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清澜江的夜,冰冷而辽阔。

一叶扁舟,如同离弦之箭,撕开沉沉的夜幕和翻涌的浊浪,顺流疾驰而下。船尾,一名精悍的船夫(萧驰安排的“魍魉”之一)奋力摇橹,汗水混着江水浸透衣衫。船头,两道身影相互依靠,在剧烈的颠簸中沉默着。

正是谢珩与萧驰。

黑石镇暗巷的血腥搏杀仿佛就在昨日。谢珩手臂和肩头的伤口被萧驰简单粗暴地重新包扎过,用布条勒得死紧,虽然疼痛依旧,但至少止住了流血。失血和疲惫让他脸色苍白如纸,靠着船舷,几乎睁不开眼。萧驰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他胸腹间那道被鬼头刀头目临死反扑划开的伤口虽不致命,却也深可见骨,此刻用撕下的衣襟紧紧裹着,渗出的鲜血将深色的布料染成更深的暗红。他闭目调息,但握着那柄狭长直刀的手,指节依旧因用力而发白,如同随时准备暴起的猛兽。

船舱内,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只有船身破浪的哗啦声和船夫粗重的喘息在回荡。

“还有多久?”谢珩的声音嘶哑微弱。

“最快……也要后日清晨才能到京畿外围。”船夫喘着气回答,“侯爷的人……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后面……后面可能有船跟着!”

萧驰猛地睁开眼,那双深潭般的眸子在夜色中亮得惊人,他侧耳倾听片刻,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不是可能,是已经来了。”

谢珩心头一凛,强撑着坐直身体,顺着萧驰的目光向船后望去。

只见幽暗的江面上,几点灯火正从后方飞速逼近!那不是寻常的渔火,而是悬挂在快船舷边、用于照明和恫吓的防风灯笼!速度极快,显然船体轻便,桨手众多!

“是永宁侯府的‘水鬼’!”船夫的声音带着惊恐,“他们……他们最擅长江上杀人!”

追兵终究还是来了!而且来得如此之快!

“加速!”萧驰沉声命令,声音不容置疑。

船夫咬紧牙关,拼尽全力摇橹,小船的速度又提升了几分。但后面的快船更快!如同几条闻到血腥味的鲨鱼,死死咬住不放!距离在迅速拉近!已经能隐约听到对方船上传来的呼喝声和兵刃碰撞的声响!

“萧驰!”谢珩看着越来越近的追兵灯火,心沉到了谷底。他和萧驰都身负重伤,船夫虽勇,但双拳难敌四手!一旦被追上,在这茫茫江心,就是死路一条!

“慌什么?”萧驰的声音却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亢奋。他缓缓站起身,虽然身形因伤痛而微微晃动,但那股如同出鞘凶刀般的凛冽气势却勃然而发。他解下腰间用布条缠裹的狭长直刀,将布条一圈圈扯下,露出了那柄刀的真容!

刀身狭长,通体呈现出一种暗沉的、仿佛吸尽了月光的墨色,唯有刃口处流淌着一线幽蓝的寒芒,如同毒蛇的獠牙。刀柄古朴,缠绕着磨损的黑色皮革。整柄刀没有华丽的装饰,却散发着一种令人心悸的、仿佛来自九幽深处的冰冷与不祥!

这便是那柄让无数人闻风丧胆的——“墨刀”!

“保护好自己。”萧驰只对谢珩说了四个字,便提着墨刀,一步步走向船尾,站定在剧烈摇晃的船板上。夜风吹起他凌乱的黑发和染血的衣襟,他如同礁石般稳稳矗立,目光冰冷地锁定着后方越来越近的敌船。

第一艘快船已经追至不足二十丈!船头上,七八个穿着黑色水靠、手持分水刺和淬毒弩箭的“水鬼”狞笑着,弩箭已然上弦,对准了谢珩所在的小船!

“放箭!射死他们!”一个头目模样的家伙厉声喝道!

“咻!咻!咻!”

数道淬毒的弩箭撕裂空气,带着死亡的尖啸激射而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萧驰动了!

他手中的墨刀仿佛活了过来,化作一片幽暗的、吞噬光线的墨色光幕!

“叮!叮!叮!”

清脆密集的金铁交鸣声如同骤雨打芭蕉!那激射而来的淬毒弩箭,竟被萧驰的墨刀精准无比地一一劈飞或格挡开!火星在夜色中迸溅,如同转瞬即逝的死亡之花!

