穹重伤濒死时,被青雀捡回太卜司书库。
醒来时腕上多了副帝垣琼玉牌串成的锁链。
“摸鱼也要讲究基本法——不主动暴露心意,不拒绝你的挣扎,但要对你的余生负全责。”
当符玄破门而入,青雀笑盈盈将最后一张幺鱼牌按上穹的胸口。
“输的人…永远留下哦。”
符玄惊恐发现,青雀的牌局正抽取她的力量温养穹的星核。
穹的每一次心跳,都在加固这座玉牢。
最绝望的是,符玄发现自己竟贪恋这种联结——
被幻胧取代后,这是第一次有人如此强烈地需要“符玄”本身。
“将军说得对,闭目听奏真是好习惯。”
玉牌嗡鸣,三人胸口的幺鱼印同时灼亮。
输家永远留下,赢家也从未离开。
————————
长乐天暗巷的阴影浓得化不开,像倾倒的墨汁,淤积在残破的砖墙与倾倒的货箱之间。空气里漂浮着铁锈般的腥甜,还有瓦砾间腾起的、令人窒息的陈旧灰尘气味。
青雀蹲在一堆碎裂的陶罐旁,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袖口里滑出的四枚帝垣琼玉牌。
冰凉的玉质触感是她此刻唯一的慰藉。远处太卜司方向隐隐传来同僚们收工离去的喧笑,像隔着一层浑浊的水传来,模糊不清。
她轻轻哼着不成调的俚曲,玉牌在指间翻飞,碰撞出细碎清脆的声响,如冰珠坠地。
直到那喧闹彻底散去,巷子里只剩下风卷过碎纸的沙沙声,她才慢悠悠地将牌拢回袖中。
该去“收货”了。
循着那股越来越浓、越来越令人作呕的血腥气,青雀的脚步轻得像猫。巷子深处,一个身影以一种扭曲的姿态倒在瓦砾堆里。是穹,那位大名鼎鼎的开拓者。
此刻他灰扑扑的开拓者制服被撕开巨大的裂口,腰腹间一道狰狞的创口正汩汩涌出粘稠的、泛着奇异暗金色的血液。
那血液不像寻常人的鲜红,反而带着一种星砂般的细碎光泽,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熔化的黄金,缓慢地在他身下蔓延,积成一泊粘稠而诡异的湖。
青雀在他身边蹲下,歪着头,安静地看着。她那双平日里总是懒洋洋半阖着的眼睛,此刻睁得很大,瞳仁深处映着那泊不断扩大的金湖,倒映着穹苍白如纸、沾满血污的脸。
时间一点点流逝,巷子里只有血液滴落在地面污水中发出的、极其轻微的“嘀嗒”声。那泊金湖扩张的速度,终于肉眼可见地缓慢下来,几乎要停滞。
“开拓者啊…” 青雀这才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尾音拖得长长的,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咏叹的调子。
她慢条斯理地从怀里掏出一方素白的丝帕,俯下身,用帕子的一角,极其轻柔地、一点一点擦拭他脸上凝固的血块和污迹。
动作小心翼翼,仿佛在擦拭一件价值连城的薄胎瓷器。冰冷的指尖偶尔擦过他紧闭的眼睑和失去血色的嘴唇。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他紧攥成拳、微微颤抖的左手上。尾指轻轻探出,带着一种近乎逗弄的意味,勾了勾他冰冷僵硬的指关节。“欠我一条命,” 她凑近他毫无知觉的耳廓,吐息温热,声音却轻得像飘落的羽毛,“利息可是很贵的。”
太卜司书库深处。
空气里弥漫着陈年纸页与墨锭混合的、近乎腐朽的甜香,厚重得足以压垮呼吸。剧痛,尖锐、冰冷、带着锯齿般的撕扯感,从腰腹深处爆炸开来,瞬间攫住了穹的意识。
每一次试图吸气,都像有无数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肋下那个贯穿的伤口,痛得他眼前发黑,喉咙里涌上一股浓重的铁锈味。
他猛地睁开眼,视野被生理性的泪水模糊,只能勉强辨认出头顶那熟悉的、布满精细雕花梁枋的穹顶——是太卜司的书库。
