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沙漠突击车在无垠的沙海中咆哮前行,宽大的轮胎碾过松软的沙丘,卷起遮天蔽日的黄色烟尘。车身剧烈地颠簸、摇晃,如同狂风巨浪中的一叶扁舟。每一次冲上沙丘的顶峰,视野瞬间被一片刺目的金黄和刺眼的蔚蓝所充斥,炽热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而下,将车内烘烤成一个闷热的铁罐;每一次俯冲入沙谷的底部,光线骤然黯淡,四周是高耸沙墙投下的、带着死亡气息的阴影,只有引擎的嘶吼在狭窄的空间里反复震荡。

吴邪紧抓着车顶的扶手,身体随着车辆的狂野姿态不断甩动。缠着特制绷带的手臂在每一次剧烈颠簸中,都传来一阵阵冰冷而尖锐的刺痛,仿佛绷带下埋藏的并非伤口,而是一块不断释放寒意的金属碎片。汗水浸透了他崭新的深灰色工装,在领口和后背洇开深色的印记。车内弥漫着浓重的汽油味、皮革被阳光暴晒后的焦糊味、以及每个人身上散发的汗水和劫后余生的疲惫气息。空气仿佛凝固的胶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沙粒摩擦喉咙的粗粝感。

王胖子瘫在副驾驶位,脸色蜡黄,嘴唇干裂起皮。他早已没了刚逃出生天时的亢奋,巨大的疲惫和晕车的恶心感双重折磨着他。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军用水壶,里面装着浑浊的、带着沙粒沉淀物的凉水,每隔几分钟就小心翼翼地抿一小口,滋润一下如同砂纸摩擦的喉咙。他偶尔会从口袋里摸出一小块被压扁的、沾满沙子的压缩饼干,艰难地啃上一口,动作迟缓得像个生锈的机器人。

“胖爷…这馕饼…咯牙…”他含糊地嘟囔了一句,声音嘶哑微弱,几乎被引擎声淹没。

开车的刀疤脸(吴邪后来知道他叫“巴图”,蒙语意为“坚固”)面无表情,只有那双紧握方向盘、骨节发白的手,和如同鹰隼般锐利扫视前方沙丘与天际线的眼睛,显示出他全神贯注的紧张。副驾驶的灰衣人(代号“沙狐”)则像一个沉默的雕塑,面前摊开一张巨大的、边缘磨损严重的军用地图,手指不时在上面移动,对照着车载GPS屏幕上跳动的坐标,用加密通讯器低声与领头的吴二白车保持着联系。他们的对话极其简短,只有坐标数字和方向指令,像冰冷的机器在交换信息。

黑瞎子坐在吴邪旁边靠窗的位置。他巨大的蛤蟆镜遮住了大半张脸,看不清是睡是醒。身体随着颠簸微微晃动,像一株扎根在狂沙中的枯木。但吴邪注意到,他那放在膝盖上的右手食指,依旧保持着那无声而稳定的敲击节奏——嗒…嗒…嗒…仿佛在计算着某种不可言说的倒计时,又或是在抵抗着某种无形的侵蚀。

车窗外的景象单调得令人绝望。金色的沙丘连绵起伏,如同凝固的、汹涌澎湃的金色海洋。沙丘的线条在炽热的阳光下扭曲、蒸腾,形成海市蜃楼般的幻影。偶尔能看到几株枯死的胡杨,扭曲狰狞的枝干如同伸向天空的绝望手臂,在热浪中微微颤抖。天空是刺眼的、毫无杂质的钴蓝色,太阳如同熔化的白金球,无情地炙烤着这片死寂之地。时间在这里失去了刻度,只有沙粒拍打车窗的“沙沙”声、引擎的轰鸣、以及无边无际的荒凉,构成永恒的背景音。