“什么?!”对方船上的水鬼们惊呆了!这反应速度,这刀法,简直非人!

“靠上去!登船!剁了他们!”水鬼头目又惊又怒,嘶吼着催促手下。

快船借着水流和桨力,猛地加速,凶狠地撞向谢珩小船的船尾!意图将小船撞翻或直接接舷!

小船剧烈摇晃,几乎倾覆!船夫拼命稳住船身,谢珩死死抓住船舷,才没被甩出去!

“找死!”萧驰眼中杀机暴涨!在对方快船即将撞上的瞬间,他非但没有后退,反而足尖在船尾猛地一点,整个人如同大鹏展翅般腾空而起!墨刀划出一道凄厉的弧光,带着斩断江河的气势,狠狠劈向冲在最前面的水鬼头目!

“噗嗤!”

刀光闪过!那水鬼头目连人带手中的分水刺,被齐刷刷劈成两半!鲜血和内脏如同喷泉般洒满了甲板!

萧驰身形落下,稳稳踩在对方快船的船头!如同魔神降临!

“杀了他!”剩余的水鬼们被这血腥一幕彻底激发了凶性,嚎叫着挥舞兵刃扑了上来!

狭窄的快船船头,瞬间变成了修罗屠场!

萧驰的身影在人群中穿梭,墨刀每一次挥动,都带起一蓬血雨!他的刀法没有任何花哨,只有最直接、最狠辣的杀戮技巧!劈、砍、抹、刺!快如闪电,力沉千钧!配合着他那鬼魅般的身法和漠视生死的眼神,所过之处,残肢断臂横飞,惨叫声不绝于耳!墨色的刀身饮饱了鲜血,在昏暗的灯光下反射出妖异的光泽!

然而,水鬼人数众多,且悍不畏死!更有一名手持铁桨的壮汉,力大无穷,每一次横扫都带着呼啸的风声,死死缠住萧驰!其他水鬼则趁机从四面八方围攻,分水刺和短刀如同毒蛇般袭向萧驰的要害!

萧驰胸腹间的伤口在剧烈的搏杀中再次崩裂,鲜血染红了衣襟。他闷哼一声,动作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一丝迟滞!

“好机会!”一名水鬼眼中凶光一闪,手中的分水刺如同毒龙出洞,直刺萧驰受伤的肋下!

就在这危急关头!

“萧驰!低头!”一声清叱从旁边小船上传来!

萧驰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猛然低头!

“咻——!”

一道尖锐的破空声擦着他的头皮飞过!精准无比地射中了那名偷袭水鬼的眼睛!

“啊——!”凄厉的惨叫声响起!那水鬼捂着眼睛,踉跄后退!

是谢珩!他不知何时抓起了船上一把备用的鱼叉,用尽全身力气投掷而出!虽然准头欠佳,但时机把握得妙到毫巅!

这一下干扰,为萧驰赢得了宝贵的喘息之机!他眼中厉色一闪,墨刀如同毒蛇反噬,瞬间割开了缠斗的铁桨壮汉的咽喉!同时旋身一脚,将另一名扑上来的水鬼踹入冰冷的江中!

船头的水鬼瞬间被清空大半!剩下的几人看着如同血人般、煞气冲天的萧驰,早已吓破了胆,纷纷跳船逃生!

然而,危机并未解除!另外两艘快船已经一左一右包抄了上来!更多的水鬼手持兵刃,虎视眈眈!更有一艘体型更大、装饰华丽的楼船,如同巨兽般缓缓驶近,船头灯火通明,映照出一个身着锦袍、面容阴鸷、负手而立的身影!

永宁侯——张启泰!他竟然亲自来了!

“萧驰!谢珩!”张启泰的声音透过江风传来,带着居高临下的冰冷和杀意,“好!很好!能逃到这里,倒是让本侯刮目相看!不过,到此为止了!交出账册和血书,本侯或许……可以给你们一个痛快!”

谢珩看着那如同山岳般压来的楼船和周围虎视眈眈的快船,心中一片冰凉。萧驰再强,也已是强弩之末,如何能敌这重重围困?难道真的要功亏一篑,葬身这冰冷的江底?

他下意识地摸向怀中,那里,贴身收藏着沈万钧的账册原件和陈拓的血书,以及……那枚染血的蝉翼刀片!指尖触碰到那冰冷的薄刃,一股决绝的狠意涌上心头!就算死,也要拉着张启泰一起!

