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城的初春,积雪尚未完全消融,空气中依旧带着料峭的寒意。然而,比天气更冷的,是金銮殿上的气氛。
清澜江上那场惊心动魄的截杀与冯保的及时“救场”,如同投入死水潭的巨石,在朝堂内外激起了滔天巨浪。永宁侯张启泰被“请”回京城后,并未如外界猜测般立刻下狱问罪,而是被皇帝以“闭门思过”的名义,软禁于戒备森严的永宁侯府内。表面上的平静,掩盖不住底下汹涌的暗流。
皇帝的态度暧昧不明。他震怒于沈万钧账册所揭露的贪墨之巨(尤其是那三十万两赈灾银),亦对陈拓血书所述军情和调令疑点深感忧虑。然而,张启泰经营多年,党羽遍布朝野,根深蒂固。没有确凿无疑的、能将其一击毙命的通敌铁证(飞狐口狄戎小队的物证被张启泰狡辩为“小股流寇袭扰”),皇帝似乎仍在权衡,不愿轻易对一位手握重兵(名义上)、树大根深的侯爷痛下杀手。
朝堂之上,暗战已然开启。以都察院左都御史赵严为首的部分清流言官,依据谢珩冒死带回的证据(账册节略、周昌案卷、死士令牌等),连番上奏,弹劾张启泰及其党羽贪墨军饷、构陷边将、截杀朝廷命官等十大罪状,言辞激烈,要求严惩!而依附于永宁侯的势力则全力反扑,或攻击证据来源不明(沈万钧已死),或污蔑谢珩伪造证据、构陷忠良,甚至将落雁城天灾的损失也归咎于谢珩“擅权”、“处置失当”!双方唇枪舌剑,你来我往,金殿之上唾沫横飞,却谁也奈何不了谁。
就在这僵持不下、暗流涌动的时刻,一桩关乎王朝根基、牵动天下士子之心的大事如期而至——三年一度的春闱会试,即将开考!
贡院的大门重新漆过,朱红夺目。来自全国各地的数千名举子,怀揣着“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梦想,汇聚于京城。客栈爆满,书肆喧嚣,空气中弥漫着墨香、焦虑与野心混杂的气息。然而,在这看似祥和的表象之下,一股更加阴冷、更加致命的暗流,正悄然汇聚。
谢珩因落雁城“赈灾有功”(朝廷对此事的定性含糊其辞,只提“处置灾情”,未提“假冒钦差”),加之其新科状元、翰林院修撰的身份,竟被皇帝破格点任为本次春闱的副主考官之一!主考官则是素有清名、但年事已高、性格略显迂阔的礼部尚书李廷机。
这道旨意,如同一块巨石投入谢珩本就不平静的心湖。
“陛下这是……把我架在火上烤啊。”谢珩站在翰林院值房窗前,望着外面忙碌准备贡院事宜的官吏,眉头紧锁。他深知,这绝非简单的提拔重用。皇帝将他放在这个敏感至极的位置上,用意深远:
其一,是对他能力和忠诚的一种变相认可与考验。
其二,是利用他这块“硬骨头”和“愣头青”的劲头,去搅动科场这潭深水,看看能捞出些什么。
其三,恐怕也是将他置于风口浪尖,吸引张启泰残余势力的火力,为皇帝自己争取斡旋和调查的时间!
“好一招驱虎吞狼,引蛇出洞。”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谢珩身后响起。萧驰不知何时走了进来,依旧是一身不起眼的深色常服,斜倚在门框上,姿态慵懒,但那双眼睛却锐利如鹰,仿佛能穿透人心。他胸腹间的伤口愈合得极快,但脸色依旧有些苍白。清澜江上那“浊酒淬刃”引发的异象似乎消耗了他极大的元气。
“你倒是清闲。”谢珩转过身,苦笑道。”这春闱副主考,就是个烫手山芋。张启泰虽被软禁,但其党羽遍布六部,尤其是礼部和吏部!科场舞弊,历来是他们敛财、培植党羽的温床。我坐这个位置,等于断了他们一条重要财路和人脉来源,他们岂能善罢甘休?必定会千方百计在科场上做文章,给我设局,甚至……栽赃陷害!”
