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通风管道内壁的抓挠声,如同无数白骨指甲在刮擦吴邪的颅骨。

那些青灰色的、戴着老式上海牌手表的手臂,密密麻麻地填塞了视野中的每一寸金属网格,腕表停摆的日期——1984年6月15日——像一道永不愈合的伤口,凝固在时间的琥珀里。绝望如同冰冷的铅液,灌满了吴邪的肺腑,连握着黑金古刀的手都在微微颤抖,刀柄上缠绕的布条吸饱了他的冷汗和血,变得滑腻而沉重。

“天真!这边!”王胖子的嘶吼在狭小的空间里炸开,带着破釜沉舟的蛮力。他肥胖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用火焰喷射器残余的炽热尾焰狠狠灼烧着管道侧壁一片相对“干净”的区域。幽蓝的火焰舔舐着冰冷的金属,发出“滋滋”的哀鸣,瞬间将附着其上的薄薄一层灰白菌丝烧成蜷曲的焦炭,露出下方锈迹斑斑、布满凹痕的管道本体。他抡起沉重的工兵铲,用铲刃的尖端,狠狠凿向那片被火焰烧得发红的金属! “锵!锵!锵!” 刺耳的金铁交击声伴随着飞溅的火星,每一次重击都震得管道嗡嗡作响,灰尘和锈屑簌簌落下。胖子手臂上的肌肉虬结贲张,汗水混合着管道内壁滴落的、带着铁锈和霉菌腥气的冷凝水,浸透了他的迷彩服。他像一头被困在铁笼里的暴怒野兽,用最原始的力量对抗着这金属的囚笼。

黑瞎子没有加入这暴力的破拆。他如同雕塑般贴在管道另一侧,巨大的蛤蟆镜镜片倒映着那些疯狂抓挠的手臂阴影,镜片后的眼神锐利如鹰隼,在混乱中捕捉着极其细微的规律。他的手指以一种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在冰冷的管壁上快速敲击、按压、滑动,像是在弹奏一首无声的、关乎生死的密码曲。每一次敲击都落在管壁特定的凹痕或焊接点上,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在尝试寻找当年建造者可能留下的、极其隐秘的应急通道触发机关。汗水顺着他紧绷的下颌线滑落,滴在布满锈迹的管壁上,瞬间被吸收,不留一丝痕迹。 吴邪背靠着冰冷的管壁,剧烈地喘息。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重的铁锈味、霉菌腐败的甜腥,以及……一种极其细微、却如同跗骨之蛆般的金属嗡鸣。这嗡鸣并非来自外界,而是直接回响在他的颅腔深处,仿佛那些侵入过他视觉神经的“青铜神经”并未完全被黑金古刀驱散,而是潜伏了下来,此刻正随着外面实验室里蛇母圣咏的余波,发出共鸣。他用力甩了甩头,试图驱散这恼人的幻听,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落回那些抓挠的手臂上。

一只……两只……三只…… 他强迫自己冷静地数着,试图用理性压制恐惧。这些手臂的皮肤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青灰色,如同在水中浸泡过久的尸体,皮肤表面覆盖着一层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灰白色绒毛——正是那些青铜菌丝!它们像一层死亡的苔藓,寄生在手臂的皮肤纹理之间。更令人心悸的是,透过手臂与网格缝隙的间隙,吴邪隐约看到管道更深处的黑暗中,并非只有手臂!一些扭曲的、被菌丝包裹的模糊轮廓在蠕动,偶尔能瞥见一张张紧贴在网格上的、布满青铜色脉络的、眼球完全上翻的……人脸!那些脸孔干瘪变形,但依稀能辨认出属于二十年前失踪名单上的某些名字!他们无声地张着嘴,口型似乎在重复着同一个词: “门……门……门……” 就在这时—— “轰隆!!!” 一声沉闷到仿佛来自地心深处的巨响,猛地撼动了整个管道!不是爆炸,更像是某种极其沉重的、覆盖性的巨物被强行挪开!剧烈的震动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管道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金属扭曲的“嘎吱”声刺耳欲聋!吴邪三人被震得东倒西歪,重重撞在管壁上。那些疯狂抓挠的手臂也瞬间僵直,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 紧接着,一道极其强烈的、炽白色的光芒,如同天神投下的审判之矛,毫无征兆地从他们头顶斜上方——那片被王胖子疯狂凿击的区域——猛烈地刺了进来! 光芒太过强烈,瞬间剥夺了所有人的视觉!吴邪眼前一片灼痛的白茫,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他下意识地抬起手臂遮挡,却听到王胖子发出劫后余生般嘶哑的狂吼:“光!有光!上面开了!”

