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焰咆哮声渐弱,化作柴禾燃尽的噼啪余响。浓黑烟柱被山风撕碎飘散。空气弥漫刺鼻焦糊恶臭,混杂着生灵灰烬中无声啜泣的绝望气息,沉沉压在后崖废墟。
林砚僵立原地,如同被抽空魂魄的石像。脸上泪痕早被高温烤干。瞳孔深处,血火交织的惨烈幻象——断裂肢体、流淌猩红、扭曲面孔,火光深处高举锄头的模糊身影及其腕上狰狞疤痕——如同烧红烙铁反复灼烧意识。每一次回闪,都带来彻骨寒意与滔天怒意。
他猛地闭眼,铁锈混陈旧血腥气冲喉。“呃…”闷哼挤出,齿尖咬破干裂下唇,刺痛与血腥压下翻涌恶心。
师父可能还在看着。
这念头冰水浇头,冻结翻腾情绪。他强迫睁眼,眼底惊涛压入死寂深潭,只剩空洞麻木。目光扫过冒青烟的焦黑灰烬堆。老槐树消失无踪,只余覆盖厚灰的残骸。山风卷起几片黑灰飘向深潭。
任务完成。槐树焚尽。骨灰该入寒潭。
他僵硬弯腰,拾起边缘豁口的旧铁锹。铁柄冰冷粗糙。拖着灌铅双腿,挪到灰烬堆旁。脚步沙沙,如同踩踏枯骨残骸。
铁锹插入灰堆,扬起灰白烟尘。动作机械麻木,一锹又一锹,将焦黑炭块与细腻白灰铲起,扬向悬崖外深不见底的幽绿寒潭。灰烬无声飘落,被墨绿水面吞噬,未起涟漪。
机械铲灰时,眼角余光猛地捕捉灰烬堆底部——一点微弱的暗沉光泽!
心脏骤缩!动作停滞!屏息压下狂跳,铁锹小心拨开覆盖灰烬。
一把锄头。
通体黝黑,刃口寒光闪烁,形制古朴无锈。锄刃边缘,几点暗沉如凝固血液的深红污迹,死死烙印金属深处!散发与林砚怀中锈蚀锄头同源、却更浓烈刺鼻、仿佛刚从血池捞出的……新鲜血腥气!
玄尘子的崭新凶器!竟未被焚毁?!
巨大惊骇攥紧心脏!林砚几乎听见血液冲顶轰鸣!猛扭头扫视四周——嶙峋山石,呜咽松林,空无一人。
他死死盯着凶器,如同看地狱爬出的毒蛇。恐惧、憎恶、茫然交织。这东西绝不能留!
本能驱使!他丢开铁锹,污黑手闪电探出,死死攥住冰冷锄柄!深入骨髓阴寒与血腥怨念顺指尖冲入!浑身剧颤!不管不顾,全力将锄头抽出灰烬!
锄头离地,刃上暗红污迹在惨白阳光下反射妖异血光!林砚心脏狂跳!连滚带爬扑到嶙峋山石后,背靠冰冷石壁剧烈喘息。胸口起伏,每次吸气都带焦糊血腥。
低头看手中凶器。崭新锄刃寒光闪烁,暗红污迹如恶魔之眼死盯他。疯狂念头冒出——砸了它!毁了这罪证!
猛扬手臂,污手握锄柄,朝坚硬山石狠砸!
然而!
锄头即将脱手刹那!
怀中!紧贴心口的锈蚀旧锄!剧烈震颤!
嗡!
一股冰冷沉重、带强烈怨念的枯败死气,如激怒凶灵,猛地爆发!非为攻击,而是本能……共鸣与牵引!
林砚手臂僵在半空!清晰感到,手中新锄在旧锄枯败死气刺激下,竟也微颤!锄刃暗红污迹爆出更刺目猩红血芒!一股灼热精纯、带强烈生命活性的槐族本源精血气息,如火山苏醒,顺手臂倒灌枯竭经脉!
两股同源却相反力量——新锄狂暴生机与旧锄枯败死气——在紧握锄柄的手臂经脉疯狂对撞绞杀!剧痛如洪流冲撞窄河,撕裂神经!闷哼一声,嘴角溢铁锈味血丝!
更惊骇!两股力量冲突,脑海血火惨烈幻象再次闪现!更清晰连贯!如被撕开记忆封印!
不再是碎片!他看见!血色残阳笼罩的巨大山谷!古老槐树盘根错节!宁静村落炊烟袅袅!画面骤裂!无数道袍身影潮水涌入!为首玄尘子,月白道袍不染尘埃,高举崭新锄头!锄刃挥落带冲天血光!槐树如朽木断裂!族人如待宰羔羊哀嚎!血染大地成溪!玄尘子枯瘦手腕内侧,深褐蜈蚣疤痕血光中狰狞如活物!画面定格——玄尘子立尸山之上,锄头滴血,眼眸冰冷扫过血海!