就在这时,萧驰提着滴血的墨刀,踉跄着回到了小船上。他脸色苍白如金纸,胸前的伤口血流如注,气息也粗重了许多。他看也没看逼近的敌船和张启泰,而是径直走到谢珩面前,一把夺过他手中的酒囊——那是船夫用来御寒的劣质烧刀子。

“拿来!”萧驰的声音沙哑。

谢珩不明所以,但还是将怀中贴身收藏的蝉翼刀片取出,递了过去。

萧驰接过那枚薄如蝉翼、边缘幽蓝的刀片,看也没看,直接将它按在了自己墨刀的刀锋之上!

然后,在谢珩惊愕的目光中,萧驰仰头灌了一大口烈酒,猛地喷在了墨刀的刀身和那枚蝉翼刀片之上!

“嗤——!”

浓烈的酒液接触到冰冷的刀锋和滚烫的鲜血(他自己的血),瞬间蒸腾起一片白雾!一股奇异的、混合着铁锈、血腥和酒精的刺鼻气味弥漫开来!

萧驰的眼中,却燃烧起一种近乎疯狂的火焰!他双手握住刀柄,将那枚蝉翼刀片死死压在墨刀的刃口之上,仿佛在进行某种古老而神秘的仪式!

“残月共影,浊酒淬刃!”萧驰低吼一声,声音如同受伤野兽的咆哮,充满了孤注一掷的决绝!他猛地将墨刀高举过头顶!

就在这一刹那!

异变陡生!

那枚紧贴在墨刀刃口上的蝉翼刀片,在浊酒与鲜血的浸润下,竟发出了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嗡”鸣!如同沉睡的蝉翼在震动!与此同时,萧驰手中的墨刀,那暗沉的刀身之上,竟也隐隐泛起一层极其淡薄的、流转不定的幽蓝光晕!仿佛有某种沉睡的力量被这“浊酒淬刃”的仪式所唤醒!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而狂暴的凶戾之气,如同实质般从萧驰和他手中的墨刀上爆发出来!瞬间笼罩了整个小船!连周围汹涌的江水和凛冽的夜风,都仿佛在这一刻凝滞了!

逼近的快船上的水鬼们,被这股突如其来的恐怖气势所慑,动作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眼中流露出惊惧之色!

连楼船船头的张启泰,也微微眯起了眼睛,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凝重之色!

“萧驰!你……”谢珩看着眼前这诡异而震撼的一幕,心中涌起惊涛骇浪!这柄“墨刀”,这枚“蝉翼”,到底是什么来历?!

萧驰没有回答。他所有的精气神都凝聚在了手中的刀上!他猛地转头,那双燃烧着疯狂火焰的眼睛,死死盯住了左侧一艘靠得最近的快船!

“杀——!”

一声裂帛般的怒吼,压过了江风的呼啸!

萧驰的身影动了!不再是之前受伤后的踉跄,而是如同鬼魅般迅捷!他足尖在小船船沿一点,整个人如同离弦之箭,带着那柄散发着恐怖幽蓝光晕和刺耳“嗡”鸣的墨刀,悍然扑向那艘快船!

刀光!一道前所未有的、仿佛能撕裂夜空的幽蓝刀光,骤然亮起!

快!无法形容的快!狠!摧枯拉朽的狠!

那刀光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冥雷,瞬间掠过快船的船头!

“咔嚓!轰隆——!”

刺耳的断裂声和木头的爆裂声同时炸响!那艘坚固的快船,竟被这惊天一刀,硬生生从船头劈开了小半!木屑纷飞,船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倾斜、解体!船上的水鬼们如同下饺子般惨叫着落入冰冷的江水!

一刀!仅仅一刀!一艘快船,灰飞烟灭!

这如同神魔降世般的一刀,彻底震慑了所有敌人!另一艘快船上的水鬼肝胆俱裂,哪里还敢上前?拼命调转船头,想要逃离!

楼船上的张启泰,脸色铁青!他死死盯着江面上那道如同魔神般矗立在破碎船骸上、浑身浴血却煞气冲天的身影,以及他手中那柄吞吐着幽蓝光晕的诡异墨刀!眼中充满了震惊、忌惮,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贪婪!

“墨刀……蝉翼……原来如此!原来在你手里!”张启泰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狂热,“给我拿下他!夺下那刀!”