“别动!”黑瞎子厉声喝道,声音在强光中显得异常清晰。他猛地将吴邪和王胖子向后一拉,自己则如同猎豹般弓起身子,挡在两人身前,手中的工兵铲横在胸前,做出防御姿态。 强光持续了大约三秒,开始缓缓减弱、调整角度。刺眼的白芒褪去,显露出一个边缘参差不齐、被暴力切割开的巨大洞口。洞口边缘的金属如同融化的蜡烛般向下滴淌着暗红色的铁水,散发着灼热的气味。

洞口之外,并非预想中的疗养院走廊或天空,而是一个巨大的、黑洞洞的金属管口——那分明是某种重型工程机械的液压破碎锤的锤头!锤头表面布满了狰狞的撞击凹痕和新鲜的刮擦印记,此刻正缓缓地、带着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向后收回。 随着破碎锤的收回,洞口外的景象终于清晰。 首先涌入的,是冰冷、干燥、带着浓重沙尘气息的空气!这气息如同沙漠中的甘泉,瞬间冲淡了管道内令人作呕的腐朽与金属腥甜!紧接着,是数道极其明亮、稳定、带着工业冰冷感的光柱,从洞口上方不同角度交叉照射下来,精准地笼罩了吴邪三人所在的区域,将管道内壁的锈迹、残留的菌丝、以及那些僵直的青灰色手臂,都照得纤毫毕现! 光柱之外,是更深沉的黑暗。但在光柱的边缘,吴邪能看到几双沾满泥土和油污的厚重工装靴,稳稳地踩在洞口边缘的废墟上。靴子的主人沉默着,如同岩石般矗立,形成一道无声的屏障。

一个身影,缓缓地走到了最前方,恰好站在一道强光光柱的边缘。 他穿着一身剪裁异常合体、面料挺括的深灰色中山装,在这片混乱的废墟和刺鼻的机油味中,显得格格不入的整洁与肃穆。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两鬓染着风霜的痕迹,面容沉静,眼神深邃如古井,看不出任何剧烈的情绪波动。他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镜片在强光下反射着冷冽的光芒,让人看不清他镜片后的眼神。他双手自然地垂在身侧,指节修长有力,右手拇指上戴着一枚色泽温润、雕刻着复杂云雷纹的深色玉扳指。 -吴二白! 吴邪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瞬间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二叔!他怎么会在这里?他怎么可能找到这里?! 吴二白的目光,如同精准的手术刀,缓缓扫过管道内狼狈不堪的三人。在王胖子被火焰燎焦的头发和熏黑的胖脸上停留了一瞬,在黑瞎子破损的工装和手臂上新增的血痕上掠过,最后,定格在吴邪身上。 那目光深沉、复杂,带着一种吴邪从未见过的、沉重的审视。没有劫后余生的激动,没有长辈的关切,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冷静,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更深沉的忧虑。