吴邪的目光落在自己缠着绷带的手臂上。绷带被汗水浸湿,紧紧贴在皮肤上,勾勒出下面伤口的轮廓。那冰冷的刺痛感并未因时间的流逝而减弱,反而像一种顽固的印记,不断提醒着他疗养院里发生的一切。他忍不住用指尖隔着绷带,轻轻按压伤口边缘。一种极其细微的、如同微电流穿过般的麻痒感,顺着神经末梢传递上来,让他心头一紧。

这感觉……不对劲。

他偷偷解开一点绷带的边缘,借着车窗透进来的刺目阳光,看向伤口。被紫色药剂处理过的伤口边缘,皮肤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缺乏血色的苍白,像是被冻伤过。而在这苍白的皮肤之下,那些之前被药剂逼退的、如同蛛网般的青色脉络,似乎……并未完全消失!它们比之前更加细微,颜色也变成了更接近青铜的暗青色,如同纹身般深深嵌入了皮肉纹理的深处,以一种极其缓慢、几乎难以察觉的速度,向着伤口四周更健康的皮肤区域……蔓延!

一股寒意瞬间攫住了吴邪的心脏。那紫色的药剂,根本不是什么“抑制剂”,它更像是一种“冷冻剂”或者“麻醉剂”!它麻痹了痛苦,冻结了表象,却无法阻止“青铜神经”更深层次的侵蚀!它们正在他的血肉里扎根、生长,如同疗养院夹层里那些覆盖一切的灰白菌丝!

他猛地抬头,看向前排的巴图和沙狐。两人依旧沉默,专注于驾驶和导航,仿佛对后座的一切漠不关心。他又看向旁边的黑瞎子。黑瞎子的食指敲击停顿了一瞬,仿佛感应到了吴邪的目光和内心的惊涛骇浪。他微微侧过头,巨大的墨镜镜片倒映着吴邪苍白而惊惶的脸。镜片之后,吴邪似乎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言喻的……了然和一丝同样深沉的……忧虑。

黑瞎子什么也没说,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那动作与之前在戈壁滩上,吴二白对他做的动作,如出一辙!

警告?暗示?还是……同谋?

吴邪的心沉到了谷底。他默默地重新缠好绷带,将手臂藏在衣袖之下,仿佛要掩盖住这个正在体内悄然滋生的秘密。他紧紧握住放在腿上的黑金古刀。冰冷的刀柄传来一丝微弱的、仿佛错觉般的……脉动?像是沉睡巨兽缓慢的心跳,又像是某种遥远的、来自地底深处的共鸣。

就在这时——

“呜——呜呜呜————”

一阵低沉、悠长、如同远古号角般的声音,毫无征兆地从遥远的地平线方向传来!声音穿透了引擎的轰鸣和沙粒的拍打,带着一种苍凉、空寂、又隐隐蕴含着某种令人心悸的威压,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心神!

不是风啸!那声音更加浑厚、更加沉重,仿佛大地本身在发出沉重的叹息!

刀疤脸巴图猛地踩下刹车!轮胎在沙地上摩擦出刺耳的尖啸,卷起更高的沙浪。整个车队都停了下来。

车内死一般的寂静。引擎熄火后,那来自地平线的低沉号角声变得更加清晰,如同无形的潮汐,一波波冲刷着耳膜。

“什么鬼动静?”王胖子挣扎着坐直身体,声音带着惊疑。

“风蚀岩群…特殊构造…气流共鸣…”副驾驶的沙狐盯着GPS屏幕和地图,语速极快,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通常无害…但频率…有点怪…”

吴邪的心却猛地揪紧!这声音…这声音他“听”过!不是在耳朵里,而是在疗养院那本血字笔记的精神侵蚀中!在蛇母人脸叠加的圣咏回响里!这是一种被扭曲、被异化、但核心频率极其相似的…呼唤!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黑金古刀。就在那悠长号角声的某个特定低频波段传入耳中的瞬间,他手中的古刀,竟然极其微弱地…震动了一下!一股冰冷而锐利的意志顺着刀柄传递到他的掌心,如同沉睡的麒麟被这声音惊扰,发出一声不满的低吼!

