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刑殿深处。空气凝滞厚重,弥漫着万年寒冰散发的、深入骨髓的阴冷死寂气息,混合着石壁深处某种矿物特有的、如同铁锈混着硫磺的微弱腥气。光线昏暗,仅靠嵌在岩壁高处、散发着幽蓝寒光的冰魄晶石照明,投下摇曳不定、鬼魅般的影子。

林砚盘膝坐在寒潭禁闭洞窟冰冷的石地上。说是洞窟,更像一道被巨斧劈开的狭窄岩缝。身后是嶙峋粗糙、覆盖着厚厚白霜的石壁,寒气透过单薄道袍,如同无数冰针扎入皮肉,直刺骨髓。面前不足三尺,便是寒潭。

潭水并非寻常液体,而是一种粘稠、沉黯、近乎墨绿的诡异浆质。水面无波无澜,死寂如镜,倒映着上方冰晶幽蓝光芒,更显深不可测。刺骨寒气并非来自水温,而是潭水本身散发出的、能冻结灵魂的阴寒死寂之力。这股力量如同活物,无孔不入地侵蚀着体表灵力护罩,带来持续不断的、如同亿万冰蚁啃噬神经的尖锐痛楚和灵魂层面的沉重迟滞感。

体内情况更糟。肩头魔爪撕裂处,三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边缘,被山魈利爪侵蚀的墨绿魔毒,在寒潭极致阴寒刺激下,如同被浇上滚油的毒蛇,疯狂反扑!阴毒粘稠的魔气混合着刺骨寒意,沿着经脉疯狂钻刺,啃噬血肉,钻向骨骼深处!每一次心跳都带来撕裂般的灼痛与冰寒交织的酷刑!

更致命的是怀中!那把紧贴心口、冰冷沉重的崭新锄头!锄刃上暗红污迹在寒潭阴气侵蚀下,竟隐隐透出微弱的、令人心悸的猩红血芒!一股灼热精纯、带着强烈生命活性的槐族本源精血气息,如同被激怒的困兽,在锄头内部左冲右突,疯狂抵抗着外界寒气的压制!这股狂暴生机与魔毒阴寒在林砚体内激烈冲突,经脉如同被两股洪流反复冲刷撕裂的脆弱河床!

“呃… …” 林砚死死咬紧牙关,齿缝间挤出压抑痛苦的嘶气声。身体因剧痛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每一次细微颤动都牵扯着肩头伤口,带来更剧烈的魔毒啃噬感。汗水刚渗出毛孔,瞬间被极致寒气冻结成细碎冰晶,覆盖在皮肤表面,带来刺痒与更深的寒意。意识在剧痛、冰寒、魔毒侵蚀与体内两股力量绞杀的多重折磨下,如同风中残烛,摇曳欲灭。

他必须守住心神!否则魔毒侵入心脉,或体内力量失控,便是万劫不复!

艰难地运转青岚宗最基础的《静心诀》。微弱灵力在枯竭经脉中艰难流淌,试图构筑脆弱防线。然而,寒潭死寂之力如同无形重锤,不断轰击着刚凝聚的灵力屏障;魔毒如跗骨之蛆,疯狂腐蚀着灵力节点;怀中新锄爆发的狂暴生机,更如脱缰野马,在经脉中横冲直撞!

噗!

一口带着冰碴和丝丝暗绿魔气的污血,猛地从林砚口中喷出!溅落在身前墨绿潭水上,发出“滋滋”轻响,瞬间冻结成几粒暗红色的冰珠,沉入死寂潭水消失无踪。体内灵力彻底溃散!防御崩溃!

魔毒与寒气失去压制,如同决堤洪流,瞬间席卷四肢百骸!肩头伤口黑光大盛!无数细小魔虫虚影在血肉中凝聚,带着硫磺恶臭和毁灭意志,疯狂啃噬!深入骨髓的阴寒死气冻结血液,麻痹神经!意识如同坠入冰封深渊,迅速沉沦!

就在意识即将被黑暗彻底吞噬的瞬间!

怀中!那把沉寂的、锈蚀的旧锄头!毫无征兆地剧烈震颤起来!

嗡——!

一股冰冷、沉重、带着百年血锈沉淀和无尽怨念的枯败死气,如同沉睡的凶灵被彻底激怒,猛地从锈蚀锄头中爆发出来!这股力量不再沉寂,而是带着一种被侵犯领地的狂暴怒意,狠狠撞向侵入林砚体内的寒潭死寂之力!

轰!

两股同样代表“终结”的冰冷力量——寒潭的阴寒死寂与旧锄的枯败死气——在林砚体内轰然对撞!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只有一种极致的、仿佛连时空都要冻结湮灭的冰冷湮灭!所过之处,肆虐的魔毒竟被这更霸道纯粹的“死”之力暂时冻结、压制!经脉中疯狂冲突的狂暴生机也被强行按捺!

