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狼沟的血腥气尚未在渭北荒原上彻底散去,春风已裹挟着湿润的泥土气息,悄然席卷了昭武寨周遭新翻的田地。冻土消融,露出深褐色的肌理,如同沉睡的巨兽缓缓苏醒,等待着耕耘的犁铧。寨墙内外,弥漫的不再仅仅是肃杀,更添了几分忙碌的生机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躁动。
寨门高悬的匪首头颅,经过几日的风吹日晒,已变得干瘪狰狞,无声地昭示着昭武营的雷霆手段。这景象震慑了四方宵小,却也像一块投入平静水潭的石子,在更广阔的关中平原上激起了涟漪。流民们窃窃私语,眼神中除了敬畏,更多了几分希冀;而远处长安城阙的阴影下,某些目光也变得愈发幽深难测。
李昭站在新筑的土台上,俯瞰着下方逐渐成型的营寨格局。斥候司的骑手们轮番出巡,马蹄声在旷野上踏出清晰的节奏;屯田司的青壮在老农赵老蔫的带领下,正用新打制的曲辕犁奋力开垦着寨墙外更大片的荒地,泥土在犁铧下翻滚,散发出新鲜而潮湿的气息;工械司的炉火日夜不息,叮叮当当的敲打声与呼喝声交织,为这支初生的力量锻造着筋骨。然而,他心中并无半分松懈。野狼沟之战,虽胜,却也暴露了根基的浅薄。粮食!人口!秩序!这三者如同无形的锁链,牢牢束缚着昭武营的翅膀,若不能挣脱,下一次更大的风浪袭来,便是倾覆之危。
“主公,”张成快步登上土台,脸上带着连日奔波的疲惫,眼神却锐利如鹰,“长安方向,董卓似有异动,西凉军调动频繁,但目标不明,不像是冲着我们来的。倒是…韦家那边,派人送来了第二批粮食,足有五百石,说是感念主公之前赠犁之情。”
“感念?”李昭嘴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是试探,也是押注。董卓废帝,天下汹汹,这些地头蛇,开始给自己找后路了。”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寨外辛勤劳作的流民,“粮食收下,记好账目。告诉韦家的人,昭武营,记下这份情了。”
“是!”张成应道,随即又压低声音,“还有一事,寨子里新来的流民越来越多,开春后,每日都有数十口子投奔。粮食消耗…有些吃紧了。而且,人一多,心思就杂。昨日,屯田区那边,为争抢一块向阳的坡地,两伙人差点打起来,被赵老蔫带人按下了。”
李昭眉头微蹙。这正是他忧虑的核心。野狼沟的胜利带来了声望,也带来了更沉重的负担。无序的扩张,只会加速崩溃。他需要的,不是一群依附的流民,而是一个有组织、有目标、能自给自足的根基之地。
“召集各司主事,”李昭的声音斩钉截铁,“还有寨中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农、匠户代表。明日辰时,校场议事!”
翌日清晨,昭武寨简陋的校场上,人头攒动。除了三司主事张成、赵老蔫、老陈头,以及数十名什长、伍长级别的骨干,还有十几位被特意请来的寨中老人和手艺精湛的匠人。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泥土、汗水和淡淡铁锈味的复杂气息,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土台中央那个挺拔的身影上。
李昭没有多余的寒暄,目光扫过台下每一张或沧桑、或年轻、或带着疑惑、或充满期待的脸庞。
“诸位!”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野狼沟一战,匪徒授首,昭武营初露锋芒!此乃我寨上下同心,将士用命之功!”
台下响起一阵压抑的欢呼和自豪的低语。
“然!”李昭话锋一转,语气陡然沉凝,“匪患虽除,根基未稳!寨中粮秣,日耗巨万;四方流民,源源不断;田亩虽垦,产出未定!长此以往,坐吃山空,则前日之胜,不过镜花水月,转瞬即逝!”
这话如同冷水浇头,让刚刚升起的些许兴奋瞬间冷却。不少人脸上露出了深以为然和忧虑的神色。赵老蔫更是忍不住重重叹了口气,他比谁都清楚田里那点收成,根本填不饱这么多张嘴。
“故此,”李昭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今日召集诸位,便是要为我昭武营,立下根本之法,铸就强盛之基!此乃——《昭武营田令》!”
他猛地展开一卷早已准备好的、用粗糙麻布书写的文书,朗声宣读:
“昭武营令:为固根本,养军民,兴屯垦,特颁此令!”
“其一:垦荒免赋!凡我昭武寨辖内,无论军民,新垦荒地,自开垦之日起,免纳粮赋三年!所产之粮,尽归垦荒者所有!”
此言一出,台下顿时一片哗然!免赋三年?尽归己有?这简直是闻所未闻的恩典!那些被请来的老农们眼睛瞬间瞪圆了,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赵老蔫更是激动得嘴唇哆嗦,喃喃道:“这…这…前汉屯田,亦无此例啊!”
李昭目光如电,扫过众人,继续宣读,声音压下了所有的嘈杂:
“其二:官贷耕牛!屯田司设官牛坊,凡无力自备耕牛之垦荒户,可向屯田司申领官牛!春耕贷出,秋收后按约定归还少量粮谷或钱帛为息!若遇灾年,可酌情减免!”