他的视线在吴邪紧握着的黑金古刀上停留了足足三秒,金丝眼镜的镜片微微反光,遮掩了所有可能的情绪波动。 “上来。”吴二白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声音平稳、低沉,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只是叫他们从一个浅坑里爬出来,而不是刚刚从地狱的通风管道里被挖出来。 没有多余的解释,没有一句废话。 洞口边缘,几条带着挂钩的粗壮登山绳被精准地抛了下来,落在三人脚边。绳结打得异常专业牢固。 王胖子第一个反应过来,劫后余生的狂喜瞬间冲垮了所有的疲惫和恐惧。“二叔!我的亲二叔哎!您真是活菩萨转世!”他一把抓住绳子,手忙脚乱地将挂钩扣在自己腰间的安全锁上,动作因为激动而显得有些笨拙。 黑瞎子沉默地捡起另一条绳子,动作迅捷而专业地扣好,抬头看了一眼洞口边缘沉默矗立的那些身影,又看了一眼吴二白,墨镜后的眼神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最终归于沉寂。他拉了拉绳子,示意上面可以起吊。 吴邪是最后一个。他低头看着手中冰冷沉重的黑金古刀,刀身上麒麟踏火的图腾在强光下似乎流转着暗芒。他又抬头看向洞口边缘,沐浴在强光与阴影交界处的吴二白。二叔的身影在逆光中显得有些模糊,那金丝眼镜的镜片如同两片深不可测的寒潭。 一种比面对青铜菌丝和蛇母人脸更加冰冷、更加难以捉摸的寒意,悄然爬上吴邪的脊背。这不是救援,至少不完全是。这更像是一场……早有预谋的收网。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而充满沙尘的空气,肺部传来一阵刺痛。最终,他还是抓住了绳子,将挂钩扣在了腰带上。随着上面绞盘发出的沉闷“嘎吱”声,他的身体被缓缓拉离了这片噩梦般的金属肠道。 在身体彻底离开洞口的瞬间,吴邪下意识地回头,最后看了一眼那幽深的管道内部。 强光照射下,那些僵直的青灰色手臂,如同被惊动的蛇群,突然再次疯狂地抓挠起来!无数只手臂在网格后挥舞、抽搐,指甲刮擦金属的声音汇成一片绝望的潮汐!而在那片手臂森林的深处,在光线无法触及的绝对黑暗里,似乎有两点极其微弱的、冰冷的青铜色光芒,如同深渊巨兽缓缓睁开的眼睛,一闪而逝。

吴邪猛地转过头,心脏狂跳不止。 他被拉出了洞口,双脚终于踏上了坚实的地面——一片被破碎锤和重型机械碾压得一片狼藉的疗养院废墟。碎裂的水泥块、扭曲的钢筋、裸露的电线、以及被掀翻的、覆盖着厚厚灰白菌丝的地板残骸,构成了这片临时“地面”。 几辆体型庞大、涂装成沙漠迷彩色的重型越野车如同沉默的钢铁巨兽,停在不远处,引擎盖还散发着灼热的白气。车顶上架设着大功率的探照灯和卫星通讯天线。车旁肃立着七八个穿着同款深灰色工装、面容冷峻、眼神锐利的男人。他们身形精悍,动作干练,腰间鼓鼓囊囊,显然携带着武器。他们沉默地执行着命令,有人操作绞盘,有人警戒四周,有人快速检查着被救上来的三人身体状况,动作专业而高效,没有任何多余的交流。空气中弥漫着柴油、金属、以及淡淡的硝烟味。

吴二白没有再看他们。他正微微侧头,听着身边一个身材异常高大、剃着极短平头、脸上有一道狰狞刀疤的壮汉低声汇报。刀疤脸的声音压得极低,语速很快,手指不时指向废墟深处和越野车的方向。吴二白只是偶尔微微颔首,金丝眼镜的镜片随着他的动作反射着冷光。 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和眼镜、背着沉重医疗箱的年轻男人快步走到吴邪面前,不由分说地抓住他受伤的手臂。吴邪这才感觉到手臂上传来的剧痛,低头看去,之前被菌丝触手划开的几道深可见骨的血痕,边缘竟然呈现出一种不祥的灰白色!伤口周围的皮肤下,隐隐有极其细微的、如同蛛网般的青色脉络在缓慢蔓延!伤口流出的血液,也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金属腥气!