意识回笼,他挣扎着想撑起身体,查看自己的伤势。然而左手腕猛地一沉,一阵清脆悦耳的玉石相击声“叮铃”响起,阻止了他的动作。他愕然低头。
一串由数十枚大小均匀、温润剔透的帝垣琼玉牌编织而成的细链,正紧紧扣在他的左腕上。链条并非金属,而是某种奇异的能量丝线,泛着幽微的绿光,将那些翠玉般的牌紧紧串联。
链条的另一端延伸出去,没入他身侧堆积如山的书卷阴影深处,消失在昏黄的烛光无法触及的角落。
“别乱动哦。”
一个慵懒的、带着点刚睡醒般沙哑的女声,从书堆后面慢悠悠地飘了出来,像一缕捉摸不定的烟。
“你肚子里那个洞,”青雀的身影从书山后转出,手里端着一个冒着腾腾热气的白瓷碗,碗里盛着浓稠苦涩的药汁,“白露小姐可是捏着鼻子,用她最宝贝的针线,缝了整整三个时辰呢。”
她今天没穿那身青白相间的标准卜者制服。一件宽大的、质地柔软的浅青色寝衣松松垮垮地罩在身上,衣带系得敷衍,领口微微敞开,露出一段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的锁骨。
平日里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也松散下来,几缕黑发慵懒地垂在颊边,发间斜斜插着一枚小巧的翠玉幺鱼牌,在烛光下流转着幽深的光泽。
药气扑面而来,浓郁得令人窒息。穹下意识地皱眉,别开了脸,手腕上的玉牌链随之发出哗啦的轻响,在寂静的书库里格外清晰。“这算什么?”他的声音因为伤口的剧痛和喉咙的干涩而异常沙哑,带着一丝压抑的怒意和不解。
“保险。”青雀走到他简陋的床榻边坐下,舀起一勺墨汁般浓黑的药,不由分说地抵到他紧闭的唇边,脸上笑意盈盈,眼神却像两汪深不见底的寒潭,
“毕竟,开拓者大人最擅长的不就是‘说走就走的旅行’么?万一你伤没好利索,又惦记着去哪个犄角旮旯开拓新地图,我这诊金找谁收去?”
她发髻边那枚幺鱼牌随着她俯身的动作轻轻晃动,翠色幽光映着她白皙的侧脸,也映着她眼底那抹不容置疑的掌控。
药汁苦涩得难以形容,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草腥和焦糊味,顺着喉咙滑下,灼烧感一路蔓延到胃里。穹强忍着呕吐的冲动,咽了下去,目光却死死锁在腕间的玉牌链上。
那链条似乎并非死物,在他挣扎时,能感觉到一种极其细微的、如同活物脉搏般的震颤,通过冰冷的玉牌传递到皮肤上。
就在这时——
“轰!”
一声巨响,书库那扇厚重的、布满符文的木门被一股沛然巨力从外面硬生生轰开!木屑与烟尘四散飞扬。
太卜符玄站在门口,粉色的长发在能量激荡的余波中无风自动,一对雪白的狐耳警惕地竖起,异色瞳眸中燃烧着冰冷的怒火。她身上那件象征太卜司至高权柄的华服还沾染着些许战斗留下的焦痕,显然是匆忙赶来。
她的目光锐利如刀,首先扫过穹腕上那串在昏暗光线下兀自闪烁着幽绿光泽的玉牌锁链,眼神骤然一凝。随即,那冰冷的视线死死钉在了青雀身上,仿佛要将她刺穿。
“青雀。”符玄的声音不高,却蕴含着风暴来临前的低气压,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渣,“解释。” 命令的口吻,不容置疑。
书库内凝固的空气仿佛被这声质问撕裂。
“哎呀呀!”青雀非但没有丝毫慌乱,反而像看到了久违的玩伴,欢快地拍了下手,脸上绽开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瞬间冲淡了书库里的肃杀。“太卜大人来得正好!”
她指尖灵活地一翻,不知何时,四张光滑温润的玉牌已经夹在了她的指缝间,牌面在烛光下流转着内敛的光华。“您看,伤员躺着怪无聊的。不如陪他打局牌解解闷?”
