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院被重兵封锁,如同一个巨大的、压抑的牢笼。空气里弥漫着墨香、血腥味和浓重的恐慌。数千举子被暂时安置在狭窄的号舍内,人心惶惶,谣言四起。
礼部尚书李廷机焦头烂额,承受着来自皇帝和朝堂的巨大压力。
而作为副主考的谢珩,则如同风暴的中心,既要安抚人心,主持大局,更要顶着各方质疑的目光,彻查弥封书吏吴某被杀及“题泄”疑案。
明面上,谢珩雷厉风行。他亲自坐镇贡院临时设置的“察案所”,将弥封所、誊录所、甲字库所有当值官吏、杂役乃至守卫兵丁,分批隔离审问。
他心思缜密,问话切中要害,从吴某死前行为、接触人员、性格习惯,到甲字库近日出入记录、守卫轮班情况,事无巨细,一一盘查。同时,他要求对所有备用空白试卷进行清点核验,并派人严查贡院内外所有可能的传递通道。
然而,进展却如同陷入泥沼。问话之人要么一问三不知,要么语焉不详,相互推诿。甲字库的守卫信誓旦旦绝无外人进入,清点试卷也暂时未发现明显缺失。那关键的“甲字库”线索,仿佛石沉大海。谢珩心知肚明,对手行事老辣,痕迹抹得极其干净。这明面上的调查,恐怕很难触及核心。
真正的战场,在贡院之外,在那片谢珩无法轻易触及的、光怪陆离的江湖。
萧驰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离开了被禁军围得水泄不通的贡院。贡院命案的消息如同瘟疫般在京城的地下世界迅速扩散,那些依附于科场舞弊而生的魑魅魍魉,在最初的惊惶之后,反而变得更加隐秘和躁动。
萧驰的第一个目标,是“灰鼠”——京城地下消息贩子中最滑溜、嗅觉也最灵敏的一个。找到他并不容易,几经周折,在一处鱼龙混杂、污水横流的地下赌坊后巷,萧驰堵住了正想溜走的“灰鼠”。
“爷!萧爷!饶命啊!”灰鼠被萧驰如同铁钳般的手扣住脖子,按在冰冷的墙壁上,吓得魂飞魄散,一股尿骚味弥漫开来。
“弥封所吴书吏,死前接触过谁?‘甲字库’的生意,最近谁在打听?”萧驰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墨刀冰冷的刀鞘抵在灰鼠的喉结上。
“吴……吴书吏?”灰鼠眼珠乱转。”小……小的不知道啊……”
“咔嚓!”萧驰手指微微用力,灰鼠的锁骨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呻吟。
“啊——!我说!我说!”灰鼠惨嚎。”吴……吴书吏好赌!欠了‘黑虎帮’印子钱窟窿不小!死前……死前好像还去过一趟‘白鹤楼’的后门!‘甲字库’……‘甲字库’的生意没人敢明着打听,但……但‘白鹤楼’的鹤叟……他老人家路子最野!小的就知道这些了!真的!”