“二爷指令!”沙狐的加密通讯器里传来吴二白车里的声音,冰冷而急促,“原地警戒!沙暴前锋!西北方向!三分钟内!”

沙暴!

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在沙漠里遭遇沙暴,无异于直面死神的镰刀。

吴邪和黑瞎子同时扭头看向西北方向。刚才还一片金黄的天空尽头,此刻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一片翻滚的、浓稠如墨汁的赭黄色幕墙所吞噬!那幕墙连接着天地,如同亿万头狂暴的黄色巨兽在奔腾咆哮,正以排山倒海之势向他们压来!天空瞬间黯淡下来,刺眼的阳光被彻底遮蔽,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浓重的、带着铁锈和尘埃的腥气。风骤然变得狂暴,卷起地面的浮沙,形成无数条旋转扭动的沙龙卷,如同地狱伸出的触手,在车队周围狂舞!

“下车!加固掩体!快!”巴图厉声吼道,率先推开车门。狂风裹挟着沙粒如同子弹般射来,打得车身“噼啪”作响,几乎让人睁不开眼。

众人手忙脚乱地跳下车。狂风瞬间灌满了口鼻,带着沙粒的粗粝和呛人的土腥味。吴邪刚站稳,就被一阵更强的风推得踉跄几步,他下意识地将黑金古刀紧紧抱在怀里,用身体遮挡住风沙。

吴二白已经站在了领头的突击车旁。狂风撕扯着他深灰色的中山装,猎猎作响,但他身形依旧挺直如松,金丝眼镜的镜片在昏黄的光线下反射着冷硬的光芒。他正指挥着那些灰衣人迅速行动。

只见他们动作极其迅速地从一辆卡车上卸下几块巨大的、厚重的、边缘带有金属卡扣的复合板材。板材呈暗沉的沙黄色,表面有特殊的蜂窝状结构。几个人合力,顶着狂风,将这些板材围绕着三辆突击车飞快地拼接、卡死。眨眼间,一个低矮的、仅能容纳人弯腰蹲伏的、半圆形的金属掩体便搭建完成!掩体顶部和侧壁都预留了狭窄的观察孔和射击孔,显然设计精良,专为应对极端沙暴。

“进去!”巴图一把将还在发懵的王胖子推进掩体。吴邪和黑瞎子紧随其后。

掩体内部空间极其狭小,弥漫着金属板材和沙尘的冰冷气味。七八个人蜷缩在里面,几乎人挨着人,只能勉强蹲着或坐在地上。狂风在掩体外疯狂地嘶吼、撞击,发出沉闷而持续的“轰隆”声,如同巨兽在头顶践踏。整个掩体都在剧烈地震颤,仿佛随时会被这狂暴的力量撕碎、掀飞!沙粒如同密集的冰雹,持续不断地敲打着金属顶棚和壁板,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沙沙沙沙”声,无孔不入的细沙从缝隙中渗入,在脚下堆积,空气浑浊得如同泥浆。

黑暗笼罩了一切,只有观察孔透进一丝极其微弱、昏黄的光线,映照着几张沾满沙尘、写满紧张和疲惫的脸。每一次掩体的剧烈震动,都伴随着压抑的惊呼和粗重的喘息。王胖子紧紧抱着头,缩成一团。巴图和沙狐守在观察孔旁,紧握着武器,眼神警惕地盯着外面翻滚的沙墙。

吴二白坐在掩体最内侧,背靠着冰冷的金属壁板。狂风和沙暴的咆哮似乎无法撼动他分毫。他不知何时又拿出了那个边缘磨损严重的黑色硬皮笔记本,借着观察孔透进的微弱光线,正低头专注地翻阅着。金丝眼镜的镜片上反射着泛黄的纸页,看不清表情。他的手指偶尔在某一页上轻轻摩挲,动作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

