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咱们这些寒门苦读的,文章做得再好,抵不上人家爹娘一句话!” 另一人忿忿地灌下一口酒,“这‘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屁话!是‘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除非你爹是李刚!’”
哄笑声中,王伦如遭雷击,浑身冰冷。那些刺耳的话语像毒蛇一样钻进他的耳朵,啃噬着他最后一点信念。他一路浑浑噩噩回到石碣村,推开家门,迎面而来的却是噩耗——舅舅赵文清,在他离家的这些日子,因忧思过重,加上早年积劳成疾,竟一病不起,已在数日前溘然长逝!
王伦扑倒在舅舅冰冷的灵床前,看着老人枯槁的遗容,那双曾无数次温和地注视他、鼓励他、教导他的眼睛永远闭上了。积压了多年的屈辱、绝望、愤怒和对这世道不公的怨恨,如同火山熔岩,在这一刻轰然爆发!他猛地站起,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发出凄厉的嘶吼,冲进舅舅那间堆满书籍的斗室,抓起那些曾被他奉若圭臬的经书典籍,狠狠地撕扯、践踏!
“圣贤书!狗屁的圣贤书!”
“十年寒窗!抵不过人家一个好爹!”
“什么天道酬勤!什么书中自有黄金屋!全是骗人的鬼话!”
“舅舅!你醒醒看看!你教我的路,是条死路啊!”
纸页在狂乱的撕扯中纷飞如雪片,墨迹淋漓,如同泣血。王老四和闻声赶来的乡邻惊骇地看着状若疯魔的王伦,无人敢上前。他撕碎了所有的书卷,也亲手撕碎了自己前半生赖以生存的信仰和希望。最后,他瘫坐在一片狼藉的纸屑中,浑身脱力,眼神空洞地望着屋顶,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无声的泪。那泪水中,再无半分读书人的清高与期盼,只剩下被彻底碾碎后的冰冷灰烬和刻骨的怨毒。
舅舅下葬后,王伦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在家中浑噩度日。直到秋收时节,父亲王老四因劳累过度,一病不起,家中彻底断了生计。现实的冰冷终于将他从绝望的深渊里逼了出来。他必须活下去。
他尝试过坐馆教书。凭着童生的功名和舅舅留下的一点微末名声,他勉强在邻村一个富户家找到教几个蒙童的差事。然而,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温和耐心的启蒙者。心中郁积的怨毒和自视甚高的酸腐气,让他在面对天资稍差的学童时,变得刻薄而易怒。“蠢材!朽木不可雕也!” 成了他挂在嘴边的斥骂。一次,东家的幼子背不出《三字经》,王伦竟失控地抄起戒尺狠狠抽打,孩子的手心顿时肿起老高。东家闻讯赶来,看着哭得撕心裂肺的儿子,勃然大怒,当场将他轰出门去,一文束脩也没给。
教书的路断了。他又尝试着去州府,想凭借识文断字的本事,在衙门里谋个抄抄写写的胥吏差事。这是他过去不屑一顾的“贱役”,如今却成了救命稻草。他卑微地托人,低声下气地递上自己写得工工整整的履历。然而,现实再次给了他无情的一巴掌。衙门里那些油滑的老吏,上下打量着他寒酸的衣着和那张写满失意却仍强撑着读书人架子的脸,皮笑肉不笑:“王童生?识文断字是好事。不过嘛,咱们这儿一个萝卜一个坑,位置都满了。再说,这差事,没点根基门路,也难做长久啊。” 话里话外的暗示,王伦听得懂,却无能为力。他那点仅存的、读书人的“清高”,让他无法像市井之徒那样点头哈腰、奉承钻营。他碰了一鼻子灰,失魂落魄地离开了那象征着世俗权力的朱漆大门。
最后一条路,似乎只剩下回归土地。当他拿起父亲留下的沉重锄头,试图在那片熟悉的田垄上刨食时,却发现自己连最基本的农活都生疏了。手掌磨出血泡,腰背酸痛欲折,烈日炙烤下汗流浃背的狼狈,与记忆中在窗明几净处读书写字的情景形成残酷的对比。更让他难以忍受的,是乡邻们复杂的目光——有同情,有惋惜,但更多的,是一种无声的嘲弄:“看,这就是那个读了十几年圣贤书,最后还得回来刨土的‘王童生’!” 他仿佛能听到那些无声的议论,像针一样扎在他早已脆弱不堪的自尊心上。他扔下锄头,逃也似的离开了田地。
万念俱灰之际,王伦如同一缕游魂,在济州府城外的野店、破庙间流连。身上最后几个铜板也换成了劣质的浊酒,试图用酒精麻痹那深入骨髓的痛苦和无处发泄的愤恨。
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他蜷缩在一座荒废的山神庙角落里,浑身湿透,冷得瑟瑟发抖。庙门被猛地撞开,一个高大的身影裹挟着风雨冲了进来。那人身材魁梧异常,几乎要顶着低矮的庙门框,衣衫破烂,脸上带着刀疤,眼神却凶狠如狼。他自称“摸着天”杜迁,是个杀了盘剥佃户的恶霸地主,正被官府通缉,走投无路。
两个天涯沦落人,在凄风苦雨和摇曳的篝火旁相遇。杜迁看着王伦那身虽然破旧、但明显是读书人打扮的衣服,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嘿,酸秀才?也混到这份上了?这世道,没咱爷们儿的活路!” 他唾沫横飞地咒骂着官府和地主,言语粗鄙却充满了一种原始的反抗力量。
王伦抱着胳膊,听着杜迁的咒骂,心中那潭死水被投入了一块巨石。他想起州学里的轻蔑,想起考官的不公,想起胥吏的嘴脸,想起乡邻的目光…所有积压的怨毒,被杜迁这把野火彻底点燃!一股前所未有的戾气冲上脑门,他一拳狠狠砸在冰冷潮湿的泥地上,震得篝火火星四溅。
“不错!” 王伦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豁出去的疯狂和一种病态的冷静,“这世道,就是容不下你我!既然正道不容我,那…我们就自己开一条路!” 他的眼中燃烧着一种扭曲的光芒,那不再是读书人的清高,也不是庄稼汉的认命,而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混合了绝望、愤恨和权力欲望的疯狂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