“别动!”医生声音低沉,动作却极其利落。他打开医疗箱,取出的不是常规的消毒药水和纱布,而是一支装着深紫色液体的注射器和一把造型奇特、刃口闪烁着银白色寒光的手术刀。他先用手术刀极其精准地刮掉吴邪伤口边缘那些灰白色的腐肉和蔓延的青色脉络,动作快得几乎看不清。刮下的组织落在医用托盘里,竟然发出极其细微的“嘶嘶”声,像微弱的电流在跳动!紧接着,那深紫色的液体被直接注射进伤口周围的肌肉组织! “呃啊——!”一股难以形容的、仿佛将烧红的铁钎插入骨髓的剧痛瞬间席卷了吴邪的整条手臂!他忍不住发出一声痛哼,额头瞬间布满冷汗。那紫色液体所到之处,皮肤下的青色脉络如同遇到天敌般剧烈收缩、消退,伤口流出的血液也迅速恢复了正常的鲜红色。剧痛过后,留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麻木感。

“暂时抑制。”医生言简意赅,快速用浸透了某种透明凝胶的特制绷带将伤口层层包裹起来。绷带接触皮肤的瞬间,传来一阵持续的、冰冷的刺痛感。 王胖子和黑瞎子也接受了类似的、快速而诡异的处理。胖子龇牙咧嘴地忍受着剧痛,黑瞎子则面无表情,仿佛那深入骨髓的痛楚与他无关。

处理完毕,医生退到一边,快速记录着什么。 吴二白结束了与刀疤脸的交谈,转过身,目光再次扫过三人,最终落在吴邪脸上,或者说,落在他手中紧握的黑金古刀上。 “还能走吗?”吴二白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情绪。 吴邪咬着牙,忍着伤口传来的冰冷剧痛和手臂的麻木感,点了点头。 “上车。”吴二白不再多言,转身径直走向其中一辆越野车。刀疤脸立刻上前一步,为他拉开了厚重的车门。 吴邪、王胖子、黑瞎子互相看了一眼。

王胖子眼中是劫后余生的茫然和对未知的忐忑;黑瞎子墨镜后的眼神深不见底;吴邪则感到一种沉甸甸的、比在青铜菌巢中更加压抑的窒息感。二叔的出现,非但没有带来安全感,反而像揭开了一个更大、更深的恐怖帷幕。 他们沉默地走向另外两辆越野车。吴邪在上车之前,忍不住再次回头,望向那片被强光灯柱笼罩的废墟。 疗养院主体建筑在夜色中如同一头匍匐的、濒死的巨兽。他们逃出的那个洞口,在巨大的废墟上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黑点。而在更远处,在探照灯光柱的边缘之外,是无边无际的、沉沉的夜色。夜风中,似乎还残留着若有若无的、如同无数人低语的青铜嗡鸣,以及……一丝更加遥远、更加干燥、带着死亡气息的……荒漠的风沙味。 罗布泊。 这个名字如同冰冷的铅块,沉甸甸地坠入吴邪的心底。 车门在身后沉重地关上,隔绝了外界的空气和光线。越野车内部空间宽敞,但弥漫着皮革、机油、消毒水以及一种难以形容的、类似军用电子设备的金属冷却剂混合的复杂气味。座椅宽大舒适,但吴邪却感觉如坐针毡。车内除了司机,副驾驶还坐着一个同样穿着深灰色工装、面无表情的年轻男人,他面前的操控台上布满了闪烁的指示灯和液晶屏幕,显然负责通讯和导航。

吴二白乘坐的那辆车已经率先启动,引擎发出低沉有力的咆哮,碾过废墟,向着黑暗驶去。他们的车紧随其后。 车队没有驶向格尔木市区,而是直接冲破了疗养院外围早已形同虚设的铁丝网,一头扎进了戈壁滩无边的黑暗之中。 车窗外,是飞速倒退的、被车灯切割开的荒凉景象。稀疏的骆驼刺和芨芨草在灯光中投下鬼魅般的影子,远处是连绵起伏、如同沉睡巨兽脊背般的黑色山峦轮廓。天空是浓得化不开的墨蓝,几颗寒星疏落地钉在天幕上,显得遥远而冷漠。空气干燥得如同砂纸,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细微的沙尘摩擦感。 车内一片死寂。只有引擎的轰鸣、轮胎碾压碎石砂砾的沙沙声、以及空调系统送风的微弱嘶嘶声。王胖子瘫在宽大的座椅里,劫后余生的疲惫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沉重的眼皮不断打架,但他强撑着不敢睡去,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被紫色药剂处理过的伤口,那里传来的冰冷刺痛感让他保持着最后一丝清醒。