她语调轻快,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蛊惑,身体却微微侧转,目光在符玄紧绷的狐耳和穹苍白痛苦的脸之间流转,最终定格在符玄那双燃烧着怒火的异色瞳眸上。
“赢家嘛……”青雀故意拖长了调子,眼波流转间,一丝狡黠的疯狂悄然掠过。
她捏着牌面的指尖骤然发力,一张边缘锋利的幺鱼牌如同离弦之箭,带着刺耳的破空声,精准无比地擦着符玄耳际尖尖的绒毛飞过,“嗤”地一声,深深钉入她身后的门框木料中,兀自震颤不休。
“——可以提一个要求哦。”青雀的声音陡然压低,带着一种甜蜜又危险的粘稠感,目光紧紧锁住符玄瞬间收缩的瞳孔,“比如……让您那位顶替者,‘永远消失’?”
“永远消失”四个字,如同淬了剧毒的冰锥,狠狠扎进符玄的心口。她挺拔的身躯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异色瞳眸中的怒火瞬间被一种更深沉、更原始的恐惧覆盖,脸色变得比穹还要苍白。
被幻胧取代身份、囚禁于意识深处那段黑暗绝望的记忆,如同冰冷的毒蛇,骤然缠绕上她的心脏,勒得她几乎窒息。那是她最深的恐惧,最不愿触及的噩梦。
牌局,就在这诡异而紧绷的气氛中铺开。
一张不大的矮几被搬到穹的床榻边。昏黄的烛光摇曳,将三人的影子拉长,扭曲地投在四周高耸的书架上,如同幢幢鬼影。
青雀哼着那首不成调的、带着点市井俚俗气息的小曲,慢悠悠地洗着牌。翠绿的帝垣琼玉牌在她白皙灵巧的指间翻飞、碰撞,发出清脆而冰冷的“噼啪”声,如同冰层在春日暖阳下不堪重负地碎裂。
穹的呼吸因为伤口的疼痛而略显粗重,他的目光无法控制地落在自己左腕上。那串玉牌链正随着青雀洗牌的动作,传递来一阵阵极其细微却无法忽视的震颤。
那感觉……仿佛锁链的另一端,正连接着一颗缓慢而有力地搏动着的心脏。冰冷玉石紧贴皮肤,每一次震颤都带来一丝难以言喻的麻痒和更深的不安。
牌局无声地进行着。符玄的指尖每一次落在牌面上,都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精准,异色双眸紧盯着青雀每一个细微的动作,试图从那张总是带着散漫笑意的脸上找出破绽。
穹则被伤处牵扯着心神,每一次摸牌都显得艰难而迟缓。
“海底捞月。”青雀的声音打破了凝滞的空气,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笃定。她纤指一推,两张牌滑向桌面中央。话音落下的瞬间,她周身骤然亮起柔和却凝练的战技光华,如同水波般荡漾开来。
四张一模一样的翠绿幺鱼牌应声从她袖中激射而出,如同四柄出鞘的利剑,在她面前的桌面上“铮”然立起,排列成一个尖锐的菱形阵势,牌面正对着符玄和穹,散发出森然的寒意和强大的压迫感!
符玄雪白的狐尾瞬间炸开,像一根绷紧的弓弦,倏然竖直!她认得这个架势!牌面成四,暗杠已成!这是帝垣琼玉牌局中最凶险的杀招前兆,下一击,必然是摧枯拉朽、绝杀翻盘的“槓上开花”!
更让她心惊肉跳的是青雀此刻的状态——那双平日里总是睡意朦胧的眼眸深处,此刻正翻涌着一种非人的、近乎实质的幽绿光芒,与她发间和牌阵中的幺鱼牌交相辉映!
“你…与岁阳做了交易?!”符玄的指尖猛地按上自己腰间悬挂的玉兆法器,声音紧绷得几乎要断裂。她想起了那份秘档中的记载:
岁阳碎片附体失控的青雀,曾在意识模糊的谵妄中,于梦中将她这位太卜贬为洗脚贱婢,肆意羞辱。
那种被异种能量侵蚀心智后流露出的混乱、狂妄与扭曲的占有欲,与此刻青雀眼中那幽绿的光芒、那掌控一切的姿态何其相似!
