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杜迁兄弟,” 他猛地抬头,死死盯着杜迁,“你有力气,我有…脑子!咱们联手,找个官府管不着的地方,也占山为王,快活逍遥!让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家伙知道,我们不是好惹的!”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带着刻骨的怨毒和一种破罐破摔的决绝。那“脑子”二字,他说得格外重,仿佛那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并赖以翻身的救命稻草,是他与过去那个失败读书人最后的一丝联系,却已彻底变了味道。

杜迁被他眼中那股狠厉和算计震了一下,随即爆发出狂野的大笑:“哈哈哈!好!好一个酸秀才!够胆!老子跟你干了!你说,去哪?”

风雨更急了,疯狂地抽打着破庙腐朽的门窗。摇曳的火光将两人狰狞而亢奋的影子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如同地狱里爬出的恶鬼。王伦的喘息渐渐平复,眼神却愈发幽深冰冷。他站起身,走到残破的窗边,望着外面墨黑翻腾的雨夜,指向东南方向那一片在雷电闪光中若隐若现、水雾迷蒙的浩渺水域。

“梁山泊。” 他吐出这三个字,声音不高,却像淬了毒的冰凌,带着一种彻底斩断过往的决绝和一种阴鸷的野心,“八百里水泊,芦苇荡深不见底,港汊纵横如迷宫。朝廷的水军?哼,进去了就休想轻易出来!那里,就是我们的生路!”

这一刻,那个在泥泞中挣扎的落第秀才彻底死了。一个被怨毒与野心重塑、满腹酸腐算计、视一切后来者为潜在威胁的草寇头子——王伦,在风雨飘摇的山神庙里,带着他对整个世界的刻骨恨意,浴火重生。他想象着自己站在梁山聚义厅(尽管此刻还未存在)的高处,俯瞰着脚下匍匐的众人,那感觉,竟比幻想中金榜题名、琼林赐宴,更加令人血脉贲张,更加真实!权力的滋味,哪怕只是水洼草寇的权力,第一次向他露出了狰狞而诱人的獠牙。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嘴角扯出一个冰冷而扭曲的弧度。梁山,将是他对这不公世道,最恶毒、也最彻底的报复。

残破的山神庙里,王伦最后看了一眼那堆被自己撕得粉碎、墨迹与泥污混在一起的圣贤书。纸屑沾在他湿透的褴褛衣襟上,如同给他披上了一件荒诞的丧服。他抬脚,狠狠碾过其中一片写着“仁义”二字的残页,那纸片在泥水里彻底没了形状。

“走!走出去寻找出路” 王伦的声音像是砂纸磨过石头,嘶哑却带着一股斩断一切的狠厉。没有回头,他率先冲进了门外依旧滂沱的雨幕,冰冷的雨水瞬间将他浇透,却浇不灭心头那股灼烧的邪火。杜迁咧开大嘴,露出黄牙嘿嘿一笑,抓起地上那根当作烧火棍的粗重门栓,毫不犹豫地跟上。两个被世道逼到绝路的影子,一头扎进无边的黑暗与风雨之中。

几日后,济州府通往沧州府的官道上,多了两个形容狼狈的行人。王伦身上那件原本还能看出点读书人模样的直裰,被山野荆棘刮得丝丝缕缕,沾满了泥浆草屑,早已看不出底色。他步履沉重,腰背却下意识地挺着,仿佛还残留着昔日那点可怜的体面。杜迁则大大咧咧,粗布短褂敞着怀,露出虬结的肌肉和一道狰狞的旧疤,肩上扛着那根粗门栓,活脱脱一个悍匪模样。他警惕地扫视着偶尔经过的车马行人,眼神凶狠。

“王大哥,” 杜迁抹了把脸上的汗,看着王伦那身破布条,瓮声瓮气地说,“咱俩这副尊容,到底要去哪里啊?”原来,通过几天的相处,杜迁已经被王伦折服了,不自觉的都叫王伦为大哥了。

王伦脚步一顿,沉默了片刻。阳光有些刺眼,照在他苍白瘦削的脸上,更显出几分落魄。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褴褛的衣衫,又瞥见杜迁那副凶神恶煞的样子,眉头紧锁。确实,这般模样,如何能取信于人?如何能让人相信他们不是流寇,而是……去开创一番“事业”?

一个称呼在他心头翻滚——“白衣秀士”。这四字像带着钩子,勾起了他心底最深处的不甘与渴望。白衣,曾是寒窗苦读的象征,是清贫士子的标签,如今却成了他唯一能抓住的、证明自己“与众不同”的残片。秀士,更是他梦寐以求的身份,尽管从未真正得到过。这称呼透着酸腐,带着一股子穷书生的倔强和可怜巴巴的自矜。然而此刻,它却成了王伦掩盖一身狼狈、维系最后一丝“体面”的遮羞布,更是他试图在即将面对的贵人面前,标榜自己“智谋”而非“蛮力”的宣言。

“杜迁兄弟,” 王伦深吸一口气,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异样的坚定,“自今日起,你我需有个名号行走。我便唤作‘白衣秀士’王伦。至于你,” 他看向杜迁那魁梧得异于常人的身躯,“‘摸着天’杜迁已经非常适合你,如何?”

“摸着天?” 杜迁一愣,随即仰天大笑,声震四野,“哈哈哈!好!好个摸着天!够威风!杜爷喜欢!白衣秀士?嘿嘿,王大哥,酸是酸了点,不过听着是比我这大老粗有学问!成!”

名号既定,两人继续跋涉。一路餐风露宿,靠杜迁偶尔在山野间打些野物,或是在荒僻村落用王伦尚存的识字本事帮人写封家信、抄个田契,换几个粗硬的炊饼果腹。王伦那点可怜的文墨,此刻竟成了保命的本钱,每写下一笔,心中那份酸楚与怨毒便更深一分。他愈发清晰地认识到,在这世上,无权无势,空有满腹经纶(他自认为)和一身力气(杜迁的),不过是任人践踏的蝼蚁。唯有权力,实实在在能掌控他人命运的权力,才能洗刷他所有的屈辱!这念头像毒藤,在他心里疯狂滋长。

沧州地界渐近,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不同于济州的粗犷气息。关于“小旋风”柴大官人的传说,也如同这平原上的风,无孔不入地钻进行路人的耳朵里。

“柴大官人?那可是咱沧州头一号的奢遮人物!前朝龙种!家里藏着丹书铁券的!” 路边茶棚里,一个赶脚的老汉唾沫横飞,眼神里满是敬畏。

“可不!那柴家庄园,好家伙,比咱们县衙还气派!大门敞开着,只要是江湖上有点名头的好汉,或者真有本事的落魄人,进去就有好酒好肉招待,走时还有盘缠相赠!” 另一个行商模样的人接口道,语气里带着向往,“江湖上都称他‘现世孟尝’,‘小旋风’这名号,就是说他结交朋友、仗义疏财快如旋风!”

王伦竖着耳朵听着,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跳动。丹书铁券!前朝皇裔!富可敌国!广纳豪杰!这些词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颤栗。一个大胆得近乎疯狂的计划在他心中瞬间成型——若得此人相助,何愁梁山基业不成?那小小的水洼山寨,仿佛已在眼前拔地而起,旌旗招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