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的尾巴依旧带着刺骨的寒意,但渭北荒原上,昭武寨内外的空气却悄然发生着变化。青铜军牌挂在胸前,沉甸甸的,如同烙在心口的印记,将原本散漫的流民、剽悍的羌骑、沉默的老卒,紧紧箍成了一个整体。农兵制的推行,更是将刀与犁的界限模糊,校场上呼喝操练的号子声,与寨外屯田区清理冻土、修整农具的叮当声交织在一起,奏响了一曲粗粝而充满生机的战歌。然而,这生机之下,暗流依旧汹涌。董卓的阴影,韦氏的觊觎,如同盘旋在头顶的秃鹫,从未远离。
这日清晨,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荒原。寨门瞭望塔上的哨卒忽然吹响了示警的号角——悠长而急促。不是敌袭的尖锐,而是有大队人马靠近的警示。
“头儿!东边官道!有车队!打着…打着韦氏的旗号!”哨卒的声音带着一丝紧张和不解。
韦氏?李昭心头一凛。野狐岭的梁子刚结下,尸骨未寒,韦家竟敢大张旗鼓地前来?是示威?还是另有所图?他快步登上寨墙,手搭凉棚望去。
只见东方的官道上,一支规模不小的车队正缓缓驶来。数十辆牛车,满载着鼓鼓囊囊的麻袋,压得车辙深深陷入冻土。车队前方,一面绣着“韦”字的青色大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旗下一骑当先,却并非上次那个骄横的韦梁,而是一位身着深色锦袍、面容清癯、留着三缕长须的中年文士。他身后跟着数十名精壮家丁,虽也佩刀带剑,但队列整齐,并无杀气腾腾之感。
“不是韦梁?”张成也跟了上来,眉头紧锁,“这老家伙是谁?看着倒像个读书人。”
“韦康。”李昭认出了来人。韦氏在关中的分支众多,韦梁不过是年轻一辈的纨绔,而这位韦康,却是韦氏宗族中颇有声望的元老之一,据说性情沉稳,通晓经史,在长安士林中也有几分薄名。他亲自前来,还带着如此多的车辆…所为何来?
“传令!寨门戒备!弓弩手就位!没有我的命令,不准放箭!”李昭沉声下令,同时整理了一下衣甲,“王大,随我出寨迎接!张成,寨内警戒,以防有诈!”
“是!”两人齐声应命。
沉重的寨门在绞盘的吱呀声中缓缓打开。李昭只带了王大和十名亲卫,策马迎出寨外百步,勒马停驻。寒风卷起地上的雪沫,打在脸上生疼。
韦康的车队在距离李昭等人二十步外停下。韦康翻身下马,动作从容,整理了一下衣冠,独自一人缓步上前。他脸上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既不显得谄媚也不显得倨傲的微笑。
“前方可是昭武寨李公当面?”韦康拱手,声音清朗,在寒风中传得很远。
“正是李某。”李昭端坐马上,并未下马,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对方,“不知韦先生大驾光临,有何指教?前番贵府韦梁公子遣人‘替天行道’之举,李某可是记忆犹新。”
韦康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随即化作一声轻叹,带着几分无奈和歉意:“李公息怒。前番之事,实乃族中不肖子弟韦梁年轻气盛,受人蛊惑,擅自妄为!族中长老闻知,震怒不已,已将其禁足宗祠,严加管教!今日康奉家主之命,特备薄礼,前来致歉,并略表心意,以弥补前番之过,更盼与李公化干戈为玉帛,共保一方安宁。”他姿态放得很低,言语恳切,仿佛野狐岭那场血战,真的只是韦梁个人的胡闹。
李昭心中冷笑。好一个“年轻气盛,受人蛊惑”!好一个“化干戈为玉帛”!韦家这手以退为进,玩得漂亮。先抛出个替罪羊,再送上厚礼,既全了面子,又试探了虚实。他目光扫过那数十辆满载的牛车:“哦?薄礼?不知韦先生所赠何物?”
韦康侧身,指着身后的车队,朗声道:“粟米一千石!另有越冬皮袄百件,粗盐十石!些许心意,不成敬意,还望李公笑纳,莫要推辞!”
一千石粟米!百件皮袄!十石粗盐! 饶是李昭早有心理准备,也被这“薄礼”的分量震了一下。一千石粟米,足够昭武营上下近千人吃上数月!更别提在寒冬腊月里极其珍贵的皮袄和盐!韦家为了“化干戈”,或者说为了暂时稳住他,下的本钱不可谓不大!