“岁阳?”青雀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肩膀轻轻耸动,眼里的幽光却丝毫未减,反而更盛。“那种没格调、只会寄生的东西,也配沾染我的牌?”
她脸上的笑容骤然收敛,目光转向旁边因牌阵威压而呼吸更加困难的穹,眼神瞬间变得无比专注,甚至带着一种病态的怜爱。
她忽然伸出手,冰凉的指尖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轻柔地抚上了穹肋下那被层层纱布包裹的伤口边缘。指尖精准地按在了某个位置。
“呃啊——!”穹猝不及防,剧痛如同电流般窜遍全身,眼前一黑,身体猛地弓起,额角瞬间渗出大颗大颗的冷汗,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
青雀却对他的痛苦置若罔闻,仿佛那声痛哼是最美妙的伴奏。她伸出食指,指尖沾上穹伤口纱布边缘渗出的一抹刺目的暗金色血液。
那血液在她指尖如同活物般微微流动,带着星核特有的微光。
然后,她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用这沾着金血的指尖,在桌面上那四张竖立的幺鱼牌其中一张的牌面上,缓慢而稳定地画下了一道扭曲、繁复、散发着不祥气息的诡谲符文。
“只是忽然想通了一件事…”青雀的声音变得飘忽,像是在梦呓,目光却死死锁住符玄,“快乐工作的要诀是‘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
她顿了顿,指尖的金血符文骤然亮起微光,与牌阵产生共鸣,发出低沉的嗡鸣。“但快乐地活着,就得反过来。”
符玄心头警铃炸响!这绝非寻常的牌局!她猛地从矮几旁站起,周身粉色的命途能量如同沸腾般涌动,腰间玉兆瞬间爆发出刺目欲盲的赤红光芒,化作一道凌厉的光束,直射青雀面门!她要打断这诡异的仪式!
然而,她的动作还是慢了一步。
就在符玄起身、玉兆红光乍现的同一刹那,以青雀为中心,整个书库的地面上骤然浮现出一个巨大无比、光芒璀璨的复杂牌阵!
无数帝垣琼玉牌的虚影——筒、条、万、风箭,尤其是那刺目的翠绿幺鱼——如同雨后春笋般破开地面,旋转、交织、拔地而起!
“四幺暗刻!”
青雀清叱一声,眼中幽光大盛,终结技悍然发动!那四张画着血符的幺鱼牌虚影瞬间膨胀,成为整个阵势的枢纽核心。
翡翠色的光幕如同实质的牢笼,瞬间将整个太卜司书库彻底封死!墙壁、穹顶、地面,所有视线所及之处,都被流转着玉质光泽和玄奥符文的牌影覆盖,形成一个巨大无比、密不透风的翡翠色巨茧!
符玄那道凌厉的玉兆红光轰击在光幕上,如同泥牛入海,连一丝涟漪都未能激起,便消弭于无形。
更让符玄魂飞魄散的是,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体内那浩瀚的、属于“智识”命途的力量,正被一股无法抗拒的恐怖吸力疯狂抽取!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流向那旋转的牌阵!而那牌阵的核心,赫然连接着躺在床榻上的穹!
“住手!”符玄厉声嘶吼,声音因力量的飞速流逝而带上了一丝虚弱和难以掩饰的惊恐,“你可知强行链接命途、逆转因果的反噬?!这是在玩火自焚!”
“反噬?”青雀歪了歪头,脸上露出一个近乎纯真的困惑表情,仿佛真的在思考这个问题。她纤细的手指如同穿花蝴蝶般舞动,七张形态各异、光华流转的玉牌如同拥有生命般在她指间次第展开,如同孔雀开屏般绚丽——正是她最强的六魂能力“七星流离全不靠”!
“那种小事,值得在意吗?”她轻笑着反问,目光却温柔地、带着无限眷恋地转向了穹。
一张小小的、边缘却异常锋利的幺鱼牌虚影,脱离了那华丽的七星牌阵,如同归巢的倦鸟,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柔,无声无息地贴上了穹裸露的、剧烈起伏的胸口,正中心脏的位置!
“呃啊啊啊——!!!”
穹的身体猛地向上弓起,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前所未有的剧痛瞬间淹没了他的意识,那不是伤口的撕裂痛,而是源自灵魂深处、仿佛整个存在被强行撕裂又粗暴拼接的恐怖感觉!
