沙哑,“今日虽退了使者,却也彻底与董卓撕破了脸!以董卓的脾性,绝不会善罢甘休!接下来,我们面临的,将是真正的狂风暴雨!”

他环视众人,目光锐利如刀:“传令下去!从今日起,昭武寨进入战时戒备!” “第一,加固寨墙!加高!加厚!增设箭楼!挖掘壕沟!寨内储备滚木礌石!务必使寨墙固若金汤!” “第二,加紧操练!所有青壮,无论男女,皆需习练武艺!张成,你负责编练步卒!王大,你组织人手,打造更多弓箭、弩箭、投枪!我要寨内人人皆兵!” “第三,囤积粮草!加快抢收!所有粮食,务必妥善储存!狩猎、捕鱼、采集野菜,一刻不停!能存多少存多少!” “第四,派出斥候!张成,你亲自挑选最精干的骑兵,撒出去!长安方向,韦氏方向,还有其他豪强动向,我要第一时间知晓!尤其是董卓军的调动!”

一连串命令,如同冰雹般砸下,瞬间驱散了众人心头的喜悦,取而代之的是沉甸甸的压力和紧迫感。所有人都明白,李昭说得对。董卓的报复,随时可能降临!

“是!”张成、王大等人肃然领命,立刻分头行动。整个昭武寨,如同被抽紧的发条,再次高速运转起来。寨墙上,加固工事的号子声更加响亮;校场上,操练的喊杀声更加震耳;田野里,抢收的脚步更加匆忙…一股山雨欲来的紧张气氛,笼罩了整个营地。

夜色降临,渭水河畔的昭武寨灯火通明。寨墙上火把林立,巡逻的士兵身影被拉得长长的。李昭独自一人,站在新筑的角楼最高处,望着东南方长安城的方向。那里灯火辉煌,却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随时可能张开血盆大口。

“董卓…”李昭低声念着这个名字,眼中寒光闪烁。他知道,从今日起,昭武营与董卓之间,已是不死不休之局。退路已绝,唯有死战!

他缓缓抬起手,手中紧握着那团焦黑的文书灰烬。夜风吹过,灰烬从他指缝间簌簌飘落,散入无边的黑暗。

“来人!”李昭沉声唤道。

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是张成麾下最机敏、最忠诚的斥候队长,名叫陈七,绰号“夜枭”。

“头儿!”

李昭没有回头,声音低沉而清晰:“挑两个最可靠、最不起眼的兄弟,连夜出发,潜入洛阳。”

“洛阳?”陈七微微一怔。

“对,洛阳。”李昭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夜色,投向那座同样笼罩在董卓阴影下的帝都,“去找一个人。”

“谁?”

“司徒,王允。”李昭一字一句地说道,“告诉他,关中李昭,焚董卓之书,立誓讨贼!愿为汉室,效犬马之劳!关中诸事,但有驱使,万死不辞!”

陈七眼中精光一闪,瞬间明白了李昭的用意!这是要…联络朝中反董力量!为昭武营,也为这乱世,寻找一线生机和助力!

“明白!”陈七肃然抱拳,“属下亲自去!定将头儿的话,带到王司徒面前!”

“好!”李昭转过身,重重拍了拍陈七的肩膀,“记住,此行凶险万分!务必小心!若事不可为,保命为上!”

“头儿放心!”陈七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牙,“咱‘夜枭’的名号,可不是白叫的!”说罢,他身影一晃,如同鬼魅般融入黑暗之中,消失不见。

李昭再次望向长安方向,眼神中多了一份决绝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深沉。焚书立誓,是绝路,也是宣言!联络王允,是求生,更是布局!这盘以天下为棋局的生死博弈,他李昭,已然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