黑瞎子靠在另一侧车窗边,巨大的蛤蟆镜遮住了他大半张脸。他似乎睡着了,胸膛随着呼吸微微起伏,但吴邪注意到,他放在膝盖上的右手食指,正以一种极其微小、却异常稳定的频率,轻轻敲击着膝盖骨。嗒…嗒…嗒…如同某种无声的密码,又像是在计算着什么。 吴邪紧握着黑金古刀,冰冷的刀柄是此刻唯一能给他带来一丝真实感的东西。他侧头看向窗外飞速掠过的荒凉戈壁。车灯的光柱在无边的黑暗中显得如此微弱,仿佛随时会被这亘古的荒凉吞噬。疗养院那噩梦般的经历,如同烙印般灼烧着他的神经:霍玲上翻的眼球、菌丝触手冰冷的金属手指、蛇母人脸叠加的圣咏、通风管道里抓挠的青灰色手臂、还有那黑暗中一闪而逝的青铜目光……这些画面碎片在脑海中疯狂闪回、交织,与窗外单调重复的荒凉景象形成诡异的对比。 他低下头,看向自己缠着特制绷带的手臂。绷带下的伤口传来一阵阵冰冷而持续的刺痛,仿佛那紫色的药剂并非治疗,而是在他的血肉里埋下了一颗冰封的种子。他想起医生刮下的那些发出“嘶嘶”声的腐肉和青色脉络,想起伤口流出的带着金属腥气的血……“青铜的神经”……它们真的被清除了吗?还是像潜伏的病毒,只是被暂时压制? 二叔……他怎么会知道他们在那里?那些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人是谁?那个刀疤脸……吴邪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还有那深紫色的药剂……

这一切都指向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事实:吴二白对疗养院里的东西,绝非一无所知!他不仅知道,而且似乎早有准备!这次“救援”,更像是一次精准的“回收”! 车队在戈壁滩上不知疲倦地奔驰着。时间失去了意义,只有窗外一成不变的荒凉和车内令人窒息的沉默。吴邪感到一种比在菌巢中更加深沉的疲惫和迷茫。逃出了青铜的牢笼,却似乎落入了另一张更加庞大、更加无形的网。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个小时,也许更久。天际线处,浓墨般的黑暗开始被一丝极其微弱、难以察觉的灰白所稀释。黎明将至。

就在这时,车队的速度明显放缓。吴邪看到前方吴二白的车停了下来。他乘坐的这辆车也随之停下。 车门打开,吴二白走了下来。他站在戈壁滩微凉的晨风中,深灰色的中山装衣角被风吹得微微拂动。他没有看吴邪他们,而是微微仰着头,目光投向东方那抹越来越清晰的鱼肚白。金丝眼镜的镜片反射着熹微的晨光,看不清眼神。 刀疤脸快步走到他身边,递上一个军用卫星电话。吴二白接过,放在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什么。他的声音被风吹散,听不真切,但吴邪看到他握着电话的手指,似乎微微收紧了一下。

片刻后,吴二白挂断电话,将卫星电话递还给刀疤脸。他转过身,目光终于再次投向吴邪他们乘坐的车辆。晨光勾勒出他沉静而棱角分明的侧脸。 “下车。”他的声音透过清晨微凉的空气传来,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吃点东西。我们换车。” 吴邪、王胖子、黑瞎子依次下车。戈壁滩清晨的空气冰冷而凛冽,带着浓重的沙尘味和一种荒芜到极致的死寂感,瞬间驱散了车内的沉闷,却也带来另一种刺骨的寒意。王胖子裹紧了破烂的迷彩外套,打了个哆嗦。黑瞎子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墨镜后的目光扫过四周。 刀疤脸指挥着几个手下,从一辆加长型的、覆盖着厚重防尘帆布的军用卡车上,搬下几个沉重的金属箱。箱子打开,里面是整齐码放的、包装严密的野战口粮和瓶装水。还有几个箱子装着全新的衣物——同样是深灰色的工装,与他们身上破烂不堪的衣服形成鲜明对比。