他腕上那条玉牌链骤然爆发出刺眼的翠绿光芒,如同活过来的藤蔓,瞬间液化,化作一道流动的、充满生命力的光流,顺着他的手臂皮肤急速蔓延,眨眼间便完全渗入他的体内!
与此同时,他体内那颗沉寂的星核,仿佛被这玉牌光流彻底点燃、引爆!从未有过的、狂暴失控的璀璨金光猛地从他身体每一个毛孔中迸射出来!
金光如同亿万根灼热的金针,刺穿了他的皮肤,撕裂了包裹伤口的纱布,将整个翡翠色的牌阵空间映照得如同熔炉!那光芒带着星辰诞生与毁灭的磅礴伟力,却又充满了极致的混乱与痛苦。
在这足以撕裂灵魂的剧痛和刺目的金光中,穹的眼前猛地炸开无数破碎、扭曲、飞速闪过的画面,如同被强行灌入的走马灯幻象:
——无数个深夜,空无一人的书库角落。青雀面无表情地坐在案几前,指尖机械地翻动着冰冷的玉牌,与一个虚幻的、没有五官的光影对弈。
只有牌面碰撞的单调声响在死寂中回荡。她的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倒映着牌面上冰冷的点数,没有一丝属于活人的温度。
——“快乐工作三要诀嘛,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画面切换,青雀脸上堆着敷衍的假笑,对着几个热情邀请她下值后去长乐天听曲的同僚摆手。
等人走远,那笑容瞬间消失,只剩下一片漠然的空白,仿佛刚才那个言笑晏晏的人只是披着人皮的幻影。
——最深、最静的夜。她独自一人躺在巨大的牌桌中央,像一具被遗弃的玩偶。清冷的月光从高窗斜斜洒入,将她纤细的影子在冰冷的地板上拉扯得无比细长、扭曲,一直延伸到书库最黑暗的角落。那影子,像极了一具被遗忘在旷野中的、腐朽的空棺。
这些冰冷、孤寂、令人窒息的碎片画面,如同汹涌的潮水,最终汇聚成此刻青雀凝视着他的眼神——那眼神里翻涌着炽热的甜蜜、扭曲的疯癫,以及一种令人骨髓都冻结的、赤裸裸的占有欲。
仿佛他是溺水者唯一的浮木,是荒漠旅人眼中虚幻的甘泉,是必须用锁链锁住、融进骨血里才能安心的宝物。
“明白了吗,太卜大人?”青雀的声音穿透了穹痛苦的嘶吼,穿透了星核狂暴的嗡鸣,清晰地响彻在符玄的耳边,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残忍平静。“当您高高在上,害怕有朝一日会变得像我这样……空洞、无谓、失去所有鲜活气的人偶时……”
她忽然放开了对七星牌阵的操控,无视了符玄惊骇欲绝的目光,一步跨到了穹的床榻边。
她俯下身,无视穹周身肆虐的星核金芒带来的灼痛,冰凉的、沾着星核金血的手指,猛地抓住穹那只因剧痛而痉挛的手。
然后,她牵引着他那只滚烫的、不受控制地颤抖着的手,狠狠地、不容抗拒地按在了自己微微起伏的心口!
符玄看得分明,在青雀心口的位置,在那层薄薄的寝衣之下,一点与穹胸口那枚幺鱼牌虚影一模一样的、灼热的翠绿印记,正清晰地浮现出来!
“……我却害怕变回那个‘有期待’的人啊。”青雀的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恐惧。
符玄如遭五雷轰顶,僵立在原地,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青雀的话语,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凿开了她内心最深处的恐惧壁垒。被幻胧顶替、囚禁于意识牢笼深处时,那个如同跗骨之蛆般啃噬着她的、最黑暗的预感再次清晰地浮现:
她终将失去所有引以为傲的理智、力量与存在的意义,最终变得像眼前这个青雀一样,只剩下一具被执念驱动的空壳,在永恒的空虚中腐烂!