“白鹤楼……鹤叟……”萧驰眼中寒光一闪。这个名字,在京城的地下世界里,代表着某种深不可测的能量和禁忌。
他松开灰鼠,如同丢弃一块破布:“滚。再让我知道你掺和科场的事,下次碎的就不是骨头了。”
灰鼠连滚爬爬地消失在黑暗中。
“白鹤楼”,明面上是京城西市一家颇有雅名的茶楼,以收集古籍珍本、文人雅士品茗论道而闻名。但其背后,却是京城乃至整个北方最大的地下情报交易和“特殊物品”流通的枢纽之一。楼主“鹤叟”,神龙见首不见尾,传闻武功深不可测,且背景通天。
萧驰知道,闯“白鹤楼”,无异于闯龙潭虎穴。但他别无选择。吴书吏死前最后接触的地方指向这里。”甲字库”的线索也可能藏在这里。
夜色深沉,白鹤楼早已打烊。朱漆大门紧闭,门前两盏素雅的灯笼在风中轻轻摇曳。四周寂静无声,但萧驰敏锐的感知告诉他,暗处至少有七八道冰冷的目光锁定了自己。
他没有选择潜入,而是径直走到大门前,抬手,用墨刀的刀柄,不轻不重地叩了三下门环。
“笃、笃、笃。”
声音在寂静的街道上格外清晰。
片刻后,大门无声地滑开一道缝隙。一个穿着灰色布袍、面无表情、眼神空洞如同死鱼的老仆探出头来。
“夜深了,楼已歇业。贵客请回。”老仆的声音干涩沙哑。
萧驰没有说话,只是从怀中掏出一枚半个巴掌大小、非金非木、入手温润的黑色令牌。令牌正面浮雕着一只展翅欲飞的白鹤,背面则是一个古朴的篆字——“客”。
这是“白鹤楼”的贵宾令,也是某种身份的象征。是萧驰早年因缘际会所得,一直未曾动用。
老仆浑浊的眼睛扫过令牌,空洞的眼神似乎波动了一下。他沉默片刻,侧身让开:“贵客请随我来。”
门内并非想象中的茶楼大堂,而是一条幽深曲折、仅容一人通过的昏暗走廊。空气中弥漫着陈旧的木头和灰尘的气息,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沉淀了无数秘密的压抑感。老仆佝偻着背在前引路,脚步无声。
走廊两侧是紧闭的房门,不知通向何处。萧驰的精神高度集中,他能感觉到墙壁后、头顶上,都隐藏着冰冷的杀机和精密的机关。这里步步惊心。
走了约莫一盏茶功夫,前方豁然开朗,出现一个不大的天井庭院。庭院中央有一方小小的池塘,池中几尾红鲤缓缓游动。池塘边,一张石桌,两个石凳。
一个身着宽大鹤氅、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的老者,正背对着他们,悠然地看着池中游鱼。
“楼主,有客到。”老仆躬身低语,随即如同影子般退入黑暗。
老者缓缓转过身。他的脸上皱纹深刻,但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如同能洞穿人心的古井。他上下打量着萧驰,目光在萧驰腰间那柄用布条缠裹的狭长直刀上停留片刻,最终落在他手中的“客”字令上。
“墨刀萧驰?”鹤叟的声音平和舒缓,如同山间清泉。”久仰大名。老朽这小小的‘白鹤楼’,竟能引来阁下这等人物,倒是蓬荜生辉。”
“鹤叟过誉。”萧驰抱拳,不卑不亢。”深夜叨扰,实为求证一事。”
“哦?何事能让‘邪刀’如此郑重其事,动用这‘客’字令?”鹤叟示意萧驰坐下,自己也在石凳上落座,提起石桌上温着的小泥炉,慢条斯理地斟了两杯清茶。
茶香袅袅,却驱不散庭院中的肃杀之气。
“弥封所吴书吏,死前是否来过白鹤楼?所为何事?”萧驰开门见山,目光如刀,直视鹤叟。
鹤叟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脸上笑容不变,眼神却深邃了几分:“萧先生这话问得……老朽这里是茶楼,开门迎客,人来人往,每日不知凡几。一个书吏来过与否,老朽岂能一一记得?”
“他欠了黑虎帮的印子钱,数额巨大。”萧驰的声音冷了下来。”他死前最后出现的地方,就是白鹤楼后门。鹤叟,明人不说暗话。我要知道,他见了谁?说了什么?或者……留下了什么?”
无形的压力在庭院中弥漫。池塘里的红鲤似乎也感受到了不安,停止了游动。
鹤叟轻轻吹了吹茶汤上的热气,抿了一口,缓缓道:“萧先生,江湖有江湖的规矩。白鹤楼开门做生意,讲的是信誉。客人的来意,交易的细节,皆是秘密。老朽若随意泄露,日后谁还敢登门?”
