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岚山后崖,初春晨风刮骨刀般冷硬,卷起崖边碎石尘土,打在嶙峋山石上沙沙作响,更添几分荒寂。林砚裹紧身上那件洗得发白、袖口磨出毛边的青布道袍,粗糙布料蹭着腕骨带来细微持续的痒意。他蹲在虬结盘错的老槐树下,动作没有半分仙家弟子应有的飘逸出尘,倒像是山野田埂间查看自家作物的野小子,骨子里透着一股未被山门规矩完全磨平的野气。
他指尖小心翼翼,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轻柔,拂过树根处那道深可见骨的焦黑裂痕。那裂痕边缘,几簇嫩得近乎透明的淡绿幼芽倔强地探出头,芽尖上挂着昨夜凝结的清露,在熹微晨光里颤巍巍地折射着细碎微光,如同黑暗中最后一点微弱的希望。林砚专注的神情,不像是在处理一棵树,倒像是在修复一件稀世珍宝,一件与他性命相连的物件。
“啧,真够惨的。”他低声嘟囔,声音嘶哑干涩,带着山脚下小镇特有的、微微拖长的尾音,在这清冷的晨风里显得格外清晰。他熟稔地从怀里最贴心位置——那里常年带着体温——掏出一个油腻腻的粗陶小瓶。瓶身被经年累月的药膏和汗渍浸透,呈现出一种深沉的暗褐色。拔开同样油腻的木塞,一股浓郁得化不开的苦涩药味混杂着泥土深处特有的腥臊气立刻弥漫开来,刺得人鼻腔发酸,几乎要落下泪来。
他用小指指甲——那指甲缝里还积着点灰垢——挑了一坨墨绿色、粘稠得如同蜂蜜的药膏。动作熟稔得如同给自家捡回来的受伤小狗敷药,指腹带着人体的温热,轻而缓地涂抹在那狰狞的焦黑伤口上。指尖触到粗糙开裂的树皮时,一股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悸动顺着他手指传来,像一颗濒临停止的心脏在艰难地搏动,带着一种无声的哀鸣与求生的渴望。
“忍着点,老伙计,”他对着沉默的老槐树低语,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山野少年特有的亲昵和保护意味,“师父那个老古板… …下手没个轻重… …不过你放心,有我林砚在,保准你好利索。”他说话时,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露出一颗小小的虎牙尖,那点稚气在沉重的氛围里显得格外突兀又真实。
就在这时,一阵沉稳、带着某种无形重压的脚步声,踩着枯枝败叶发出极其规律、如同细算过的“咔嚓”声,由远及近。那声音不急不缓,每一步的间隔、力道都精确得如同钟表机括,踩在人心上,带来一种沉甸甸的压迫感。
林砚心头猛地一跳,那点对着老槐树的轻松自在瞬间绷紧,如同受惊的野兽。他闪电般地将油腻的小瓶塞回怀里,指腹下意识在衣襟上使劲蹭了两下,试图抹去药味和痕迹,随即麻利地站起身。肩膀却不自觉地微微弓起一点,垂手立在原地,目光牢牢锁在自己那双沾了些许泥巴的旧布鞋尖上,仿佛那上面开出了什么稀世奇花,值得他如此专注地研究。
玄尘子踱步而来。他身形瘦高清矍,穿着一尘不染的月白道袍,在微寒的晨风中纹丝不动,连一丝褶皱也无。银丝般的长发被一丝不苟地束在温润的羊脂玉冠中,连鬓角细微的发丝都服帖得令人窒息。晨光斜斜地打在他脸上,一半明亮,一半沉入深邃的阴影里,模糊了表情。只有那双眼睛,锐利得如同淬炼了万载寒冰的针,带着一种能洞穿九幽的冰冷压力,先是扫过林砚微微弓起的后背,最终定格在那株老槐树上。
“又在鼓捣这腌臜东西?” 玄尘子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石相击般的冷硬质感,每一个音节都咬得清晰无误,像冰珠子砸在玉盘上,敲得人耳膜生疼。他说话时,习惯性地用尾指指腹,极其缓慢地、毫无声息地摩挲着拇指指甲的边缘——一个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小动作,是他陷入某种不悦或需要精确掌控情绪时无意识的下意识。
林砚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感觉嗓子眼像被塞了一把粗沙粒,干涩发紧。他下意识地想把那只沾过药膏的手指藏到身后,强压下冲动:“师父… … 它、它快撑不住了。弟子只是想… …试试能不能救。”
“想?”玄尘子的眼皮依然半垂,尾指的摩挲节奏也未变,那冰冷的语流精准地切断了林砚的解释,不带丝毫情绪涟漪,“想的,是‘不该想’。天地自有规矩,正邪势不两立。此物,”他枯瘦如鹰爪、骨节分明的手指隔空一点,带着一股凝成实质般的森冷寒意直刺老槐树心,仿佛指尖已然射出一道无形剑气,“孽气缠身,阴煞凝聚,乃‘万人冢’所孕邪秽,天道不容。存之,即是大患。”
林砚猛地抬起头,嘴唇翕动,那句“可它只是一棵树!”几乎要冲口而出。然而,玄尘子那双寒冰针似的眼睛扫过来的瞬间,仿佛有无形寒流席卷,瞬间冻僵了他所有即将出口的言语。就在这短暂的一瞥间,玄尘子负在身后的手因姿势而微微露出一截手腕。那手腕瘦削得皮包骨头,皮肤呈现出一种久不见天日的冷白,而在腕骨下方内侧,一道陈旧丑陋、形如扭曲蜈蚣的深褐色狰狞疤痕,盘踞其上,触目惊心!