然而此刻,青雀眼中燃烧的,那几乎要将她自己和穹都焚毁殆尽的疯狂火焰,那不顾一切也要抓住、也要占有的扭曲执念……
那里面沸腾的,分明是连幻胧那种玩弄人心的岁阳之首都会感到畏惧的——一种属于活人的、被绝望和孤寂淬炼到极致后爆发出的、滚烫灼人的生命力!
星核爆发的恐怖金光终于开始减弱、收缩,如同退潮。当那足以刺瞎人眼的光芒彻底平息下来,书库内的景象已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剧变。
原本古朴的木制墙壁和书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无数虬结盘绕、如同活物般缓缓蠕动、散发着温润玉质光泽的藤蔓。这些藤蔓的纹理间,流淌着帝垣琼玉牌特有的符号与点数。
地面不再是石板,而变成了一片缓缓旋转、流淌的微型星河,幽蓝色的星光与翠绿色的牌阵纹路完美地交织在一起,形成玄奥莫测的图案。
穹躺在由柔和星光托起的床榻上。他肋下那道狰狞的贯穿伤已消失无踪,只在原本的伤口位置,留下了一枚约莫拇指大小、形状完美的翠玉幺鱼牌。
这枚玉牌如同活物般深深嵌入他的皮肉之中,取代了心脏的位置,随着他每一次呼吸和心跳,明灭着柔和而坚定的翠绿光华,如同呼吸灯。
符玄则跌坐在牌阵流转的边缘,背靠着冰冷如玉的藤蔓墙壁。她身上华丽的太卜服饰显得有些凌乱,雪白的狐耳无力地耷拉着,失去了往日警觉竖立的神采。
她的力量并未被彻底夺走,但那股沛然的“智识”命途之力却被这诡异的牌阵强行编织进了一种动态的、令人心悸的平衡之中。
她能清晰地“感知”到——不是用耳朵听,也不是用眼睛看,而是如同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在传递感觉——穹伤口初愈带来的细微麻痒和残留的隐痛;
能感受到青雀心底那如同岩浆般翻滚、粘稠、几乎要将人溺毙的爱憎洪流;甚至能隐约捕捉到青雀指尖残留的、属于穹的星核金血的灼热气息!
这种感觉……如同三具截然不同的灵魂被粗暴地塞进了同一具皮囊,强行缝合在一起,共享着神经末梢传递的每一丝痛楚、每一缕情绪!
“为…什么…选我?”穹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次发声都牵扯着胸口那枚新生的翠玉幺鱼,带来一阵陌生的悸动。
手腕上的锁链已经消失,但他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晰地意识到,一个更深、更彻底、更无从挣脱的囚牢已然成型。无形的枷锁锁住了他的身体,更锁住了他星核的每一次搏动。
青雀正背对着他,哼着那首不成调的俚曲,慢悠悠地整理着散落在星光地面上的书卷。听到他的问题,她动作一顿,随手捡起一本厚重的《帝垣琼玉谱》,转过身,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神情,塞进了穹的怀里。
“因为你和我一样呀。”她伸出食指,带着一种近乎亲昵的力道,轻轻戳了戳穹心口那枚随着心跳微微起伏的翠玉幺鱼牌。冰凉的指尖触碰到温热的皮肤,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星核精,定期失忆,更换组织,只留下一些破碎的、连自己都不敢确定的记忆碎片……”青雀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目光却穿透了穹的双眼,仿佛看到了更深的地方。
“太卜司的青雀呢?永远是最低职级的卜者,永远在案牍和牌局间打转,随时可能因为‘摸鱼’、‘失职’,或者仅仅是某个上位者的一念之差,就被抹去存在的痕迹,如同从未存在过……”
她忽然俯下身,双手撑在穹身体两侧的星光床榻上。宽松的寝衣领口随着她的动作滑下,露出更多白皙的颈项和精致的锁骨。
冰凉的鼻尖带着一丝湿意,抵住了穹的脖颈,缓慢地、如同某种兽类确认领地般蹭过他的皮肤,激起一片细小的疙瘩。
“我们都是‘不被铭记的人’。像牌桌上被舍弃的边张,像书库里无人问津的残卷。”她的呼吸喷在他的颈侧,温热中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偏执,“但没关系——”
话音未落,她猛地张开嘴,露出一排细密洁白的牙齿,狠狠咬在了穹的衣襟上!
“嘶啦!”