林砚濒临崩溃的意识被这剧变强行拽回一丝清明!他猛地睁眼,瞳孔因剧痛和震惊而剧烈收缩!清晰“感觉”到,怀中旧锄爆发的枯败死气,并非攻击他,而是在……对抗寒潭!更确切地说,是在对抗那股试图冻结、湮灭一切的寒潭本源!

这枯败死气……竟在护主?!

然而,这短暂的喘息代价巨大!枯败死气与寒潭死寂的湮灭对撞,虽暂时压制了魔毒和生机暴走,却带来了另一种更纯粹的、源自生命本源的……凋零感!仿佛生命力被强行抽离,灵魂被投入万载玄冰深处冻结!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血色,皮肤呈现一种死寂的灰败!

他必须做点什么!否则不等魔毒爆发,他就会被这两股“死”之力彻底吸干!

目光死死锁定怀中!那把因枯败死气爆发而暂时沉寂、刃上血芒黯淡的崭新锄头!狂暴生机被压制,但那股精纯的槐族本源精血气息仍在!

一个疯狂的念头如同闪电劈开黑暗!

他猛地低头!不顾肩头撕裂剧痛,用还能活动的左手,狠狠撕开胸前被血污冰晶粘住的破烂道袍!露出紧贴心口皮肤——那把冰冷沉重的崭新锄头,锄刃上暗红污迹在幽蓝冰光下妖异闪烁!

没有犹豫!他用尽最后力气,沾满污血冰晶的左手五指,如同铁钳般死死抠住崭新锄柄!指尖因用力深陷冰冷金属!意念疯狂催动!不是攻击,不是防御,而是……引导!引导那股被枯败死气压制的、灼热精纯的槐族本源精血气息!

给我……出来!

仿佛感应到他濒死的意志和同源血脉的呼唤,崭新锄头内部被压制的狂暴生机猛地一颤!一股灼热滚烫、带着强烈生命活性的精血洪流,如同被强行抽出的岩浆,顺着林砚抠入锄柄的手指,疯狂涌入他枯竭冰封的经脉!

“呃啊啊——!” 林砚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嚎!身体如同被投入熔炉又瞬间投入冰海!狂暴生机与体内枯败死气、寒潭死寂、魔毒阴寒疯狂绞杀!经脉在四种极端力量的冲撞下寸寸欲裂!带来超越极限的、足以令人瞬间疯狂的剧痛!

然而!就在这自毁般的疯狂引导中!奇迹发生!

那股狂暴的槐族生机涌入后,并未加剧冲突,反而如同最霸道的粘合剂,强行介入了枯败死气与寒潭死寂的湮灭对撞!它带着灼热的生命活性,如同滚烫的熔岩注入冰封的战场,瞬间打破了那极致冰冷的平衡!

枯败死气与寒潭死寂的湮灭被强行中断!狂暴生机如同润滑剂,竟让这两股同源“死”之力出现了极其短暂的……交融!一种介乎于湮灭与共存之间的、极其不稳定的诡异平衡!

这平衡脆弱如蛛丝,却瞬间带来了喘息之机!魔毒被暂时冻结压制!体内肆虐的能量乱流被强行抚平!更重要的是,那股槐族生机带来的灼热生命力,如同甘霖般滋养着林砚濒临枯竭的生命本源,抵消着部分凋零感!

林砚抓住这千钧一发的机会!强忍非人剧痛,再次运转《静心诀》!这一次,微弱灵力在狂暴生机引导下,竟艰难地在四股力量交织的混乱战场中,开辟出一条极其细微的循环通路!如同在暴风眼中找到一丝宁静!

灵力循环建立!虽然微弱,却如同定海神针,暂时稳住了濒临崩溃的身体!意识从深渊边缘被强行拉回!

他维持着这个姿势,如同石雕。左手死死抠着崭新锄柄,引导着狂暴生机;身体承受着四股力量的疯狂撕扯;心神全力维系着那丝脆弱的灵力循环。每一次呼吸都如同吞下刀片,每一次心跳都带来全身撕裂般的剧痛。汗水混合血水冰晶,在皮肤表面冻结成暗红色的冰壳。

时间在极致痛苦中缓慢流逝。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几个时辰,也许只是一瞬。

就在林砚感觉意志即将再次被剧痛磨灭时——

禁闭洞窟入口处,那层隔绝寒气的淡蓝色灵光屏障,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极其轻微地荡漾了一下。

一道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狭窄洞口的光暗交界处。

玄尘子。

他依旧穿着纤尘不染的月白道袍,身形挺拔如孤峰。洞内翻涌的刺骨寒气和阴寒死寂,在距离他身周一尺外便如同遇到无形屏障,自然分流绕开。昏暗光线下,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冰冷得如同寒潭最深处的玄冰,穿透幽蓝光芒和弥漫的寒气,精准无比地落在林砚身上——更确切地说,落在他撕开道袍、死死抠住崭新锄柄的左手上!落在那把暴露在寒气中、刃口暗红污迹微微闪烁的凶器上!