吴邪蜷缩在离吴二白不远的地方。他抱着膝盖,将缠着绷带的手臂紧紧压在怀里,试图缓解那愈发清晰的冰冷刺痛和麻痒感。外面沙暴的咆哮,那如同亿万沙粒摩擦的“沙沙”声浪,竟与他脑海中残留的、疗养院菌巢里那无处不在的“沙沙”声产生了诡异的共鸣!仿佛那青铜的神经,正透过这自然的伟力,跨越空间,再次对他发出低语。

更让他心惊的是,怀中的黑金古刀,在这沙暴的轰鸣和体内青铜侵蚀的刺激下,竟然持续不断地传来一阵阵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脉动!像一颗被深埋地底的心脏,在沉睡中被外界的风暴唤醒,正缓慢而有力地搏动着!每一次搏动,都带着一股冰冷而古老的意志,顺着他的手臂,与他伤口下那些暗青色的脉络隐隐产生对抗,带来一种撕裂般的痛楚,却也带来一丝诡异的……清醒!

他忍不住抬起头,目光穿过昏暗中飞舞的沙尘,落在吴二白手中的笔记本上。借着那一闪而过的微弱光线,吴邪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

他看到了!

在吴二白翻动的一页纸上,赫然画着一幅极其简陋却特征鲜明的线描图——扭曲缠绕的菌丝网络,点缀着闪烁的青铜光点!旁边潦草地写着一行字迹,那字迹的笔锋走向……吴邪死也不会认错!那分明是……三叔吴三省的笔迹!

“当青铜扎根于沙海之眼,古老的‘门’将因血脉的哀鸣而开启…” 吴邪的脑海中,仿佛自动响起了三叔那低沉而神秘的声音,念诵着笔记上的内容。

就在这时——

“轰隆!!!”

一声远比之前任何震动都要猛烈、都要近在咫尺的恐怖巨响,如同大地崩裂般从掩体正下方传来!整个掩体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抛起,又重重砸落!巨大的力量让所有人瞬间失去了平衡,东倒西歪!金属板材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和扭曲的“嘎吱”声!

“地陷!!”巴图的嘶吼在震耳欲聋的轰鸣中显得如此微弱。

吴邪在剧烈的翻滚和撞击中,只来得及死死抱住怀中的黑金古刀。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撞向冰冷的金属壁板,缠着绷带的手臂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与此同时,他怀中的黑金古刀猛地爆发出一次前所未有的、强烈的脉动!一股冰冷刺骨的洪流瞬间冲入他的手臂,直抵大脑!

在意识被黑暗吞没前的最后一瞬,吴邪的视野被一片骤然出现的、诡异的景象所占据——

并非掩体内部的混乱和黑暗,而是一片无垠的、死寂的……冰原!天空是浑浊的铅灰色,飘洒着灰烬般的雪。巨大的、如同山峦般的冰棱犬牙交错地矗立在视野尽头。而在那冰原的中心,在无数断裂的巨大冰柱环抱之中,矗立着一座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巨大青铜门!门扉紧闭,表面覆盖着厚厚的、闪烁着幽蓝光芒的冰晶,门缝中却渗出一种比冰原更加寒冷的、带着无尽死寂的黑暗气息。

青铜门上,雕刻着无数扭曲的、痛苦的人形浮雕,以及缠绕着整个门扉的、栩栩如生的……蛇形图腾!那蛇眼的瞳孔处,镶嵌着两颗巨大无比的、如同凝固血块般的暗红色晶石!

这景象只持续了不到半秒,如同闪电般划过吴邪的脑海,随即被无边的黑暗彻底吞噬。他只来得及捕捉到那青铜门上一个极其微小的细节——在靠近巨大蛇形图腾的尾部位置,似乎刻着一个模糊的、极其古老的……“吴”字族徽!

意识彻底沉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