他身后的阴影中,数道气息更加阴冷、更加危险的身影缓缓浮现,如同毒蛇般锁定了江心的萧驰!

然而,就在这剑拔弩张、生死一线的关头!

“呜——呜——呜——!”

一阵低沉、威严、穿透力极强的号角声,突然从下游的江面上传来!声音由远及近,迅速变得清晰洪亮!

紧接着,数盏巨大的、悬挂着明黄色龙旗和“御前禁卫”字样灯笼的官船,如同浮出水面的巨鲸,排开江水,气势磅礴地逆流而上,出现在众人视线之中!船头上,甲胄鲜明的禁卫军持戈肃立,弓弩上弦,杀气腾腾!为首一艘大船上,一名身着绯色宦官服饰、面白无须的老者,手持拂尘,傲然而立,正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冯保!

“圣旨到——!永宁侯张启泰,翰林修撰谢珩接旨——!”一个尖利而高亢的声音,如同利剑般刺破夜空,清晰地传遍江面!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都惊呆了!

张启泰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如同吞了一只苍蝇!冯保?!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有禁卫军?!难道……

谢珩则猛地看向萧驰,眼中爆发出狂喜的光芒!成了!冯保看到了账册和血书!皇帝震怒了!援兵在最关键的时刻到了!

萧驰矗立在破碎的船骸上,周身那狂暴的凶戾之气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墨刀上的幽蓝光晕和蝉翼刀片的嗡鸣也渐渐消散。他剧烈地喘息着,胸前的伤口因为刚才那惊天一刀的爆发而彻底崩开,鲜血汩汩涌出,染红了脚下的江水。但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死死地盯着楼船上的张启泰,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讥诮的弧度。

冯保的官船迅速靠近,将张启泰的楼船和剩余的快船隐隐包围。禁卫军手中的强弩在灯火下闪着寒光,牢牢锁定目标。

“侯爷,谢修撰,”冯保的声音带着一种皮笑肉不笑的阴冷,目光在浑身浴血的萧驰和狼狈的谢珩身上扫过,又在张启泰铁青的脸上停留片刻,“陛下有旨,请二位即刻回京,不得延误!有什么话,有什么账,金銮殿上,当着陛下的面,好好算清楚!”

他特意在“账”字上加重了语气,意有所指。

张启泰的脸皮狠狠抽搐了几下,眼中充满了不甘和怨毒!他死死盯着谢珩和萧驰,尤其是萧驰手中那柄已经恢复暗沉的墨刀,最终,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臣……遵旨!”

他知道,大势已去。冯保亲自带着禁卫军前来,代表的必然是皇帝最直接的意志!此刻反抗,等同谋逆!他只能咬牙咽下这口恶气!

一场惊心动魄的江上追杀,在御前禁卫的威慑下,戛然而止。

谢珩的小船被官船接应。当谢珩踏上坚实的官船甲板时,紧绷了数日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他几乎站立不稳。

一双有力的手及时扶住了他。是萧驰。他虽然也摇摇欲坠,脸色惨白,但依旧站得笔直。

“还没到京城呢,别急着倒。”萧驰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谢珩看着他那被鲜血浸透的前襟,再看看自己狼狈的模样,又望向江心那逐渐远去的、属于永宁侯府的楼船阴影,最后目光落在甲板上那面猎猎作响的明黄龙旗上。

残月如钩,悬挂在深邃的夜空,清冷的月辉洒在波涛起伏的江面,也洒在两条相互扶持的、染血的身影上。

“我们……赢了这一局?”谢珩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的恍惚。

萧驰没有回答,只是从怀中摸出那个几乎空了的酒囊,仰头将最后一点浑浊的烈酒灌入喉中。辛辣的液体如同火焰般灼烧着喉咙,也点燃了胸中不屈的战意。

他抹了抹嘴角的酒渍,将空酒囊随手抛入滚滚江流,目光如同手中的墨刀般锐利,穿透夜色,望向那灯火辉煌、却暗流汹涌的权力中心——上京城。

“赢?”萧驰的声音低沉,带着铁与血的味道,“才刚刚开始。这柄刀……”

他抬起手,看着那暗沉的墨刀,刀锋上似乎还残留着方才那惊世幽蓝的余韵。

“才刚刚淬出点锋芒。”

残月共影,浊酒淬刃。暗夜试锋,双璧初合。

第一卷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