林砚心脏瞬间停跳!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手攥紧!他想缩手,想遮掩,但身体因剧痛和维持平衡而彻底僵死,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双冰针似的眼睛,带着洞穿一切的冰冷审视,死死钉在自己和那把凶器上!

玄尘子没有踏入洞窟。他只是静静地立在洞口阴影里,如同伫立在另一个时空。目光在林砚惨白灰败的脸上、肩头狰狞冒黑烟的伤口、以及那把暴露的崭新锄头上缓缓扫过。每一个细微的审视,都如同冰冷的刻刀在林砚灵魂上刮过。

良久。

就在林砚以为他会下令将自己彻底抹杀时,玄尘子那只负在身后的手,极其缓慢地抬了起来。

不是攻击。不是结印。

那只手在腰间一个毫不起眼的素灰色储物袋上轻轻一抹。一道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流光掠过。

一个小巧的、通体乌黑、打磨得异常光滑、连一丝木纹都看不到的乌木匣子,凭空出现在他掌心。

没有言语。没有任何解释的意味。

玄尘子屈指一弹。那小匣子便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托着,平稳地穿过厚重的冰寒死气,无视空间距离,“嗒”的一声轻响,落在距离林砚蜷缩的角落不到半尺的、覆盖着厚厚白霜的冰冷石地上。

做完这一切,他垂下手。身影依旧纹丝不动,如同伫立在寒雾光影中的一尊毫无情感的寒玉雕像,唯有目光依旧冰冷地刺在林砚身上,仿佛在确认这“物件”是否已经被收下。

匣子就静静地躺在那里,乌沉沉的,散发着一种淡淡的、如同老木头被雨水泡久了的特殊气息,与周围浓烈的血腥、焦糊、魔臭、冰寒格格不入。

林砚在最初的死寂凝固后,用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手指,极其缓慢、带着巨大的警惕伸向那匣子。指尖接触到冰冷匣面的瞬间,像是碰到了一块寒冰。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打开那严丝合缝的盒盖。

里面没有预想中的毒药或是符咒。只有三颗圆溜溜、约莫小指肚大小的乌黑丹丸。表面极其光滑,看不出任何炼制痕迹,如同天然的黑色石子。凑近了,能闻到一股极其细微的、混合着苦艾草和某种难以形容的、类似金属锈蚀后的奇特气味。

没有药名,没有任何说明。只有药丸底部压着一张裁剪得极其方正的小纸条,上面是用一种刚硬锋利、一丝不苟的笔法写着两个字——服之。

命令。毫无温度的,不容置疑的命令。

林砚捏着那颗冰凉的乌丸,指尖微微颤抖。他看着药丸,又看向洞口阴影里那尊依旧伫立、气息冰冷的雕像。他能感觉到那双眼睛的审视,如同无形的枷锁。不吃?后果或许难以想象。吃?这来历不明、气味诡异的药丸,究竟是疗伤的灵药,还是……另一种形式的“焚尽”与“碾平”?

寒意混合着巨大的不确定感攥紧了他的心脏。但他知道自己别无选择。在玄尘子冰冷目光的压力下,林砚闭上眼,像是吞下一块冰硬的石头,将那颗乌丸艰难地塞入口中,囫囵咽下。喉管一阵冰凉的刺激感滑过。

洞口的黑影没有动。像是在确认,又像是在等待。空气沉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

直到冰冷的丹药落入腹中,一股极其细微的、难以察觉的温和暖流缓慢地散开,渐渐抚慰着几乎冻僵的脏腑经络,抵消着部分深入骨髓的寒意,证实了它似乎确有御寒之效时——洞口那道无声的暗影,终于如同月下残影,悄无声息地淡去,如同从未出现过。

洞穴内只剩下寒潭死水的沉寂、刺骨的阴寒、一块冰冷依旧的乌木小匣,以及林砚后背紧贴石壁、冷汗混合着冰晶浸透冰冷道袍的粘腻感。那短暂的暖流带来的不是慰藉,而是更深的寒栗。那三颗乌丸躺在匣子里,像三只冰冷而无情的眼瞳,无声地注视着他。

他低头,看着手中剩下的两颗乌丸,又看向洞外那片被寒雾笼罩的、死寂的黑暗。

寒潭禁闭,才第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