“怕了?”萧驰挑眉,语气带着惯有的嘲讽,但眼底深处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怕?”谢珩眼中闪过一丝寒芒。”怕就不会接这道旨!只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科场规矩森严,流程繁琐,他们若在暗处使阴招,防不胜防。”
“明处的规矩,自然要你来守。”萧驰走进值房,随手拿起桌上一份贡院布局图扫了一眼,声音低沉。”暗处的魑魅魍魉……交给我。”
谢珩精神一振:“你有办法?”
“科场舞弊,无非那几板斧:夹带、传递、替考、泄题、关节、誊录调换。”萧驰语速不快,却条理清晰,仿佛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前几种,有搜检官和巡场御史,防范相对严密,且容易当场抓获。最难防的,是泄题和誊录调换。这两样,都需要打通关节,且必定留下痕迹。只要是人做的,就有破绽。”
他放下图纸,看向谢珩:“我会让‘魑魅魍魉’动起来。盯死所有可能接触到考题的人——从出题的翰林学士,到负责誊录的书吏,再到可能被收买的巡场、搜检小吏。还有,京城里那些专门做‘科场生意’的地下钱庄、掮客、枪手团伙……一个都别想跑。”
“你要动用江湖手段?”谢珩有些担忧。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萧驰眼神冰冷。”对付藏在阴沟里的老鼠,就得用猫的手段。放心,我有分寸,不会给你这个副主考添麻烦。你只需……在明处,当好你的‘铁面判官’。”
两人正商议间,一名翰林院的小吏匆匆跑来,神色慌张:“谢修撰!不好了!贡院那边……出事了!”
谢珩和萧驰对视一眼,心中同时一凛:来了!这么快?!
两人立刻赶往贡院。
出事地点在贡院最核心的区域——弥封所与誊录所之间的廊道。这里本该是守卫最森严的地方之一。此刻,却围满了面色凝重的官员和如临大敌的兵丁。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礼部尚书李廷机须发皆张,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地上一个盖着白布的担架:“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朗朗乾坤,贡院重地,竟发生如此骇人听闻之事!”
谢珩分开人群,走到近前。掀开白布一角,只见下面躺着一个穿着低级书吏服饰的中年男子,面色青紫,双目圆睁,充满了惊恐,脖子上有一道清晰的紫黑色勒痕!显然是被人活活勒死!
“死者是谁?”谢珩沉声问道。
“是……是弥封所的书吏,姓吴,负责……负责试卷的第一次弥封编号……”一个负责此处的官员战战兢兢地回答。
弥封书吏?!谢珩的心猛地一沉!弥封是防止考官认出考生笔迹的关键环节!此人被杀……
“在他身上发现了什么?”谢珩追问。
“在……在他怀里……”官员哆哆嗦嗦地递过来一个被捏得皱巴巴的纸团。
谢珩接过,小心展开。纸团上只有一行潦草的、似乎是临死前仓促写下的血字:
“题……泄……甲……字……库……”
“题泄?!”李廷机失声惊呼,老脸瞬间煞白!考题泄露?!这简直是动摇国本的泼天大祸!
谢珩盯着那“甲字库”三个字,眼神锐利如刀。甲字库,是贡院内存放备用空白试卷和重要文书的地方,守卫同样森严!
“封锁现场!所有接触过弥封所和甲字库的人员,一律不准离开!严加看管!”谢珩立刻下令,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李大人,请立刻奏报陛下!贡院发生命案,疑涉考题泄露!请求增派禁军,彻底封锁贡院,所有人等,包括考官,在查明真相前,不得出入!”
李廷机早已乱了方寸,连声称是。
谢珩的目光扫过周围一张张或惊恐、或茫然、或隐藏着别样情绪的脸孔。他知道,对方已经出手了!而且一出手,就是如此狠辣毒绝的杀招!这不仅是要搅乱科场,更是要将“泄露考题、玩忽职守、甚至杀人灭口”的滔天罪名,扣在他这个新任副主考的头上!
魑魅魍魉,已布下死局。而他,谢珩,已然入局。
“甲字库……”谢珩低声重复着这个地名,看向身边沉默如山的萧驰。
萧驰微微颔首,眼神冰冷,如同盯上猎物的毒蛇。他无声地退入人群的阴影之中,身形几个闪烁,便消失不见。属于他的战场,在那更深的黑暗里,已然展开。
春闱的墨香尚未散开,贡院的重地已染上了鲜血。一场围绕着考题、围绕着无数士子命运、更围绕着朝堂生死博弈的“魍魉局”,在初春的寒意中,悄然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