脆弱的布料应声而裂。她温热的唇舌紧接着覆上他心口那枚新生的翠玉幺鱼牌旁边光滑的皮肤,然后——
“嗯!”穹闷哼一声,身体骤然绷紧。
尖锐的刺痛传来!青雀竟用牙齿,在那温热的皮肤上,烙印下了一个清晰的、带着血痕的齿印!
殷红的血珠迅速从细小的破口渗出,染红了她的唇瓣,也染红了那枚紧邻着的、散发着翠绿微光的幺鱼牌。那齿印如同一个野蛮的标记,一个所有权的宣告。
“从此以后,”青雀抬起头,舌尖舔过唇上沾染的、属于穹的鲜血和星核金芒混合的液体,眼中燃烧着一种近乎魔性的满足光芒,“你每一寸皮肤,每一次心跳,每一道伤痕……都会记得我。”
符玄紧紧闭上了双眼。她雪白的狐尾无力地垂落在流转的星光地面上。她不需要看,就能清晰地“感知”到那血腥又亲密的一幕。
更让她感到绝望的是,她发现自己竟无法彻底切断这种令人窒息的感知,甚至……心底深处,竟悄然滋生出一丝扭曲的“贪恋”!
她清晰地“看”到,青雀正通过这座诡异的牌阵,如同最高明的窃贼,源源不断地从自己体内抽取着“存护”命途那浩瀚精纯的力量。
这股力量并未被青雀据为己有,而是被小心翼翼地引导、转化,化作最温和的涓涓细流,注入穹胸口的翠玉幺鱼牌中,温养着他体内那颗刚刚经历狂暴、尚未完全平复的星核。
而穹每一次心脏的搏动,每一次星核光芒的明灭,都如同在给这座玉质牢笼浇筑新的钢筋,将符玄的力量更深地编织进牌阵的根基,让这囚笼变得更加坚不可摧,更加……永恒。
最令符玄恐惧的,正是这丝隐秘的“贪恋”。自从被幻胧取代身份、囚禁于意识深处,经历了那段彻底被否定、被抹杀、被遗忘的黑暗时光后,这是第一次……第一次有人如此强烈地、如此不顾一切地需要“符玄”本身!
需要她体内这股浩瀚的“智识”之力!不是因为她太卜司首座的身份,不是因为她能推演天机的价值,仅仅是因为她是“符玄”,一个拥有这份力量的、独一无二的存在!
这种被需要的感觉,像黑暗中的一点火星,微弱,却带着灼伤灵魂的温度,烧灼着她被恐惧和孤寂冰封的心防。
“将军说得对,闭目听奏真是好习惯。”青雀带着笑意的声音打破了符玄内心的激烈挣扎。她不知何时已走到了符玄面前,蹲下身,脸上带着一种天真又残忍的神情。
她捏着最后一张边缘温润的幺鱼牌,动作轻柔地、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将它塞进了符玄紧握的、微微颤抖的掌心。
冰冷的玉牌触感让符玄下意识地想要缩手。
“以后太卜大人就在这儿‘闭目’指挥吧?”青雀的手指覆在符玄的手背上,阻止了她退缩的动作,声音甜蜜得像裹着糖霜的毒药,“毕竟……”
嗡——!
那张被塞入符玄掌心的幺鱼牌,连同穹胸口的翠玉牌,以及青雀心口那枚隐现的印记,三者同时爆发出无比强烈的翠绿光芒!
光芒如同实质的锁链,在三者之间瞬间连接、贯通!一股沛然莫御的、将三者命运彻底捆绑在一起的契约之力,伴随着玉牌高亢的嗡鸣声,轰然降临!
