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夜深人静,长春宫笼罩在静谧的月色中。沈璃月却无甚睡意,白日里的喧嚣与暗涌在脑海中盘旋。她起身,披上一件素色的斗篷,对值夜的婉娘轻声道:“陪我出去走走,熟悉下环境,不必惊动旁人。”

主仆二人悄无声息地出了怡然轩,沿着宫墙下的阴影缓步而行。夜色下的宫廷褪去了白日的繁华,显露出其肃穆幽深的本相。高墙耸立,飞檐如兽,月光将影子拉得老长,寂静中只闻风吹过檐角铃铛的细微声响,更添几分孤寂与森然。

行至一处偏僻的、靠近冷宫方向的宫苑夹道时,一阵若有若无的低泣声顺着风飘了过来。那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悲切与绝望,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瘆人。

婉娘下意识地抓紧了沈璃月的胳膊,声音发颤:“小……小姐,好像有人在哭?”

沈璃月停下脚步,凝神细听。哭声似乎是从前方废弃的“静思苑”方向传来。那地方听说前朝死过不少获罪的妃嫔,早已荒废多年,平日里宫人都绕着走。

“过去看看。”沈璃月低声道,声音镇定。

“小姐,那地方不干净!咱们还是回去吧?”婉娘有些害怕。

“深宫之内,装神弄鬼者,远多于真正的鬼魅。”沈璃月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安心,率先朝着声音来源走去。

绕过几处残破的假山,静思苑那扇摇摇欲坠的院门出现在眼前。哭声变得更加清晰,是从院内一口枯井边传来的。借着朦胧的月光,只见一个身着灰扑扑旧宫装的女子背对着她们,跪在井边,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哭声凄厉。

正是白日里选秀时沈璃月注意到的那个阴郁女子——周答应。

“谁在那里?”沈璃月出声问道。

哭声戛然而止。周答应猛地回过头,月光照亮了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和那双布满血丝、充满刻骨仇恨的眼睛。那眼神如同淬了毒的刀子,直直刺向沈璃月,让婉娘吓得后退了一步。

“是你?”周答应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浓浓的恨意,“新来的贵人?呵……又一个来送死的。”她脸上泪痕未干,表情却扭曲得如同恶鬼,“这口井……这口井里淹死了多少人?她们都穿着华服,戴着珠翠,最后都变成了枯骨!你也一样!你们都一样!这吃人的地方,谁都逃不掉!哈哈哈……”她突然发出一阵癫狂的笑声,在寂静的夜里回荡,格外刺耳。

沈璃月心头微震,面上却不动声色:“周答应?夜深露重,此地不宜久留。你心中若有苦楚,不妨说来听听?”

“苦楚?”周答应止住笑声,眼神怨毒地盯着沈璃月,“我的苦楚,就是看着你们这些光鲜亮丽的新人,一步步走进这地狱!看着那些害得我家破人亡的贱人,依旧高高在上!告诉你?告诉你有什么用?你能帮我杀了萧皇后吗?能帮我杀了那个构陷我父亲的萧睿吗?你不能!你们都是一丘之貉!”她猛地站起身,指着沈璃月,声音尖利,“滚!给我滚!别在这里假惺惺!小心下一个被推下井的,就是你!”

她说完,如同幽魂般,转身踉踉跄跄地消失在黑暗的废墟深处,只留下那充满诅咒的话语在夜风中飘荡。

婉娘心有余悸:“小姐,这……这人怕是疯了!”

沈璃月望着周答应消失的方向,月光在她清冷的眸子里映出深深的思虑。疯?不,那眼神里的恨意太清醒,太浓烈。这深宫的水,比她想象的还要浑浊冰冷。周答应的话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投入心湖。萧皇后,萧睿丞相……原来这深宫里,还埋藏着这样血海深仇的冤魂。

“回去吧。”沈璃月拢了拢斗篷,转身离开。夜风更冷了,她心中那份初入宫时仅存的天真与侥幸,也在这一夜,被彻底冻结。她知道,从踏入宫门的那一刻起,平静就已是奢望。萧玉瑶的刁难不过是开胃小菜,周答应的诅咒才是这深宫地狱的真实写照。她必须更快地清醒,更谨慎地观察,更缜密地筹谋。长春宫的灯火在望,却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布满荆棘的网。前路艰险,唯有步步为营,方能在这吃人的地方,挣出一条生路。

长春宫的生活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沈璃月深知萧玉瑶的刁难只是表象,真正的风暴尚未到来。她每日除了按规矩向皇后、贵妃请安,便深居简出,看书习字,或是带着婉娘在御花园偏僻处散步,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后宫格局和各色人等。那份初入宫时的清冷疏离,渐渐淬炼出一种更深邃的沉静。

