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王伦心头一热,喉头发紧,脚步却钉在原地。那汉子似有所觉,猛地回头,一张被湖风刻满沟壑的黝黑脸膛,眼神锐利如鹰隼。待看清来人面容,他眼中警惕瞬间化为惊愕,随即是难以置信的狂喜!

“锦鲤?!王锦鲤?!”阮小五丢开梭子,一个箭步窜过来,蒲扇般的大手重重拍在王伦肩上,“真是你小子?!十年!整整十年没你音信了!还以为你……”

王伦被他拍得一个趔趄,旧日绰号撞入耳中,一股酸热直冲眼底。他扯下风帽,露出清癯的脸,嘴角努力扯出一个笑:“小五哥……是我。”

“好小子!”阮小五眼眶发红,上下打量着,“穿得人模狗样了!在哪儿发财?快说!今天撞见,非得把你灌趴下不可!走,家去!叫上二哥、小七!”不由分说,拽着王伦胳膊就往村里拖,力气大得惊人。

王伦回头,朝芦苇深处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二十道如影子般蛰伏的气息,无声无息地退得更远。

阮家的茅屋依旧临水而建,只是比记忆里更破旧了些。屋外晾晒的渔网千疮百孔,几只破船底朝天地扣在泥滩上。阮小二闻声从屋里钻出来,比王伦记忆中更显老相,背微微佝偻,眼神却依旧沉稳。阮小七还是那副跳脱样子,只是眉宇间添了几分被生活磋磨的郁气。

“锦鲤?!我的天爷!”阮小二揉揉眼,惊喜交加。

“哈!真是王锦鲤!小时候偷张员外家菱角,就数你跑得最快!”阮小七一拳捶在王伦胸口,力道不小。

三兄弟围着王伦,七嘴八舌,旧日光阴如开闸的洪水般汹涌而出。屋中火塘燃起,架上一口铁锅,湖里刚捞的肥鱼用湖水简单冲洗,丢进锅里,撒一把粗盐,几段野葱,便是无上美味。浑浊的土烧酒倒进粗瓷碗里,辛辣呛喉,却滚烫着久别重逢的情谊。

“还记得不?那年冬天,冰封湖面,咱四个偷摸凿冰抓鱼,差点掉进冰窟窿里,是锦鲤你小子眼疾手快,一把薅住小七的头发给拽上来的!哈哈,小七那会儿哭得鼻涕泡都出来了!”阮小二拍着大腿,笑得前仰后合。

“二哥!陈芝麻烂谷子提它作甚!”阮小七涨红了脸,端起碗猛灌一口酒掩饰窘态。

王伦也笑,眼角却有些湿润。那些赤着脚在泥滩上疯跑,为一条小鱼欢呼雀跃,在芦苇荡里捉迷藏的日子,是他灰暗人生里罕有的亮色。他笑着,听着,应和着,只说自己这些年在外地做些小买卖,含糊其辞。阮氏三兄弟也不深究,只当他混得不易,不愿多提。

酒过三巡,铁锅里的鱼汤翻滚着浓郁的奶白色。火光跳跃在几张被湖风雕刻过的脸上。气氛渐渐沉凝下来。阮小二叹了口气,用筷子戳着碗里的鱼头:“锦鲤啊,你回来得正好,也看看咱这石碣村,快不成样子了。”

“怎么了,二哥?”王伦放下酒碗。

“还不是让那梁山泊给害的!”阮小七猛地将碗顿在桌上,酒水四溅,他眼睛发红,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怨愤,“以前这八百里水泊,就是咱渔民的饭碗!可自打那帮强人占了梁山,立了寨子,这湖,就成了他们的私产!画了条线,不许过界!靠近些,就有快船冲出来,刀枪晃眼地赶人!轻则打翻船,重则……”他指了指自己胳膊上一道新结痂的血痕,“看见了没?前日不过稍稍靠得近了点,那巡湖的箭,贴着肉皮就飞过去了!”

阮小二重重咳嗽一声,打断弟弟的激愤,语气却同样沉重:“小七话糙理不糙。锦鲤,你是不知道,不让打鱼,断了多少家的生路!水泊边上的村子,哪家不是靠水吃水?如今,壮劳力只能去给人扛活,老弱妇孺……唉,湖里鱼虾成群,岸边的人却饿得眼冒金星。”他浑浊的眼睛望着门外黑沉沉的水面,“这日子,憋屈啊!”

王伦端着酒碗的手定在半空。碗里浑浊的酒液微微晃动,映着他骤然失去血色的脸。那“不许过界”的禁令,是他亲自下的。为了山寨安全,为了杜绝官府细作混入渔民靠近侦察。他从未想过,这道冰冷的命令,像一把钝刀,正一刀刀割在昔日伙伴的身上,割在石碣村、水泊边无数像阮家兄弟这样靠水吃水的百姓身上。

他喉咙发紧,仿佛那碗里的不是酒,是掺了砂砾的苦水。阮小五默默又给他满上,粗粝的手指拍了拍他冰凉的手背:“锦鲤,在外头不容易,回来就好。甭想这些糟心事,喝酒!”那安慰像针一样扎在王伦心上。

夜风呜咽,吹得梁山聚义厅的松明火把忽明忽暗。王伦端坐主位,脸上再无半分酒意,只剩下水泊深秋般的冷肃。杜迁、宋万、朱贵侍立阶下,厅内气氛凝重如铁。

王伦的声音不高,却像冰凌砸在青石板上,字字清晰:“朱贵,即刻拟榜文,传檄水泊周边各村镇,凡我梁山地界内水域,渔民皆可入湖捕鱼!”

此言一出,宋万眉头瞬间拧紧:“大哥!万万不可!渔民混杂,难保没有官府细作!若任其靠近,山寨虚实尽收眼底,我等危矣!”

“是啊大哥,”杜迁也上前一步,忧心忡忡,“此举无异于自撤藩篱!济州府虽暂未大动,却非无牙之虎!一旦被其窥破寨防……”

王伦抬手,止住二人话语,目光如寒潭般扫过:“只一条——不得靠近梁山本岛十里之内!以此线为界!”他起身,走到悬挂的巨大水泊舆图前,手指沿着梁山主岛外围,画出一道清晰的弧线,“宋万!”

“在!”宋万抱拳。

“由你水军营负责,即刻在十里界限处,遍设浮标为记!白日悬红旗,夜间悬红灯!凡我梁山船只,皆须熟记此线,不得逾越渔民区一步!”王伦的声音斩钉截铁。

“遵令!”宋万虽仍有疑虑,却不敢违拗。

“朱贵!”

“属下在!”

“榜文要写清楚,十里之外,任其捕捞。然,若有船只越界,初犯者,驱离警告;再犯者,扣船留人,查明身份,若无歹意,罚银后放还;若系官府细作,或心怀叵测者……”王伦眼中寒光一闪,“格杀勿论!此令,由你巡哨司与南山酒店共同监察执行!务必使渔民知晓,我梁山所禁者,唯窥探山寨之举,而非断其生路!”

“属下明白!”朱贵躬身领命,眼中精光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