寨墙上的士卒,以及闻讯赶来的寨民,听到这个数目,都忍不住发出低低的惊呼。粮食!御寒的衣物!盐!这些都是他们最紧缺的活命之物!无数道目光瞬间变得炽热起来,望向那些牛车,如同饿狼看到了肥肉。
李昭沉默着。他在飞快地权衡利弊。收下?意味着暂时与韦家和解,至少是表面上的和解,能换来宝贵的喘息和发展时间,更能解燃眉之急。但这也等于默认了韦家对野狐岭事件的“定性”,并且欠下了一个巨大的人情,日后难免受制。不收?则等于彻底撕破脸,韦家恼羞成怒之下,联合董卓或其他势力全力打压,昭武营将面临灭顶之灾。
寒风呼啸,卷起雪尘。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李昭身上,等待着他的决断。
李昭的目光缓缓扫过那些装满粮食的牛车,扫过韦康那张看似诚恳的脸,最终,他翻身下马。
“韦先生远道而来,厚礼相赠,李某…愧领了!”李昭抱拳还礼,声音沉稳,“前番之事,既系韦梁公子个人所为,且贵家主已有惩处,李某自不会迁怒于韦氏全族。关中多事之秋,百姓流离,李某只愿守此一方水土,护佑流民,垦荒屯田,并无他意。能与韦氏和睦相处,共保乡土安宁,亦是李某所愿。”
他选择了收下。不是屈服,而是审时度势的隐忍。粮食和物资,是昭武营活下去的基石。这笔“赔礼”,他拿得问心无愧!至于人情…日后自有分说。
韦康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和得意,笑容更盛:“李公深明大义,康佩服之至!如此甚好!甚好!来人,将粮车赶入寨中交割!”
沉重的牛车一辆辆驶入昭武寨,卸下堆积如山的粮袋和物资。寨内一片欢腾,士卒和寨民们脸上洋溢着难以置信的喜悦。一千石粮食!这个冬天,终于不用再饿肚子了!
李昭亲自将韦康迎入简陋的议事厅,奉上热汤。韦康环顾四周,看着墙上悬挂的简陋地图,角落堆放的新打制的农具,以及厅内肃立的、胸前挂着青铜军牌、眼神锐利的亲卫,心中暗自凛然。这李昭,绝非池中之物!短短时日,竟能将一群流民乌合之众,整顿得如此有章法!那青铜军牌,更是闻所未闻,却隐隐透着一股凝聚人心的力量。
“李公治军有方,屯田有法,短短数月便有此气象,实在令康叹服。”韦康放下陶碗,由衷赞道,语气中多了几分真诚的探究,“不知李公对这屯田垦荒,可有更进一步的良策?关中凋敝多年,若能广辟良田,实乃万民之福。”
李昭心中一动。韦康此问,恐怕才是他此行的真正目的之一。韦氏作为关中大族,田产无数,对农耕之事自然极为看重。他这是在试探昭武营的屯田之法,或者说,想看看他李昭手里还有什么“宝贝”。
“良策不敢当。”李昭微微一笑,语气谦逊,“不过是因地制宜,效法先贤罢了。前汉赵过有‘代田法’,深耕易耨,颇见成效。李某也只是拾人牙慧,稍加变通而已。”
“代田法?”韦康捻须沉吟,“此法虽好,然深耕费力,非壮牛健畜不可为。如今关中牛马稀缺,流民孱弱,推行不易啊。”
“先生所言极是。”李昭点头,“耕牛匮乏,确是屯田大碍。李某近日观农人耕作,见其犁具笨重,辕木僵直,牵引费力,尤耗牛力人功。苦思之下,偶得一念,或可稍解此困。”
“哦?”韦康眼睛一亮,身体微微前倾,“愿闻其详!”
李昭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转头对侍立一旁的王大吩咐道:“去工械司,请老陈头来一趟,带上…那件东西的图纸。”
不多时,老陈头佝偻着背,捧着一卷粗糙的羊皮走了进来。他恭敬地将羊皮在李昭面前的案几上展开。
韦康好奇地凑近观看。只见羊皮上用炭笔勾勒着一幅图样,画的是一架犁。但这犁与他常见的直辕犁不同,其辕木并非直直向前,而是呈现出一道优美的弧形,向下弯曲,末端连接着犁铧。整个结构看起来更加灵巧,尤其是那弯曲的辕木,仿佛蕴含着某种省力的玄机。
“此乃…曲辕犁?”韦康是识货之人,立刻看出了关键,眼中精光闪烁。
“先生好眼力。”李昭指着图纸解释道,“正是曲辕犁。其妙处,便在于这曲辕。直辕犁牵引时,需牛马之力硬抗,辕木僵直,转向不便,尤耗畜力。而曲辕犁,因辕木弯曲,牵引之时,力有回旋,更易控制方向,转向灵活,更可省去直辕犁调头回转之繁琐。尤其在山坡、沟坎、小块田地间,其便捷省力之效,更为显著。据老陈头估算,同样的牛力,用此曲辕犁,一日可多耕三成之地!”
