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政和三年的梁山泊,深秋的水汽裹着八百顷芦苇荡,蒸腾出一片灰蒙蒙的天地。聚义厅内,炭火噼啪,却驱不散一种无形的滞重。王伦端坐主位,青布长衫浆洗得发白,指尖捻着一份由朱贵呈上的新誊名册,眉头拧成一个川字。名册上墨迹清晰:梁山泊实有喽啰一千二百零九人。有的还拖儿带女的,人数大约2000人。

“两千张要吃饭的嘴,两千颗躁动不安的心,”王伦的声音不高,却像沉甸甸的石块投入厅中寂静的深潭,“济州府、郓城县,至今只当我们是疥癣之疾,未曾大动干戈。此乃天赐良机!若我等仍如散沙,各自为政,劫掠为生,纵有八百里水泊天险,也难逃倾覆之祸!”他抬眼,目光扫过下首三位核心头领:杜迁如山岳沉稳,宋万虬髯戟张如怒狮,朱贵则精干内敛,似静水深流。

杜迁抱拳,声音浑厚:“大哥所言极是。人丁兴旺本是好事,然则乱象丛生。前日水军营两队为争泊船新位,险些在金沙滩火并;昨日营造司伐木,又与巡哨营因越界起了龃龉,伤了几人。长此以往,恐生肘腋之患!”

宋万大手一挥,声若洪钟:“大哥!兄弟们聚义,图的就是个快意恩仇!些许摩擦算得什么?要我说,多下山做几票肥的,金银粮米堆满仓,自然消停!”

王伦摇头,指尖在粗糙的桌面上轻轻叩击,发出笃笃的轻响:“宋万兄弟,快意恩仇,终究是小道。我等要的是梁山基业长久!抢掠无度,必引官府雷霆之怒;山头林立,则内耗自损根基!”他深吸一口气,眼中锐芒一闪,“从今日起,梁山,要立规矩、定章程!首要之事,便是立这‘聚义厅议事’之制!”

他站起身,环视厅内大小头目数十人,声音陡然拔高,字字铿锵:

“自今而后,凡涉梁山根本大计:山寨发展方略、喽啰头目升迁任免、新人上山之职司安置、粮秣金银大笔支用、乃至山寨内部重大纷争事故——皆须经聚义厅议事公决!在座诸位头领、头目,皆有发言、议事之权!”

此言一出,厅内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嗡嗡议论声。大小头目们交换着惊疑不定的眼神,以往山寨诸事,多是王伦与杜、宋、朱三人议定,或由几位大头领一言而决,何曾轮到他们置喙?

王伦抬手压下议论,目光投向杜迁、宋万、朱贵三人,声音沉稳而郑重:“杜迁兄弟,统辖步军诸营,专司陆路攻防、山寨守卫、喽啰操练升黜!宋万兄弟,统辖水军诸营,专司水泊防务、舟船打造、水上战法!朱贵兄弟,总管山寨仓廪司(钱粮物资)、营造司(房舍工事)、巡哨司(内外警戒)、南山酒店(情报刺探)!此乃尔等权责根基,议事之时,尔等三位于各自职司所辖,有首议之权!”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如鹰隼,扫过全场,一字一句道:“然,议事公决,非是众声喧哗,更非人人做主!凡议事,诸位可畅所欲言,然最终决议,须得多数认同。若遇僵持难断、或事涉山寨生死存亡之重大关节……”他声音陡然加重,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我王伦,身为梁山之主,当行‘一票否决’之权!此权,非为专横,实为保我梁山不偏航向、不堕深渊!”

“一票否决?”宋万瞪大了眼睛,虬髯抖动,显然对这新词有些懵懂,但“梁山之主”四字的分量他懂,便也按下疑惑。

杜迁眼中精光闪烁,抱拳沉声道:“大哥思虑周详!杜迁谨遵号令!”朱贵亦躬身:“朱贵领命,必尽职守。”

王伦微微颔首,坐回主位,声音缓和下来:“今日第一议:粮!”

朱贵立刻起身,捧着一卷厚厚的账簿走到厅中。他面色凝重,声音清晰平稳,却带着千钧重压:“大哥,诸位头领、头目。仓廪司现存粮秣:陈粟一千三百五十石,新麦八百二十石,盐一百二十坛,腌鱼干六百斤。以目下一千二百零九人计,按最低口粮,每日耗粮约二十石。更不论打造军械、修葺房舍、南山酒店日常运转、各营操练犒赏之额外消耗!若无新进项,现存粮秣,至多支撑两月!”

“两月?”厅内一片倒吸凉气之声。几个掌管喽啰队的头目顿时面露忧色,交头接耳起来。

宋万霍然站起,声震屋瓦:“这有何难?大哥!给我十条快船,三百精壮兄弟!今夜便可出泊,济州府外那几处富户庄子,肥得流油!抢他娘的一票,够吃半年!”

“不可!”杜迁立刻出言反对,他看向王伦,又环视众人,“宋万兄弟勇则勇矣!然此等大举劫掠,必惊动州县!济州府如今装聋作哑,我等岂能自招祸端?此议断不可行!”

王伦目光沉静,看向朱贵:“朱贵兄弟,依你之见?”

朱贵早有腹稿,不慌不忙道:“大哥,诸位。开源之外,节流更为当务之急。小弟掌仓廪司数月,察得旧弊有三:其一,支取混乱,大小头目随意取用,喽啰所得微薄不均,怨气暗生;其二,耗损无度,营造伐木、军械打制,用料大手大脚,浪费惊人;其三,南山酒店迎来送往,开销甚巨,却无明细账目可查。”

他顿了顿,迎着众人各异的目光,声音斩钉截铁:“小弟提议:第一,立‘口份定例’!无论头领头目喽啰,每日口粮,按定额凭条支取!壮丁一升糙米,辅役九合,伤病者额外加粟米粥一碗!盐三钱!此例,自王头领起,至最低喽啰,一体遵行!杜绝私占多贪!”

“第二,行‘物料核销’!营造司领一木一石,军器坊取一斤铁一两炭,皆需写明用途、预估耗量、完工后由专人核验实际耗用!若有虚报浪费,严惩主事之人!”

“第三,南山酒店所有收支,旬日一报,由仓廪司与巡哨司共同核查!凡非必要开支,一概削减!”

“朱贵!你这是要勒死兄弟们吗?”一个掌管营造司的老资格头目刘魁忍不住拍案而起,满脸涨红,“我等兄弟提着脑袋干买卖,如今连口饱饭都要算计?伐木修屋,损耗些边角料算得什么?你这般斤斤计较,寒了兄弟们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