“规矩?”萧驰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手缓缓按上了腰间的墨刀刀柄。”规矩是给守规矩的人定的。若有人坏了规矩,用这规矩做挡箭牌,包藏祸心,祸乱朝纲……那这规矩,就该改改了。”
一股凌厉无匹的杀气,如同实质般从萧驰身上勃然爆发!瞬间锁定了石桌对面的鹤叟!庭院中的温度骤降!池塘水面甚至凝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
鹤叟端着茶杯的手终于无法再保持平稳,杯中的茶水微微荡漾。他那双古井般的眼中,第一次露出了凝重之色!他感受到了那股几乎要冻结灵魂的冰冷杀意,更感受到了萧驰那股百无禁忌、玉石俱焚的决绝!
“萧先生……何必动怒。”鹤叟放下茶杯,脸上的笑容收敛。”老朽并非不通情理之人。只是……此事牵连甚广,水太深。老朽纵然知道些什么,也不敢轻易开口,恐为白鹤楼招来灭顶之灾啊。”
“牵连甚广?水太深?”萧驰步步紧逼,墨刀虽未出鞘,但那无形的锋锐之气已让鹤叟如芒在背。”比永宁侯府还深?比通敌卖国、构陷边军、荼毒士林的罪孽还重?鹤叟,你可知,若科场舞弊、考题泄露坐实,动摇的是国本!毁掉的是千万寒窗苦读士子的前程和性命!届时,你这白鹤楼,真能独善其身?!”
萧驰的话语如同重锤,狠狠砸在鹤叟心头。他脸色变幻不定,显然内心在天人交战。
就在这时!
“咻——!”
一道极其细微、几乎融于夜色的乌光,如同毒蛇般从庭院角落的阴影中激射而出,直取萧驰的后心!速度快得不可思议!
偷袭!而且出手之人绝对是顶尖高手!
萧驰仿佛背后长眼!在乌光及体的瞬间,他猛地侧身!那乌光擦着他的肋下飞过。”夺”的一声深深钉入他身后的石墙!竟是一枚三棱透骨钉!钉头泛着幽蓝光泽,显然淬有剧毒!
几乎在同时,萧驰腰间的墨刀已然出鞘!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只有一道快得撕裂视线的幽暗刀光!刀锋并非斩向偷袭者,而是斩向庭院角落一根看似不起眼的、连接着屋檐的细索!
“铮!”
一声清脆的金铁断裂声!
那根细索应声而断!
“啊!”一声短促的惊呼从阴影中传来!一个如同壁虎般贴在屋檐下的黑色身影,因为借力的细索突然断裂,身形不稳,瞬间暴露!
“找死!”萧驰眼中杀机爆涌!墨刀回旋,化作一道夺命的黑虹,直劈那暴露的偷袭者!
“住手!”鹤叟脸色大变,厉声喝道!同时袖袍猛地一拂,一股柔韧却强大的劲风卷向萧驰的刀锋!
“锵!”
墨刀劈在无形的气劲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刀势被阻了一阻。那偷袭者趁机一个翻滚,如同鬼魅般融入另一侧的黑暗,瞬间消失不见!轻功之高,匪夷所思!
“萧先生息怒!”鹤叟挡在萧驰面前,脸色难看至极。”是老朽管教不严!此乃我楼中‘白鹤卫’,职责所在,护卫心切,冒犯了先生!老朽代他赔罪!”
萧驰缓缓收刀,墨色的刀锋斜指地面,一滴暗红色的血珠顺着刃口滑落——那是刚才刀锋擦过偷袭者手臂留下的。他冷冷地盯着鹤叟:“护卫?还是灭口?”
鹤叟被萧驰的目光看得心头一寒。他知道,刚才那一下偷袭,绝非护卫那么简单!若非萧驰反应神速,此刻恐怕已是一具尸体!这更印证了此事的凶险!对方连“白鹤楼”内部都渗透了,甚至敢在他眼皮底下动手!
