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的香气漫了满院,土鸡汤在黑陶砂锅里炖得咕嘟作响,奶白的汤面上浮着层金黄的油花,筷子轻轻一挑,就能看见丝丝缕缕的肉纤维裹着浓稠的汤汁。
荔枝蜜蒸南瓜摆在桌中央,橙黄色的瓜肉被蒸得透亮,边缘凝着亮晶晶的糖霜,韩辰捧着青花粗瓷碗,筷子在鸡肉碗里翻来翻去,专挑鸡腿上最嫩的那块月牙肉,油星溅到衣服上也不管,只顾着往嘴里塞。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奶奶端着一碟腌黄瓜从厨房出来,她笑着用筷子给韩辰夹了块鸡肝:“你哥小时候也爱吃这个,每次炖鸡汤,鸡肝准是他的专属,现在倒不怎么动筷子了,是嫌奶奶炖得不好?”
韩烬正低头剥荔枝,紫红色的果皮在指间裂开,甜津津的汁水顺着指缝淌到手腕,他抬头笑了笑,指尖在裤腿上蹭了蹭:“哪能啊,是觉得鸡肝该给长身体的吃。”说着把自己碗里的鸡肝夹给韩辰,小家伙立刻用胳膊肘护住碗,生怕被抢似的。
爷爷用烟袋锅子敲了敲桌面,铜烟锅磕在红漆木桌上发出“笃”的一声,烟灰簌簌落在桌角的豁口处,那是韩辰小时候摔的,至今留着个月牙形的疤。“吃完跟我到村里转转,让你认认街坊。前阵子你李奶奶还念叨,说好久没见你这大孙子了,上次见还是你中考完那年,瘦得跟豆芽菜似的。”
韩有财正和李虹收拾碗筷,瓷碗碰撞发出清脆的“叮叮”声,闻言直起身:“爸,您别累着,村里的路坑坑洼洼的,让小烬自己去就行,他认得路。”
“不累,”
爷爷把烟袋往腰后一别,竹椅在青石板上刮出“吱呀”的轻响,“我这老骨头,不遛遛才容易锈住。再说这孩子打小在城里长大,村里的路都快认不清了,李大爷家的新房盖起来三年,他怕是还没见过。”
韩烬扒拉完最后一口饭,刚放下碗,韩辰就凑过来拽他的胳膊:“哥,我也想去后山!上次王胖说后山有野兔子,我想抓一只!”
“在家跟你奶奶学摘菜,”爷爷板起脸,眼角的皱纹却弯成了月牙,“后山的路滑,你这小短腿跟不住,摔一跤有你哭的。”
韩烬跟着爷爷出了院门,午后的阳光把青石板路晒得发烫,光着脚走上去能感觉到热浪顺着脚心往腿上窜。
村口的老槐树得三个人合抱才能围住,枝繁叶茂的树冠在地上织成细碎的荫凉,几个纳鞋底的老太太坐在小马扎上,手里的钢针“嗖嗖”穿过厚布,看见他们过来,手里的针线顿了顿。
“成军,带孙子遛弯呢?”穿靛蓝布衫的刘大爷蹲在墙根抽旱烟,烟杆在鞋底磕了磕,烟灰簌簌落在青石板上,“这孩子出息了,听说考上大学了?还是雾都的?”
“瞎混。”
爷爷笑着摆手,身子却不着痕迹地往韩烬身后挪了半步,像有意无意挡了挡他颈间的玉佩,“雾都的学校,不远,放假还能回来帮衬家里。他爸那展览公司,正缺个算账的。”
韩烬跟着点头打招呼,眼角的余光瞥见刘大爷的目光在他脖子上停了停,喉结上下动了动,像是有话要说,最终却只把烟杆往嘴里塞了塞,猛吸了一口。
走过去老远,还能听见身后老太太们压低的絮语,“……就他了,错不了……”“……看那玉佩亮的……”“……泉水该动了……”之类的词飘进耳朵,像风吹过竹林的“沙沙”声,辨不清具体说些什么。
“爷,村里人好像……”韩烬想说“怪怪的”,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怕伤了爷爷的心。
“住了一辈子的老街坊,就那样。”爷爷打断他,脚步转向村西头,“带你去看看后山,你小时候总爱往那跑,摔破膝盖还哭着要摘野枣,最后是你爸背着你回来的,一路哭到家门口,眼泪把你爸的衬衫都打湿了。”
越往山脚走,空气越凉。路边的狗尾巴草渐渐多了起来,叶片上还挂着晨露,被阳光照得亮晶晶的。
韩烬原以为山是平缓的坡,近了才发现它像头蹲伏的巨兽,青黑色的岩石层层叠叠,有的地方光秃秃的,露出狰狞的棱角,有的地方覆盖着深绿色的藤蔓,直插云天的峰顶隐在翻滚的白雾里,根本望不见顶。
风从山坳里钻出来,带着股潮湿的土腥气,吹得人后颈发寒,刚才在村里被晒出的热意一下子散了。
“这山叫聚灵山,”爷爷的声音在风里飘得有点散,他用烟杆指了指半山腰的白雾,“老一辈说山里头有灵,能护着村子平安。”
韩烬没接话,只是盯着山看。岩石的纹路像老人脸上的皱纹,纵横交错。
白雾在山坳里流动,一会儿聚成一团,像棉花糖,一会儿又散开,露出底下深绿色的灌木丛,远远看去像巨兽身上的毛发。
半山腰果然有片雾气,走近了才看清是从一汪泉水里冒出来的。那泉眼不大,方圆也就几丈,像块嵌在岩石里的绿宝石,水色清得能看见水底圆润的鹅卵石,有的白,有的青,还有的带着红纹。
白汽就从水面丝丝缕缕地往上冒,在周围凝成细密的水珠,打湿了旁边的野草 。
“这水是活的,从山芯里渗出来的。”爷爷蹲下身,掬起一捧水,掌心腾起白雾,指缝间的水流回泉眼,发出“叮咚”的轻响,“你太爷爷说,咱们韩家的玉佩,就得用这泉水养着,不然灵气会散。”
韩烬凑近了看,泉水里像有细碎的光在跳,红的、绿的、金的,像撒了把星星进去,伸手去捞,光却从指缝溜走了。雾气沾在睫毛上,凉丝丝的,他忽然想起昨晚玉佩发烫的触感,还有身体里那股莫名的力气难道都跟这山、这水有关?