“呃啊——!” 压抑野兽般痛苦嘶鸣挤出喉咙!信息洪流与血脉悲怆冲垮意志!身体剧晃,眼前发黑,崭新锄头“哐当”脱手砸地,刃上猩红血芒骤黯。
背靠山石大口喘息,冷汗浸透道袍。心脏狂跳欲裂。死盯地上凶器,又低头看怀中——沉寂锈蚀旧锄冰冷硌心。
原来…旧锄是槐族遗物?屠杀残存见证?感应新锄唤醒记忆?
怎么办?毁新锄?销毁罪证?带走?揣着炸弹!
心神剧震难决之际——
“守拙师兄!” 少年清亮急促声不远处响起。
林砚浑身猛僵!如冰水浇头!闪电抓起地上新锄,不顾阴寒血腥,胡乱塞进道袍内衬!冰冷锄柄锄刃紧贴皮肉,带来刺痛寒意!强压狂跳心脏,污手抹脸留更深污黑。扶冰冷山石,装作若无其事转身。
穿外门灰袍少年弟子气喘跑上后崖。约十五六岁,身形单薄带婴儿肥,奔跑涨红脸,额头细密汗珠。见林砚眼睛一亮,加快脚步,声音带喘息敬畏:“守拙师兄!李长老让我问,槐树焚得怎样?骨灰入寒潭了吗?” 好奇探头想越林砚看灰烬堆。
林砚喉结滚动,嗓子干涩如堵滚烫沙。努力让声音平稳疲惫:“嗯,烧干净了。灰…正在撒。” 指悬崖外幽绿寒潭,潭面漂未沉黑灰。
少年弟子看寒潭缩脖,寒气激得打颤。收回目光落林砚污黑道袍脸上,犹豫小声道:“师兄…你脸色差。没事吧?要不…先回去歇歇?”
“没事。” 林砚生硬吐出两字,避少年目光,弯腰捡旧铁锹,“剩点,弄完走。” 不敢多说,怕控不住声颤。回灰烬堆旁,机械铲剩余灰烬扬向寒潭。动作僵硬,每次挥臂,怀里紧贴皮肉新锄冰冷硌肋,刺痛提醒。
少年弟子站一旁,看林砚沉默笨拙动作,唇动欲言又止。安静站立,目光瞟焦黑灰烬堆深潭,眼神带未知恐惧与对师兄敬畏。
最后一锹灰烬抛入寒潭,林砚铁锹重插焦土,闷响。直起身,背对少年弟子,深吸焦糊空气,肺部火辣。
“走。” 声音沙哑,不回头,率先迈沉重步伐下山。脚步虚浮踩碎石不稳。怀里冰冷新锄随步伐沉重撞击心口。
少年弟子应声小跑跟上。两人一前一后沉默走崎岖山路。夕阳余晖拉长扭曲影子投焦黑山石。林砚低头看沾灰污泥旧布鞋尖,每一步艰难。怀中两把锄头——冰冷崭新沾新鲜血腥,锈蚀沉重负百年血债——如两块巨冰紧贴胸膛,散发同源冰冷气息,几乎将他内外冻结。
回宗门,穿青石板路回廊,檀香草木清气难驱身上焦糊血腥。沿途弟子见他狼狈污秽,投好奇同情鄙夷目光,匆匆避开。林砚目不斜视,直走向弟子寮舍角落小屋。
推吱呀木门,陈旧木头淡淡草药味清冷气息扑面。小屋简陋,一床一桌一凳,墙角堆干草药奇石。反手关门插栓,背靠冰凉木门,脱力滑坐在地。
紧绷神经松,巨大疲惫与力量冲突剧痛席卷全身。剧烈咳嗽,喉头腥甜强咽。胸口新锄冰冷硌疼;旧锄沉重散怨念。
挣扎爬起,踉跄到破旧木桌旁。桌放粗陶水罐缺口粗瓷碗。抖手倒半碗冷水,仰头灌下。冰冷液体滑火烧喉咙,带短暂清明。
放碗,目光落桌角。那里随意丢封面破旧书页泛黄卷边厚书——《异闻稗类》。前几日偷借经阁,记“南疆草木精怪考”篇有槐树零星记载。
电光火石念头闪过脑海!
猛扑桌边,不顾虚弱剧痛,双手颤抖翻厚重《异闻稗类》。书页扬尘。急切寻找,手指划冰冷墨字。
找到!“南疆草木精怪考”!
槐树记载稀少,寥寥数笔古奥简略:“… …槐者,木中之阴… …易聚冥气,染怨则孽… …古载有大槐生祭,其地必成邪秽渊薮,怨气千年不散… …”
描述不详,与所求线索相去远。失望时,指尖划页底细小注解,墨色比正文深用力。凝神看去,心脏狂跳!注解写:“… …然世有秘闻,言南疆‘万槐谷’之覆,非魔染之过,实乃…… …” 关键两字被浓稠墨汁覆盖!墨迹下模糊辨“血”字偏旁!更诡异,注解旁书页边缘数页整齐撕走!撕口光滑如刀裁!
万槐谷!血?!被撕书页?!
呼吸凝滞!寒意顺脊梁骨上窜!死盯墨污撕书痕迹,感受执笔者恐惧撕书者冰冷决心!绝非偶然!
此时!
