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目光扫过众头目:“凡山寨头目,每月朔望,必须至‘忠义堂’听范先生讲论一个时辰!喽啰之中,凡有志识字明理者,皆可自愿听讲!此非虚文,实乃固我梁山根基!诸位可有异议?”
王伦亲自定下调子,又引经据典,将“忠义”与山寨存续紧密相连,众头目虽仍有不解,却也无从反对。杜迁率先表态:“大哥高瞻远瞩!杜迁定当约束部属,按时听讲!”宋万也瓮声瓮气地应和:“去!老子去听听那项羽怎么败的!”
范正文激动得胡须微颤,深深一揖:“寨主明鉴!学生定当竭尽所能!”
议事已近尾声,各项章程大致议定。就在众人以为尘埃落定之际,巡哨司一个新提拔的年轻头目孙胜,突然起身,神情激愤:“寨主!诸位头领!小人有一事,不吐不快!”
王伦颔首:“讲。”
孙胜道:“前日巡哨,抓获两名私自下山,欲往郓城投亲的喽啰张三、李四!按山寨旧规,叛逃者,当斩首示众,以儆效尤!然朱头领只将其鞭笞三十,罚做苦役!此等处置,未免太过宽纵!若人人效仿,山寨规矩何在?请寨主重议,依律严惩,斩此二人!”
此言一出,厅内气氛瞬间凝固。按旧日绿林规矩,叛逃确是死罪。不少头目,尤其是一些老资格,纷纷点头附和。
“孙头目所言有理!”
“叛徒不杀,何以立威?”
“此例不可开!”
朱贵眉头紧锁,起身道:“大哥,诸位。张三李四,皆因老母病重,思亲情切,又惧山寨严规,故而铤而走险。其情可悯!且二人上山以来,并无劣迹。若因此便取二人性命,未免太过酷烈,恐寒了新近投奔兄弟之心!小弟以为,重责可也,夺命不必!”
“妇人之仁!”一个步军老资格头目嗤道,“规矩就是规矩!今日饶了他二人,明日便有十个、百个效仿!朱头领掌刑名,岂能心慈手软?”
两边顿时争论起来,支持严惩者认为规矩不可破,支持宽宥者强调情有可原,聚义厅内吵嚷一片。
王伦端坐主位,面沉如水,听着双方激烈辩论。待声音稍歇,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压住了所有嘈杂:
“叛逃之举,动摇根基,按律,确当严惩,以儆效尤!”此言一出,孙胜等人面露得色。朱贵脸色微变。
“然,”王伦话锋一转,目光如深潭,“律法之设,本为护寨安民,非为嗜杀立威!张三李四,事出有因,情有可原。朱贵兄弟所虑,不无道理。若动辄杀人立威,与那草菅人命的官府何异?岂是我梁山‘替天行道’之本意?”
他目光扫过全场,带着一种洞察人心的力量:“然,不杀,亦非不惩!死罪可免,活罪难逃!鞭笞三十,罚做苦役三年!三年之内,若再有异动,二罪并罚,定斩不饶!此判,既全其孝念一线生机,亦彰我山寨法度森严、恩威并施!更可警示众人:规矩如山,不容轻触,然梁山亦非无情之地!”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带上千钧之力:“此议,乃涉山寨法度根本与人情之衡平,诸位虽各执一词,然吾意已决!此一票否决之权,今日便为此事而用!张三李四,依朱贵所判处置,不再复议!望诸位体察吾意,约束部属,引以为戒!”
一票否决!
这四个字如同惊雷,重重砸在每个人心头。支持严惩者虽有不甘,但在王伦那不容置疑的威严目光和首次行使的否决大权面前,只能噤声。支持宽宥者,如朱贵,则暗暗松了口气,更感受到王伦支持下的分量。整个聚义厅鸦雀无声,只有粗重的呼吸起伏。议事公决的框架下,那根最终定音的权杖,牢牢握在王伦手中,无人可以撼动。这便是规则,这便是平衡。
王伦站起身,青布长衫在炭火映照下显得格外挺拔:“今日议事,所定粮策、军令、教化诸事,望诸位头领头目,谨记于心,恪尽职守,一体遵行!散议!”
众人肃然起身,抱拳应诺:“谨遵寨主号令!”声音汇聚,第一次在这聚义厅内,隐隐有了某种凝聚的力量。
厅门推开,深秋凛冽的风灌入,吹散了炭火的闷热。王伦独立阶前,望着山下浩渺水泊与开始依照新令运转起来的山寨。操练的号子声、伐木的叮当声、造船的敲击声,交织在一起,虽显粗粝,却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秩序感与向上的生机。他知道,脚下的路依旧荆棘密布,但至少,这艘名为梁山的巨舟,在他亲手打造的舵盘与风帆的指引下,已开始调整航向,朝着更深、更远、也更凶险的水域,稳稳驶去。杜迁的铁律、宋万的船、朱贵的账本、范秀才的炭笔,还有他手中那柄无形的“否决”之刃,共同构成了这艘船最坚实的龙骨。
政和四年深秋,八百里水泊笼在灰蒙蒙的雾气里,枯黄的芦苇在风中发出干燥的簌簌声。一队轻骑踏破石碣村口的寂静,马蹄裹着布,二十名玄甲护卫簇拥着中间一人。那人一身青布直裰,外罩半旧鸦青氅衣,身形清瘦,面容被风帽遮去大半,正是梁山泊之主王伦。他勒住马缰,望向村口那株虬枝盘曲的老槐树——树皮上刻着的歪扭“王”字还在,只是更深更糙了。
“下马。”王伦的声音低沉。二十名铁卫如臂使指,悄无声息落鞍,牵马散入道旁苇丛,如同水滴汇入深潭。
王伦独自走向村西头那座倾颓的土坟。坟头荒草没膝,碑石半埋土中,字迹漶漫难辨。他撩起衣摆跪倒,指尖拂过冰冷的碑面,从怀中摸出一只油纸包,里面是几块新蒸的米糕,还带着温热。
“爹、娘,”他声音哽了一下,“不孝子王伦……回来看您了。”
风卷着枯叶打着旋儿,呜咽着掠过坟茔,像是无声的应答。纸灰飘起,打着旋儿融入铅灰色的天空。
祭扫完毕,日头已西斜。王伦沿着熟悉又陌生的村道缓行,水腥气混着炊烟味扑面而来。转过一个弯,前方水边歪斜的木桩子上,蹲着个精赤上身的汉子,正专心致志地补着渔网。古铜色的脊背绷紧,肩胛骨随着手臂动作起伏如翅,手臂上那道斜贯的刀疤,像条蜈蚣般狰狞——正是幼时总护着他的阮小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