“唉……”鹤叟长叹一声,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他挥了挥手,那如同影子般的老仆无声地出现,手中捧着一个用油布包裹的、巴掌大小的扁平物件。
“吴书吏……确实来过。”鹤叟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无奈。
”他走投无路,想用一件东西抵债,换取‘黑虎帮’的宽限,甚至……想买一个‘平安’。他留下的……就是这个。老朽本不想沾手,但……此物关系太大,毁之可惜,留之又恐招祸。今日……便交给萧先生吧。只望先生……能护我白鹤楼一时安宁。”他将油布包裹递向萧驰。
萧驰接过包裹,入手微沉。他没有立刻打开,而是深深看了鹤叟一眼:“今日之事,萧某记下了。白鹤楼若守口如瓶,不助纣为虐,萧某担保,风波不会波及此处。”
“多谢!”鹤叟郑重一揖。
萧驰不再多言,转身大步离去,身影迅速消失在幽深的走廊尽头。
离开白鹤楼,萧驰寻了一处绝对安全的据点——城外荒废的河神庙。他这才小心地打开油布包裹。
里面并非预想中的考题原件或名单,而是一本薄薄的、封面无字的册子。
册子的纸张粗糙,像是随手记录的账本。翻开第一页,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一些数字、日期和奇怪的代号,如“甲三”、“丙七”、“戊十”等,旁边标注着金额。
萧驰眉头紧锁。这是密码?还是某种暗账?
他快速翻动着册子。在册子中间,他发现了夹着的一张折叠起来的、质地特殊的桑皮纸。展开桑皮纸,上面赫然是几行用蝇头小楷抄录的、出自《礼记·大学》的句子!
这几句话,正是本次春闱考题“经义”部分的重点范围之一!虽然并非完整考题,但指向性极其明确!
更重要的是,在这张桑皮纸的背面,用一种特殊的隐形药水(需在烛火上方烘烤才能显影),写着一行小字:
“誊录:丙字房,第七位,朱笔勾连‘山’‘河’二字为记,交‘鹤羽令’可换。”
“誊录所!丙字房第七位书吏!”萧驰眼中精光爆射!终于抓到狐狸尾巴了!
对方果然狡猾!没有直接泄露完整考题,而是通过这种“范围提示”和“誊录环节做记号”的方式,精准地传递信息给特定的买家!
这样即使被发现,也难以定论是考题泄露!而吴书吏留下的这本册子,就是记录买家信息和交易金额的密码本!那些“甲三”、“丙七”的代号,很可能对应着特定的举子或者买通关节的中间人!
“鹤羽令……”萧驰摩挲着那张桑皮纸。这应该就是交易的信物,也是指向幕后更大黑手的线索!
就在这时,据点外传来几声夜枭的啼鸣——是“魑魅魍魉”的暗号!
一个负责监控白鹤楼外围的影子闪身进来,急促道:“主上!有情况!您离开后不久,一个戴着斗笠、行踪诡秘的人从白鹤楼后门溜出,身法极快,朝运河码头方向去了!我们的人跟了一段,发现他身上……有和白鹤楼相关的特殊标记!像是……一只银线绣的小鹤!”
“银线小鹤?白鹤卫?”萧驰立刻联想到那个偷袭者!“他想跑?还是去传递消息?”
“追!”萧驰当机立断。”务必截住他!要活的!”
“是!”
影子领命而去。
萧驰看着手中的密码本和桑皮纸,又望向窗外沉沉夜色下奔流不息的运河。
他知道,这条线索指向的,绝不仅仅是几个贪财的书吏。那“鹤羽令”背后,必然牵扯着更深、更庞大的势力网络。
青锋已断索(白鹤楼的庇护索),而狡兔(白鹤)已渡江(运河),亡命奔逃。
追猎,才刚刚开始。更凶险的江湖路,就在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