“输家永远留下,”青雀的声音在光芒中回荡,带着最终审判的意味,“赢家……也从未离开。”
符玄那枚象征着太卜司无上权柄的玉兆,静静地躺在由星光和玉质藤蔓自然盘绕形成的小案几上。
它忠实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表面流光溢彩,正无声地震动着,投射出一片细密的、令人头皮发麻的猩红光幕。
那是十王司发来的紧急通讯请求,光幕上密密麻麻地滚动着亟待审判的、堆积如山的罪业名录,每一个名字都代表着一段沉重的过往和必须即刻处理的麻烦。
符玄的目光淡淡地扫过那片刺目的猩红,异色瞳眸中没有任何波澜,仿佛那只是窗外无关紧要的飞絮。她抬手,指尖在玉兆表面轻轻一点,震动和光幕瞬间消失,书库内重新恢复了那种奇异的、带着玉质回响的寂静。
她的视线转向了书库中央那片最为柔和的星光区域。
青雀像一只餍足的猫,整个人蜷缩在穹的怀里。她的脸颊枕在穹的胸膛上,正对着那枚随着心跳明灭的翠玉幺鱼牌。
她睡得很沉,呼吸均匀绵长,平日里总是带着狡黠或慵懒神情的脸庞,此刻只剩下毫无防备的宁静。她的一只手松松地搭在穹的腰侧,另一只手的指尖,无意识地勾缠着穹额前垂落的一缕灰发,如同孩童抓着自己最心爱的玩具。
穹半靠在由玉藤自然形成的靠背上。他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眉宇间的痛苦已经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疲惫和某种……认命般的平静。
他手中握着一支纤细的玉质毛笔,笔尖饱蘸着一种奇异的、泛着碎金光泽的粘稠液体——那正是他体内星核精特有的、带着磅礴生命力的金色血液。
他正全神贯注,握着那支金血为墨的笔,在怀中青雀裸露的、光滑白皙的脊背上,一笔一划地临摹着摊开在旁边的《帝垣琼玉谱》上记载的古老密咒符文。
笔尖落下,金血渗入她细腻的肌肤,起初留下清晰的痕迹,随即那痕迹便如同被海绵吸收般,迅速融入皮肤之下,化作一道道在她皮下缓缓流淌、明灭不定的微光纹路。
每一个符文的完成,都让穹胸口的翠玉幺鱼牌光芒微微闪动,似乎与之呼应。
“这道符……”穹的动作忽然停顿了一下,笔尖悬在青雀光滑的脊背上,看着刚刚落下的一个异常繁复的符文,那符文正闪烁着比之前更强烈的微光,隐隐透出一丝灼热的气息。他抬起头,望向坐在不远处的符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会疼吗?”
符玄的目光从穹手中的笔,移到他怀里青雀沉睡的侧脸,再落到青雀背上那流淌着金血微光的符文。她那条蓬松的雪白狐尾,仿佛有自己的意识般,轻轻地、带着一丝安抚的意味,扫过穹曲起的膝头。
“比被五马分尸,”符玄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异色双眸深处却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她想起了某个在罗浮流传甚广的、关于穹命运的荒谬推演,“好受些。”
她的唇角,极其罕见地、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露出一丝极淡、极冷,却又带着某种奇异洞察的弧度——
现在,这个总担心自己会“脚踏多条船”的开拓者,连她符玄这条“船”,都注定无法靠岸,只能永远漂浮在这片由玉牌构筑的诡异海域了。
“唔……”怀中的青雀在睡梦中发出一声模糊的咕哝,似乎被背上的灼热感惊扰。她无意识地扭动了一下身体,宽松的寝衣袖子随着她的动作滑落一截,露出了纤细的手腕。
“叮铃……”
四张一模一样的、翠绿欲滴的幺鱼玉牌,从她松开的袖口滑落,却没有坠地。
它们悬浮在半空中,围绕着相拥的两人和静坐的符玄,如同拥有生命般,缓缓地、无声地旋转着。牌面在星光的映照下,流转着神秘而内敛的光泽。
在这片由玉牌、星光与金血构筑的奇异空间深处,仿佛从牌阵最核心、最本源的地方,传来一阵悠远、恒定、带着奇异韵律的玉石碰撞之声。
那声音连绵不绝,如同永恒的河流,又如同……一场永不终结的牌局中,那一声宣告着绝对掌控与永恒束缚的——和牌之音。
摸鱼的至高境界,并非随波逐流,而是将整片浩瀚无垠的沧海,都囚禁于一方小小的雀笼之中。
她终于参透了帝垣琼玉牌那流传万古、却无人能解的终极奥义——
不求诸天神佛垂怜,只囚禁那试图挣脱宿命的神祇本身。
以身为笼,以命为锁,以这永不终结的牌局,囚住那唯一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