怀中冰冷新锄,毫无征兆轻微震颤!细微电流般麻意传胸口皮肤!陌生心悸!
几乎同时!
经阁大门方向传来凄厉刺耳尖啸!非人声,含疯狂怨毒!李长老变调惊惧嘶喊:“魔、魔物!有魔物窜进山了!快来人——啊!!”
短促惨嚎如冰锥扎太阳穴!
林砚烙铁烫般弹起,《异闻稗类》胡乱塞怀里深处,撞书架冲外!胸口震颤新锄奔跑中冰冷沉重撞肋骨,磕碰敲打紧绷心脏!
经阁外空地乱作一团!惨淡天光下,矮小散发暴戾黑气影子疯狂扑咬惊慌弟子!形如猿猴,覆黑绿腐烂苔藓般毛发,猩红眼只剩疯狂!利爪轻易撕道袍皮肉带血雾!低阶弟子法术被黑气弹开!
李长老倒地,胸口深可见骨冒黑气爪痕,进气多出气少!
魔气侵蚀狂化山魈!怎现宗门核心?
林砚冲门口,山魈刚撕弟子喉咙,血腥盖檀香露水!它猛扭头,猩红无理智眼珠隔混乱人群直钉林砚脸!更确切,死死钉他胸口道袍下!
“嗄——!” 山魈更高亢带怨憎不甘狂啸,舍目标如扭曲黑烟裹腥风直扑林砚!速度快留残影!
“小心!” 弟子惊恐叫。
林砚觉腥腐尸骸恶风扑面熏窒息!猩红目光如毒针刺灵魂战栗!千钧一发,凭山野本能矮身狼狈侧滚!哧啦!冰冷剧毒爪擦肩头布料,留三道冒黑烟裂口,火辣痛感传来!
未站定,腥风再至!山魈如跗骨之蛆,猩红眼锁他怀,疯狂执念凝实质!林砚狼狈翻滚躲避,冰冷泥土沾身,清晰感怀中冰冷新锄每次山魈逼近发出更强烈警告般颤鸣!非为他!为怀中物件!
又一次险避爪,后背被狂暴冲力狠撞冰凉石碑,痛眼前发黑时——
“孽畜!”
冰冷刺骨如寒泉迸裂喝斥炸响经阁上空!
林砚下意识抬头。
一道比日光更刺目凛冽剑光自九霄垂落!剑光未至,极致寒意让空气水汽凝冰晶簌落!刺骨寒意笼乱局!狂躁山魈动作骤僵,黑气冻结!
剑光精准如裁决天罚,贯穿魔化山魈头颅!
“噗嗤”轻响如冻玻璃碎。无血肉迸溅,浓黑气瞬间冻结净化,山魈扑击姿势身体刺目剑光中无声瓦解消散,化黑冰晶尘埃湮灭无形,只余地冰冷爪痕淡淡腥臭。
快!准!狠!无多余动作!
阳光刺破寂静寒意重洒。经阁前空地,横七竖八躺伤弟子低痛呼,鲜血染红地面薄霜冰晶。残余檀香、浓血腥、冰冷寒气、淡淡魔物腥臊……混成窒息怪异气息。
玄尘子挺拔清冷身影如亘古冰峰立狼藉中。无形寒锋归鞘消失。纤尘不染月白道袍无血冰屑。收指动作行云流水。
冰冷目光落他身上。目光如两柄无形寒气冰刀,刮过沾泥狼狈道袍,扫肩头撕裂冒黑烟爪痕,定格脸上。视线无获救温存,只有比后崖焦土更深沉冰冷审视,透皮肉刺灵魂深处藏匿真相小兽。
林砚觉喉咙被无形冰手扼住,呼吸艰难。不自觉低头避冻魂目光。
“守拙,”玄尘子声不高,比净化魔物剑光更冰冷刺骨,带清晰骨髓发寒“确认”,“你在恐惧什么?”
林砚身体猛僵。
“山魈狂乱入山,其行虽无状,其性却非全然混沌。” 玄尘子踏前一步,雪白云履踩血迹冰晶青石板,“嗒”声如踩林砚紧绷心脏。“它方才最后那一扑,”语调平直无波,每字如冰棱砸落,“目标异常明确。直指你身。”
未再说。无形沉重如山压力已钉死林砚冰冷石碑前。焦糊血腥冰寒凝线缠脖颈。
“去刑殿,” 玄尘子声无波澜,命令宣判斩断挣扎,“领寒潭禁闭三日。静思己过,涤净心神。”
漠然目光不再停留,如拂去尘埃。脚步转向伤员方向执行掌门职责。转身刹那,冰冷刀锋目光隐晦扫林砚怀中——手臂死死压住藏坚硬轮廓位置。无疑问无探究,只深不可测冰冷了然。
林砚僵立原地如冰封雕塑。直到玄尘子身影消失弟子群,才缓缓艰难抬脚,拖灌铅双腿朝刑殿走去。
每一步如踩刀尖。怀中崭新锄头冰冷沉重,如揣万载寒冰死硌心口。
寒潭禁闭。三日。
涤净心神?
心底血火灼烧真相撕裂焦土寸草不生,如何涤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