耕牛!对于普通农户而言,这几乎是命根子!官贷耕牛,这无疑是为那些赤贫的流民打开了一扇活命的大门!匠户代表中,一个负责打造犁具的老木匠忍不住拍了下大腿,低声道:“好!有牛,那曲辕犁才算真有用武之地!”
“其三:田亩永业!凡依令垦荒,耕种满五年,且无作奸犯科者,其所垦之地,可向屯田司申领田契,立为永业田!子孙承继,官府不得无故收回!”
“永业田”三个字,如同惊雷,在所有人心中炸响!在这个土地兼并日益严重的乱世,拥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可以传家的土地,是多少人梦寐以求却遥不可及的奢望!台下瞬间安静得可怕,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和难以置信的眼神。就连张成、老陈头这些军伍汉子,也都被这前所未有的举措震撼了。
李昭的声音沉稳而有力,如同重锤,一字一句敲打在众人心头:
“其四:军功授田!凡昭武营将士,依军功大小,除饷银外,另授田亩!功勋卓著者,所授之田亦可立为永业!”
“其五:屯田之制!凡纳入屯田之熟地,施行‘官六民四’之制!官府取六成,以为军资;垦种者得四成,以养家口!官府负责提供部分良种、维护水利!”
“官六民四”的分成比例,让台下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这比例,比之前汉的屯田剥削确实轻了不少,但四成…能养活一家老小吗?疑虑开始在部分人眼中浮现。
李昭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他放下布告,目光炯炯:
“诸位!此令非为盘剥,实为图存!免赋三年,贷牛助耕,是予民休养之机!永业田制,是安民之心,固我根基!军功授田,是励将士死战之志!官六民四,乃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所取之粮,养我士卒,保境安民;修缮水利,抵御灾荒;打造器械,震慑四方!若无此粮,何以拒豺狼?何以护桑梓?”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此令,非议可行,然必行!屯田司即日起,丈量寨外所有无主荒地,登记造册!凡愿垦荒者,无论军民,皆可至屯田司报名,划拨地亩,登记造册!官牛坊,由赵老蔫负责,清点现有耕牛,制定贷牛章程!工械司,全力打造曲辕犁及各类农具,优先供给垦荒户!”
“此令,昭武营上下,一体遵行!违令者,严惩不贷!”
命令已下,不容置疑。校场上,短暂的沉寂后,爆发出巨大的声浪!有激动的欢呼,有难以置信的议论,也有对未来的憧憬和忐忑。赵老蔫老泪纵横,带着屯田司的人立刻行动起来;老农们围着布告,指指点点,激动地讨论着哪块荒地更好;匠户们则被老陈头召集,赶回工坊,炉火瞬间烧得更旺。
一种前所未有的、带着希望和干劲的洪流,开始在昭武寨内外涌动。
数日后,渭水北岸,一片新规划的垦荒区边缘。
一个身着粗布深衣、头戴斗笠的老者,牵着一匹瘦骨嶙峋的老马,缓缓行走在田埂上。他身形高大,骨架粗壮,尽管刻意收敛,行走间依旧带着一股久经沙场的沉稳气度。斗笠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线条刚硬的下颌和花白的胡须。此人正是悄然离开长安,一路北行暗访的皇甫嵩。
他默默地看着眼前热火朝天的景象。
大片新翻的土地裸露着深褐色的胸膛,泥土的气息混合着青草的芬芳,扑面而来。数百名衣衫褴褛却精神振奋的流民,正奋力挥舞着锄头、铁锹,或是驾驭着一种从未见过的、结构轻巧的曲辕犁,在土地上划开一道道整齐的沟壑。吆喝声、喘息声、泥土翻动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充满了原始而蓬勃的生命力。
不远处,用简陋木料搭建的“官牛坊”外,排起了长队。赵老蔫带着几个识字的年轻人,正仔细登记着申领耕牛的农户信息,旁边圈舍里,几头健壮的黄牛正悠闲地嚼着草料。拿到木制“牛牌”的农户,脸上洋溢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和感激。
更远处,一些手脚麻利的妇人,在刚刚平整出来的土地上,小心翼翼地播撒着种子。孩子们在田埂间奔跑嬉戏,清脆的笑声在旷野上回荡。
皇甫嵩的目光,最终落在了田埂旁一块新立的木牌上。木牌上,用炭笔清晰地写着几行字:“甲字区,第七号垦荒户,王大有,承垦荒地二十亩,免赋三年。监田吏:赵三。”
“免赋三年…永业田…”皇甫嵩低声重复着这几日从流民口中听到最多的词,斗笠下的眉头深深锁起。这李昭,行事之大胆,远超他的预料。这哪里是简单的屯田?这分明是在重塑根基,收买人心!如此优渥的条件,足以让关中乃至更远处的流民闻风而动!假以时日,这渭水北岸,怕真要成为一片只知“李公”而不知朝廷的化外之地!