那疤痕的形状!林砚胸口像是被一柄无形的冰锤狠狠砸中,骤然缩紧!他怀里的肋骨深处,一个冰冷坚硬、边缘粗糙带着锈蚀感的物件,仿佛被无形的线牵扯着,死死地硌着他的心口——那把他偷偷藏起来的、朽坏变形的旧锄头!锄刃上,那几点无论怎么用力洗刷都渗入铁质、洗刷不去的暗沉红褐色污迹,仿佛在这一刻骤然变得滚烫灼人,鲜明地烙印在记忆的幕布上!
“槐者,鬼木也,聚阴藏祟,引煞招邪,其性诡悖。” 玄尘子似乎毫无所觉,声音依旧平直冷硬,毫无波澜。目光锁死在槐树焦黑的躯干上,尾指的匀速摩挲纹丝未变。“今日午时三刻,天心正阳,辟易群阴。”他冰冷的眼珠转向林砚,那目光如同实质的针,直刺眼底,“你,亲手执火,焚之。骨殖焚尽,化灰入寒潭,永绝其根。”
烧了?亲手点火?!
一股带着浓烈铁锈与陈旧血腥气息的寒意,猛兽般从林砚的脚底板直窜天灵盖,冻得他四肢百骸瞬间僵硬如冰雕!他想开口,嘴巴却像是被巨大的、浸透冰水的棉絮死死堵住,只能艰难地无声开合几下,连一丝气音都发不出。视野里,只剩下玄尘子那月白色的、不染一丝尘埃的道袍转身划出的冰冷轨迹,以及那节奏精准得令人心悸的“咔嚓、咔嚓”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完全没入山石深重的阴影里,消失无踪。
直到那令人窒息的脚步声彻底断绝,林砚才像被抽空了所有骨头,身体一软,“噗通”一声,重重地瘫靠在身后冰冷粗糙的老槐树树干上。冰凉的、带着死亡气息的树皮狠狠硌着他的脊背,带来一阵锐痛,但他浑然不觉。胸腔里的那颗心,此刻如同脱缰的野马,疯狂地擂击着肋骨,震得他全身都在微微发颤。他猛地闭上眼,浓烈的药草苦涩、大地的潮湿泥腥,还有那一丝若有若无、却仿佛早已刻入骨髓、埋藏了百年的陈旧血腥气,混杂交织着,死死缠绕住他的呼吸,钻进鼻腔深处,像毒藤般蔓延,挥之不去。
午时三刻。日光炽烈得如同倾倒下来的熔金,毫无遮拦地泼洒在寸草不生的后崖上,将嶙峋的山石晒得滚烫,空气里弥漫着干燥呛人的尘土味和被强光烤蔫的草木散发出微苦的气息。林砚孤零零地站在那株昨日还被他小心救治、此刻却被淋透了火油的干柴围拢的老槐树前。脚下淋透了火油的柴堆散发出刺鼻的气味,混合着泥土的腥气,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怪异气息。
一柄火把被他握在手中,通红的火舌猛烈地跃动着,舔舐着空气,发出“噼噼啪啪”贪婪的爆响。灼人的热浪一波波扑面卷来,烤得他脸颊生疼,连眼睫毛都似乎被燎得要卷曲焦枯。
他握着火把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汗水顺着额角滚落,越过眉骨,滴进被热浪烘烤得干涩的眼睛里,带来一阵强烈的刺痛与酸涩的肿胀感。眼前扭曲的画面交替闪现:焦黑树皮上的狰狞裂口,枯瘦手腕上丑陋盘踞的蜈蚣疤痕,还有怀里那把冰冷硌人、锈迹斑斑的凶器……它们灼烧着他的视线。
“徒弟啊,”玄尘子那故作高深、带着点悠远腔调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脑海里响起,冷得如同一根冰刺扎入,“神仙从不后悔。”
神仙?从不后悔?!