“脱了鞋进去泡泡,”爷爷往旁边的青石上坐,烟袋锅子在石头上敲出“咚咚”的闷响,烟丝在锅里燃起来,冒出青色的烟。
“对筋骨好,你爸小时候总在这儿泡,夏天能泡一下午,被太阳晒得黢黑,后来去城里念中学,才没再来。”
韩烬犹豫了下,弯腰解开鞋带。帆布鞋刚脱下来,就被山风灌了个透,凉得脚趾蜷了蜷。
他试探着把脚伸进水里,刚触到水面,就觉得一股暖流顺着脚踝往上爬,比昨晚玉佩的温度更甚。
泉水明明看着清凉,泡在里面却像裹着层温热的绸子,顺着小腿往腰腹蔓延,膝盖的旧伤处麻酥酥的,像有无数只小蚂蚁在爬,舒服得让人想叹气。
“这水……”他惊讶地抬头,看见爷爷望着泉水出神,眼角的皱纹里盛着说不清的情绪,像怀念,又像担忧,还藏着点释然。
“聚灵村的根,就在这水里。”爷爷的烟袋锅子冒着青烟,烟雾被风吹得歪歪扭扭,“你太爷爷是守泉人,一辈子没离开过这山。他说这泉水里藏着聚灵山的气,能养人,也能……选人。”
“选人?”韩烬没听懂,脚在水里轻轻晃了晃,激起一圈圈涟漪,水底的鹅卵石被冲得微微动了动,有块带着红纹的,像极了他玉佩上的纹路。
“嗯,”爷爷磕了磕烟锅,烟灰落在青石板上,“咱们韩家,每代都得有个人守着这泉。
你爸当年不肯留,非要去城里开公司,说要干番大事业,我没拦着。现在……”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韩烬颈间的玉佩上,那玉在雾气里泛着温润的光,“现在看来,该轮到你了。”
韩烬的心猛地一跳,脚底下的暖流似乎也跟着顿了顿,随即涌得更急了。他想起早上单手拎起牛奶箱的轻松,想起打球时那些不可思议的反应,想起镜子里自己挺拔了些的身影,难道这些不是偶然?“爷,您是说……我的身体变化,跟这泉水有关?”
“别急,你还小。”爷爷摆摆手,烟袋锅里的火星亮了亮,映着他眼底的光,“先去念你的大学,该知道的时候,自然会知道。有些事,急不来。”
雾气越来越浓,像轻纱似的把祖孙俩裹在中间,远处村民的说话声、鸡叫声都变得模糊,只有泉水“咕嘟咕嘟”冒泡的声音格外清晰,像大地的心跳。韩烬低头看着水里自己的倒影,颈间的玉佩正泛着极淡的光,和泉眼的碎光遥遥呼应,像两颗心在轻轻跳动。
他忽然觉得,这枚戴了十年的玉佩,这汪藏在半山腰的泉水,这座笼罩着白雾的聚灵山,正在悄悄向他展开一个秘密。而他的人生,或许从踏上这片土地开始,就已经偏离了原本的轨道,那个雾都财大会计系的未来里,似乎多了些更厚重、更神秘的东西。
风从山坳里钻出来,带着泉水的湿气,吹得树叶“哗哗”作响。韩烬往泉水深处走了两步,水没过小腿肚,暖流顺着脊椎往头顶窜,像有什么东西正在从骨头缝里醒过来。他望着山顶翻滚的白雾,忽然明白爷爷说的“有些事不是课本里能学来的”是什么意思。
这个世界,或许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得多,也精彩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