婉娘成了沈璃月在宫中的耳目,她用沈璃月带来的体己银子,谨慎地打点着长春宫上下以及一些看似不起眼却消息灵通的底层宫人。很快,各种碎片化的信息便汇聚到沈璃月耳中:叶贵妃近日因萧皇后对沈璃月的关注而颇感不悦;萧皇后表面上安抚侄女,实则约束其行为;柳德妃一如既往地温和亲切,常去皇后宫中走动;赵贵人如鱼得水,在各宫之间穿梭,卖弄着不知真假的消息;李常在依旧一副天真烂漫模样,却在御花园“偶遇”皇帝的次数明显增多……

这日午后,沈璃月正临窗描摹一幅寒梅图。婉娘端着一个小巧的食盒进来,面色凝重:“小姐,昭阳宫的雪舞姑娘方才送来了这个,说是叶贵妃新得的江南点心,念及各位姐妹情深,特意分送各宫尝尝。”

沈璃月放下笔,目光落在食盒上。盒身是上好的紫檀木,雕着繁复的缠枝莲纹,盒盖缝隙处透出些许甜腻的香气。单看外表,的确是份体面的赏赐。

“哦?叶贵妃有心了。”沈璃月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她示意婉娘打开。盒内是几块精致的芙蓉酥,色泽粉嫩,形如花瓣,香气扑鼻。

“闻着倒是香甜。”婉娘说着,却不敢去碰,只用银签拨了拨,“只是……小姐,奴婢总觉得不妥。叶贵妃素来与萧才人亲厚,前几日萧才人才在咱们宫门口吃了亏,这突然的‘姐妹情深’,未免太刻意了些。”

沈璃月走近,仔细端详着点心。她伸出手指,并未触碰点心,而是轻轻拂过食盒内壁垫着的锦缎。指尖传来细微的、不同于丝绸的粉末感。她不动声色地捻了捻,凑近鼻端一嗅——一股极淡、几乎被糕点香气掩盖的、带着一丝辛辣的古怪气味。

“麝息粉?”沈璃月眸色骤然冰冷。这是一种极其阴毒的宫廷禁药,研磨成粉后无色无味极难察觉(若不细触粉末本身),少量混入食物或熏香中,短期会使人精神亢奋、面色红润如同受宠,实则侵蚀内腑,尤其伤及女子根本,长则半年,短则月余,便可致人绝育甚至缠绵病榻而亡。因其生效慢且隐蔽,常被用于暗害得宠妃嫔。

好狠毒的手段!不仅仅是争宠打压,而是要彻底断绝她的后路甚至性命!这绝不是萧玉瑶那种段位能想出的,背后必有高人指点。萧皇后?亦或是叶贵妃身边的那个雪舞?

“小姐?”婉娘见沈璃月神色不对,紧张地问道。

“这点心,碰不得。”沈璃月迅速收回手,低声吩咐,“取我那只试毒的金簪来。”

婉娘闻言脸色煞白,立刻去取了沈璃月陪嫁妆奁里一支特制的空心金簪。簪头尖锐,内有玄机。

沈璃月用银签小心地挑起一小块芙蓉酥的酥皮,置于窗边小几上。她拔下金簪簪头,露出里面一根细如牛毛的银色探针。这是沈家为防不测,特意寻巧匠打造的暗器兼试毒针,能验百毒。

银针轻轻刺入酥皮内部,停留片刻。婉娘屏住呼吸,紧紧盯着。只见那原本银亮的针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一层诡异的幽蓝色!

“果然有毒!”婉娘惊呼出声,声音带着颤抖和后怕,“是……是什么毒?”

“极厉害的阴损之毒,绝育伤身。”沈璃月声音冰冷,眼神锐利如刀,“好一个‘姐妹情深’!好一招杀人不见血!”

她迅速将银针收回簪内,小心处理掉沾毒的酥皮和银签,然后对婉娘耳语道:“此事绝不可声张,装作无事发生。点心……收起来,我有用。”

婉娘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依言将食盒盖好,藏入不起眼的角落。

窗外,阳光明媚,鸟语花香。长春宫内却弥漫着一股无形的肃杀寒意。沈璃月重新拿起画笔,笔尖悬在洁白的宣纸上,却久久未曾落下。宣纸上的寒梅,仿佛映衬着她此刻冰封的心境——温柔的表象下,是凛冽的杀意。她不再是被迫卷入旋涡的世家小姐,她已是这修罗场上,一个必须拿起武器的战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