他心中警铃大作,既有对李昭潜力的震惊,更有对其野心的忌惮。但同时,作为一个亲眼目睹过黄巾之乱根源、深知民生疾苦的老将,他内心深处又不得不承认,眼前这生机勃勃的景象,比长安城里董卓的骄奢淫逸和朝堂上的血雨腥风,更接近他心中那个“安民”的理想。
“老丈,看您面生,是路过?”一个扛着锄头、满脸尘土的中年汉子路过,见皇甫嵩驻足观望,热情地招呼道,“也是来投奔李公垦荒的?快去屯田司那边登记!晚了,好地可就让人挑走啦!”
皇甫嵩回过神来,压了压斗笠,含糊地应了一声:“嗯…看看,看看。”
“嘿,还看啥呀!”汉子抹了把汗,脸上是朴实的笑容,“李公这《营田令》可是天大的恩典!免赋三年啊!还给贷牛!五年后这地就是自己的了!这年头,上哪找这样的好事去?我一家五口从河东逃难过来,原以为要饿死在这荒原上,没想到…嘿!有奔头了!”汉子说着,扛起锄头,大步流星地朝着自己的地块走去,脚步轻快有力。
皇甫嵩站在原地,望着汉子远去的背影,又环视着这片充满希望的土地,久久无言。他牵起老马,默默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他需要看得更多。
又过了几日,皇甫嵩的身影出现在距离昭武寨更远的一处渭水支流河畔。这里地势低洼,土壤泛着白碱,并非理想的垦荒区。然而,河边却有一片用简陋土坯围起来的场地,里面挖着大大小小的浅池,池边堆着灰白色的土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而苦涩的咸腥味。
这是一处简陋的盐场。
几十名盐工正赤着上身,在料峭的春风中挥汗如雨。他们有的在挖掘池边的盐土(硝土),有的在将盐土运到池边浸泡,有的则用木耙在浅池中搅动着浑浊的卤水。场地边缘,几口大锅下柴火熊熊,锅里的卤水正在被熬煮,白色的盐晶在锅边慢慢凝结。
盐工们个个面黄肌瘦,神情麻木,沉重的劳作压弯了他们的脊梁。这与垦荒区那种充满希望的热火朝天形成了鲜明对比。
皇甫嵩眉头紧锁。盐,乃民生之本,亦是暴利之源。此地盐土贫瘠,熬煮费力,产出低劣,盐工之苦,可想而知。他正欲上前询问,却见盐场入口处一阵小小的骚动。
几辆牛车吱呀呀地驶入盐场,车上装着成袋的粮食和一些粗布。为首的是一个穿着昭武营低级军吏服饰的年轻人。
“李头领有令!”年轻军吏跳下车,对着围拢过来的盐工们大声道,“自即日起,此盐场由昭武营接管!所有盐工,皆纳入屯田司盐户籍!”
盐工们面面相觑,脸上并无喜色,反而更加惶恐。换了个东家,谁知道是福是祸?
年轻军吏似乎知道他们的顾虑,继续喊道:“李头领颁下《营田令》,尔等虽为盐户,亦同此例!昭武营不白用尔等劳力!今后,尔等所产之盐,官收七成,余下三成,可自留,亦可向官府换取粮、布!此外,官府将拨付部分粮食,助尔等家小度日!更会派人来,传授新的制盐之法,减少尔等劳苦,提高出盐!”
“三成自留?换粮换布?” “传授新法?” 盐工们愣住了,麻木的眼神中第一次出现了难以置信的光芒。他们世代为盐户,如同牛马,产出尽归豪强官府,何曾有过“自留”一说?更别提什么新法了。
“李头领…真…真如此说?”一个须发皆白的老盐工颤巍巍地问道,声音嘶哑。
“布告在此!”年轻军吏展开一卷布帛,“上面盖着昭武营的大印!还能有假?屯田司的赵司长随后就到,亲自指导新法!李头领说了,盐,是活命的东西!不能让做盐的人,活不下去!”
盐工们轰动了!他们拥挤着,争相去看那布告,尽管大多不识字,但那鲜红的印信和军吏笃定的语气,给了他们从未有过的希望。几个年轻盐工甚至激动地跪了下来,朝着昭武寨的方向连连磕头。
皇甫嵩站在远处,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看到了盐工们眼中重新燃起的生机,也看到了那年轻军吏指挥若定地分发着粮食和粗布。他心中翻腾着复杂的情绪。李昭此人,手段之灵活,心思之缜密,远超他的想象。收流民,垦荒地,抚盐户…他不仅在聚拢力量,更是在编织一张覆盖民生百业的网!这张网的核心,便是那看似优渥、实则深谋远虑的《昭武营田令》!
“此制…”皇甫嵩望着盐场上升腾的烟火气,望着那些因为一点点希望而焕发活力的盐工,最终,所有复杂的思绪化作一声悠长的、带着无尽感慨的叹息,消散在渭水河畔带着咸味的风里,“…可活关中十万民啊。”
他牵起老马,不再停留,身影融入苍茫暮色,朝着长安的方向缓缓行去。身后,那简陋的盐场上,希望的火种,已然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