林砚的嘴角极其艰难地、几乎无法察觉地向上扯了一下,形成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苦涩弧度。他猛地吸了一口灼热如烙铁的空气,肺部瞬间火辣辣地刺痛。眼底最后一点挣扎的光芒被某种决绝取代,骤然变得凌厉如刀锋!手臂扬起,带起一股凌厉的风——
火把脱手而出,划出一道橘红色的刺目弧线,带着沉闷的破空声,精准无比地落入那淋满火油的干柴堆心!
“轰!!!”
沉寂的山崖猛地爆发出震天巨响!烈焰如同从地狱深渊窜出的凶魔,瞬间咆哮着蹿升而起,贪婪地吞噬着干燥的柴禾,发出震耳欲聋、令人灵魂都为之颤栗的怒吼!橘红色的火舌疯狂扭动、卷曲、膨胀,卷起滚滚浓黑如墨的烟柱,直冲云霄,将正午的阳光都染上了一层妖异不祥的血红!灼人的气浪猛烈地扑面打来,烤得林砚脸颊生疼,眉毛和额前的碎发都似乎在高温中滋滋作响!
浓烟裹挟着刺鼻呛喉的焦糊恶臭,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蕴含着千万生灵在火中哀嚎的绝望气息,狠狠灌入林砚的口鼻。他顿时剧烈地弯腰咳嗽起来,双眼被熏得无法睁开,滚烫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他死死盯着火焰中心那株迅速被恐怖火魔拥抱、吞噬的老槐树。
就在那疯狂扭曲、跃动不息的火光正中心,在老槐树主干被烧得噼啪炸裂、爆开道道深深裂口的瞬间,林砚剧烈收缩的瞳孔深处,清晰地映照出一幕恐怖的景象!在那地狱般的火焰帷幕里,浮现出一幅幅扭曲、破碎却惨烈到极点的画面:断裂的森白臂膀、如河流般汩汩淌出的猩红、无数张在恐惧和痛苦中永远定格、狰狞扭曲的绝望面孔……而在那血与火编织的最底层背景深处,一个极其模糊、却又如同烙印般熟悉的高瘦身影,双手正高高举起一柄锄头——正是此刻深藏于他怀中的那把锈蚀凶器!那身影枯瘦手腕的内侧,那道深褐色的、丑陋如同蜈蚣的巨大疤痕,在炽焰妖光的映照下,狰狞得直欲裂开!
“嗬… … 呃… …”一声如同被利爪扼住喉咙、濒死野兽般压抑到极致的嘶鸣,终于从林砚剧烈起伏的胸腔深处,无比艰难地挤了出来。他全身都在无法控制地颤抖,不是因为眼前那吞噬一切的高温,而是源于一种彻骨的、仿佛能冻结血液的冰冷,以及随之而起的、足以焚毁一切理性的滔天愤怒!
原来如此。
原来… … 从不后悔的神仙,手腕上刻着洗不掉的罪证。
原来… … 他怀里揣着的,是沾满槐族鲜血的凶器。
而师父要他亲手烧掉的,是最后的证据,也是… … 他唯一救下的、承载着无数冤魂的见证者。
烈焰依旧在疯狂地扭动咆哮,将焦黑的老槐树彻底吞没、撕裂、瓦解。林砚孤寂的身影被火光投映在滚烫的地面上,拉得很长很长,如同一个挣扎的黑色鬼影,在跃动的光芒中摇摆不定。脸上的泪痕瞬间被烈焰的高温烤干消失,只留下一种近乎石化的、凝固的冰冷。手指无意识地深深攥紧,指甲狠狠嵌入了掌心的嫩肉,带来一阵尖锐的、钻心的刺痛感,但这皮肉之痛,却远不及心底那片被生生撕裂的、血淋淋的空白。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目光穿透翻腾的热浪和扭曲的空气,望向玄尘子昨日拂袖离去的方向。那里,只剩下嶙峋的山石和不断波动扭曲的视界。山风掠过远处茂密的松林,发出阵阵低沉而持续的呜咽,如同旷野中一曲无尽的哀歌。
怀里那把生锈的锄头,隔着粗糙的衣料,依旧冰冷而顽固地硌着他的心口。
午时三刻的太阳,高悬于天穹,白惨惨的,散发着刺骨的冰冷光芒。
(小子是新人作家,有许多不足之处期待大家的批评与指正,祝大家身体健康,天天开心,财源滚滚,另外请看第20章结尾处有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