“多耕三成?!”韦康倒吸一口凉气,霍然起身,目光死死盯住那图纸,仿佛看到了稀世珍宝!作为世代耕读传家的士族,他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省力,就意味着同样的牛可以耕更多的地,或者用更少的牛完成同样的耕作!这在耕牛奇缺的乱世,简直是救命的良方!更别提其灵活转向对小片土地和复杂地形的适应性!这小小的改动,蕴含的价值无可估量!
“李公…李公真乃奇才!”韦康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颤,“此物…此物若得推广,关中沃土复苏有望!万民温饱可期啊!”
李昭看着韦康激动的样子,心中了然。这份“回礼”,分量足够了。他示意老陈头将图纸卷好,双手捧起,郑重地递向韦康:“韦先生谬赞了。此图不过李某偶得之思,粗陋不堪。今日先生赠粮千石,解我昭武营燃眉之急,李某无以为报,唯有以此粗浅之图相赠,聊表谢意。还望先生莫要嫌弃,带回族中,若能对关中农事略有裨益,亦是李某之幸。”
韦康双手微微颤抖地接过那卷羊皮图纸,如同捧着千钧重宝。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对着李昭,郑重地长揖到地:“李公高义!康…代关中黎庶,谢过李公!此图之重,远胜千石粟米!康必当珍之重之,禀明家主,在我韦氏田庄先行试制推广!他日若见成效,定当再报李公厚德!”
这一刻,韦康脸上的笑容再无半分虚假,充满了真诚的感激和钦佩。他原本只是奉命前来试探和安抚,却万万没想到,竟收获了如此一份足以改变家族乃至整个关中农耕格局的重礼!眼前这个年轻的流民首领,不仅手握强兵,胸有韬略,竟还有如此惠及万民的巧思!其胸襟气度,绝非韦梁之流可比!
交割完粮食,韦康带着那卷沉甸甸的曲辕犁图纸,心满意足地告辞离去。来时带着试探和算计,归时却满怀震撼和敬意。
送走韦康,昭武寨内一片欢腾。粮仓被堆得满满当当,空气中仿佛都弥漫着粟米的清香。士卒和寨民们围着粮垛,脸上洋溢着前所未有的踏实笑容。
李昭却独自一人,再次来到寨墙上。他望着韦康车队远去的烟尘,目光深邃。
“头儿,一千石粮食啊!还有皮袄和盐!这下咱们可算能过个踏实年了!”王大跟了上来,语气兴奋。
李昭没有回头,只是淡淡问道:“王大,你说,韦家送这一千石粮食,是真心和解吗?”
王大一愣,挠了挠头:“这…他们连图纸都当宝贝收下了,应该…是吧?”
李昭摇了摇头,嘴角勾起一丝冷冽的弧度:“粮食,是买命钱,也是封口费。图纸,是甜头,也是诱饵。韦家暂时不会动我们了,不是因为他们心善,而是因为他们看到了更大的利益,看到了我们身上值得‘投资’的价值。他们想看看,这曲辕犁能给他们带来多少好处,也想看看,我李昭,还能拿出多少‘好东西’。”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寨内忙碌的人群,扫过远处正在清理冻土的屯田区,声音低沉而坚定:“所以,我们更要抓紧时间!粮食有了,人心不能散!农兵操练,一刻不能停!开春垦荒,必须全力以赴!我们要用最快的速度,把根扎得更深!把拳头练得更硬!只有我们自己足够强大,才能让韦家,让董卓,让所有觊觎我们的人,永远只能选择‘和解’!”
寒风掠过寨墙,吹动李昭的衣袂。他胸前的青铜军牌,在阴沉的天空下,反射出沉静而坚韧的光芒。
长安城,韦氏府邸深处。 韦康恭敬地将那卷羊皮图纸呈给一位须发皆白、面容威严的老者——韦氏族长韦端。 韦端仔细地审视着图纸上那架结构奇特的曲辕犁,浑浊的老眼中精光闪烁。良久,他放下图纸,长长吐出一口气。 “此子…不凡。”韦端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梁儿败得不冤。” “族长,那李昭…”韦康欲言又止。 韦端摆了摆手,目光望向窗外阴沉的天色:“粮食,送就送了。这图纸…立刻召集族中最好的工匠,秘密仿制!先在我韦氏田庄试用!若真如他所言…此物,便是我韦氏再兴之机!” 他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案几,仿佛在权衡着什么,最终缓缓道:“传话下去,族中子弟,暂时…莫要去招惹那个昭武寨了。此子…或可托付。” 最后四个字,轻飘飘的,却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韦康心中激起层层涟漪。他深深一揖:“谨遵族长之命。” 窗外,寒风呼啸,卷起庭中枯叶。长安城的风云,似乎又有了新的流向。而遥远的渭北荒原上,昭武寨的屯田区里,第一道试探着翻开冻土的犁铧,已经悄然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