“换上。”刀疤脸言简意赅,指了指衣服,又指了指食物和水。 吴邪拿起一套工装,入手是厚实粗糙的帆布质感。他注意到衣服的领口内侧,用极细的银线绣着一个极其微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标记——那是一个抽象的、由三道弧线组成的眼睛图案,瞳孔处是一个微小的点。这个标记透着一股古老而神秘的气息,绝非现代工厂的产物。 他们默默地吃着冰冷而味道寡淡的野战口粮,喝着冰凉的瓶装水。食物和水滑过喉咙,带来一种机械的饱腹感,却无法驱散心底的寒意和疲惫。

吴二白独自一人站在不远处的一个小沙丘上,背对着他们,依旧望着东方。晨光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射在灰黄色的沙砾上,显得孤寂而沉重。他手里似乎拿着什么东西,正低头凝视着。 吴邪的视力很好。他眯起眼睛,透过逐渐明亮的晨光,隐约看到吴二白手中拿着的,似乎是一个……巴掌大小、边缘磨损严重的……黑色硬皮笔记本! 那笔记本的样式……那泛黄的质感……像极了在疗养院夹层菌毯上,从垂落的指骨间掉落的、写满血字的那一本! 吴邪的心脏猛地一缩!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上天灵盖!二叔手里怎么会有那本笔记?或者说……他手里拿着的,是另一本?他到底知道多少?! 就在这时,吴二白似乎察觉到了吴邪的目光。他缓缓转过身,目光如同实质般穿透清晨微凉的空气,精准地落在吴邪脸上。金丝眼镜后的眼神,深邃得如同古井寒潭,平静无波,却又仿佛蕴含着能将人灵魂都吸进去的漩涡。

他没有说话,只是对着吴邪,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 那是一个含义不明的动作。是警告?是否认?还是……某种更深沉的、无法言说的示意? 吴邪僵在原地,手中的压缩饼干瞬间失去了所有味道,如同嚼蜡。

换车的过程同样沉默而高效。他们换乘的车辆不再是之前的重型越野,而是三辆经过重度改装、底盘极高、轮胎宽大的沙漠突击车。车身覆盖着厚实的沙黄色伪装网,车顶加装了额外的储物架和备用油桶,引擎盖也做了额外的散热处理,显然是为了应对更加严酷的沙漠环境。 吴二白坐上了领头的那辆突击车。吴邪、王胖子、黑瞎子被安排在同一辆车里。刀疤脸亲自驾驶,副驾驶坐着一个同样沉默的灰衣人。 引擎再次轰鸣起来,比之前的越野车更加狂野暴躁。三辆沙漠突击车如同离弦之箭,卷起漫天黄沙,向着东方——那轮正挣扎着跃出地平线、将戈壁滩染成一片刺眼金红的巨大朝阳——疾驰而去。

车窗外,荒凉的戈壁滩正被抛在身后,取而代之的,是更加浩瀚、更加死寂、如同凝固的金色海洋般的景象——沙丘开始出现,连绵起伏,如同凝固的巨浪。

这就是死亡之海的门户,塔克拉玛干沙漠的边缘。 罗布泊,就在这片沙海的深处。 吴邪靠在颠簸的车窗边,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被朝阳染成血色的沙丘。金色的阳光本该带来温暖和希望,此刻落在他眼中,却只映照出一片冰冷的、带着金属锈蚀感的绝望。他低头,看着自己缠着绷带的手臂,那冰冷的刺痛感依旧清晰。他握紧了手中的黑金古刀,刀柄冰冷依旧。

二叔的摇头,那本黑色的笔记,这沉默而诡异的旅程,还有前方那片吞噬一切的沙海……所有的一切,都指向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 逃离了青铜的菌巢,却踏入了更加古老、更加致命的荒漠迷局。真正的旅程,才刚刚开始。而格尔木疗养院的噩梦,似乎远未结束,它如同跗骨之蛆,正随着他们的车轮,一同驶向罗布泊那未知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