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同凝固的冰霜,泼洒在焦土边缘。空气死寂得如同真空,连呜咽的山风都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咙。
林砚僵立在原地,高举着崭新锄头的右臂凝固在半空,如同被冰封的枯枝。左手紧握的锈蚀锄头沉重得仿佛要将他坠入地底。冷汗瞬间浸透了他冰冷的后背,黏腻的布料紧贴着皮肤,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
前方,焦黑枯草的阴影深处。
枯木姥姥苏晚,如同从地底钻出的腐朽树根,无声无息地蹲伏在那里。深灰色的皱巴巴布褂几乎与焦土融为一体。兜帽低垂,深不见底的阴影完全吞噬了她的面容,只有两片干瘪、暗沉、如同风干树皮般的嘴唇,在阴影下咧开一个极其细微的弧度。
那弧度冰冷,僵硬,没有丝毫笑意,只有一种洞穿一切、带着无尽讥诮与玩味的漠然。仿佛在欣赏一场精心编排、却早已洞悉结局的拙劣戏剧。
她看到了!
她看到了他手中的双锄!看到了他高举新锄欲斩旧锄的挣扎!看到了他此刻如同被剥光示众般的惊骇与僵硬!
时间仿佛被拉长、冻结。每一息都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林砚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如同濒死的困兽在撞击囚笼!血液冲上头顶,又在瞬间变得冰冷,冻结了四肢百骸。魔毒在肩头撕裂的伤口处疯狂灼烧,枯败之气在经脉深处阴冷噬咬,混合着巨大的恐惧和秘密被窥破的羞耻感,如同亿万只毒蚁在啃噬他的灵魂!
他想动!想逃!想将手中的锄头狠狠砸向那片阴影!但身体却像被无形的寒冰锁链死死捆缚,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唯有那双空洞的眼中,此刻翻涌着剧烈的惊涛骇浪——惊骇、恐慌、愤怒、以及一丝被彻底看穿的绝望!
苏晚蹲在阴影里,纹丝不动。如同真正的枯木化石。只有那咧开的嘴角,在死寂中无声地嘲笑着他的徒劳挣扎。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
林砚的喉咙如同被砂纸磨过,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试图放下那只高举着崭新锄头的右臂。手臂肌肉因过度紧绷而剧烈颤抖,带动着锄刃在月光下划出细微的、冰冷的寒芒轨迹。
就在锄刃即将落下的刹那!
阴影中,那两片干瘪暗沉的嘴唇,极其轻微地、如同枯叶摩擦般,翕动了一下。
一个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朽木摩擦的独特腔调,如同贴着林砚的耳膜响起,清晰地钻进他紧绷到极致的神魂深处:
“小槐苗……火气别那么大……”
“小槐苗”!
三个字!如同三道裹挟着万载寒冰的惊雷!狠狠劈在林砚的脑海!将他最后一丝侥幸彻底粉碎!将他竭力隐藏、连自己都刚刚确认不久的身份——赤裸裸地撕开!暴露在这片冰冷的月光和焦土之上!
嗡!
林砚的大脑一片空白!高举的右臂彻底僵死!那把崭新的锄头脱手滑落!
哐当!
冰冷的金属锄头重重砸在脚下的碎石泥泞中!溅起几点污浊的泥浆!刃口上那几点暗红的“新鲜”血污,在撞击下微微颤动,散发出更加浓烈的腥气。
林砚的身体剧烈一晃!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他踉跄着倒退半步,左脚踩在一块松动的碎石上,脚踝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他闷哼一声,单膝再次重重跪倒在冰冷的泥泞里!膝盖撞击地面的钝响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他低着头,双手死死撑在泥泞的地面上,指节因用力而深深陷入冰冷的污泥。身体因巨大的冲击和剧痛而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冷汗如同溪流般从额角滑落,混合着污泥,滴落在身前的泥水里。
“嗬……嗬……” 压抑到极致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从他喉咙深处挤出。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胸腔撕裂般的灼痛,每一次呼气都喷出带着硫磺和铁锈味的白汽。
阴影中,苏晚那咧开的嘴角弧度似乎扩大了一丝。干涩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慢条斯理的、如同猫戏老鼠般的残忍:
“锄头……玩得挺花啊……一把沾着新仇……一把背着旧恨……” 声音飘忽,如同毒蛇游过枯草,“……怎么?想用新的……斩断旧的?斩得断吗?”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针,精准地刺入林砚最敏感的神经!他猛地抬起头!沾满污泥的脸上,那双空洞的眼眸此刻被巨大的愤怒和屈辱点燃!死死地瞪向那片阴影!嘴唇翕动,想嘶吼反驳,却只能发出更加压抑痛苦的“嗬嗬”声。
“嘿嘿……” 苏晚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却令人毛骨悚然的嗤笑,“……斩不断滴……骨子里的东西……就像你手腕上那道疤……烧成灰……也还在……”
手腕上的疤!
林砚如同被毒蛇咬中!下意识地猛地缩回撑地的右手!死死地捂住了自己右腕内侧那道狰狞的疤痕!仿佛要将它重新藏入污泥之下!冰冷的阴寒刺痛感顺着指尖传来,混合着苏晚话语中的恶毒,让他浑身颤抖得更厉害!
“别捂了……” 苏晚的声音带着一丝不耐烦的冰冷,“……捂得住皮……捂不住魂……那疤……连着根呢……连着那老槐树烧剩下的灰……连着那万人冢底下埋着的怨……”
“万人冢”!
这三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林砚的灵魂上!他猛地弓起身体,如同受伤的野兽般蜷缩起来!双手死死抱住头颅!指甲深深抠进头皮!喉咙里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野兽濒死般的呜咽!体内枯败之气因剧烈的情绪波动而疯狂翻涌!如同无数冰冷的根须在他经脉中疯狂生长、穿刺!带来撕裂灵魂般的剧痛!肩头的魔毒烙印也仿佛被引燃,灼烧感瞬间加剧!
“呃啊——!” 他终于无法抑制,发出一声短促而痛苦的嘶鸣!身体在泥泞中剧烈地抽搐翻滚!
苏晚蹲在阴影里,兜帽下的阴影似乎微微晃动了一下,仿佛在无声地欣赏着林砚的痛苦挣扎。干瘪的嘴唇再次翕动,声音依旧干涩冰冷,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诱导:
“疼吧?……魔气蚀骨……枯气噬心……不好受吧?……想不想……拔了那根?”
拔根?!
林砚翻滚的动作猛地一滞!剧痛扭曲的脸上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愕!他挣扎着抬起沾满污泥的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住那片阴影!
拔根?拔掉什么根?是这枯败之气的根源?还是……这如同跗骨之蛆的槐族血脉?!
苏晚似乎看穿了他的惊疑。干涩的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蛊惑,如同寒风吹过朽木的空洞:
“那老槐……烧是烧了……灰也洒了……可根……还在你心里头长着呢……连着那万人冢的怨气……越长越深……越长越毒……不拔了它……你早晚……得被它吸干……变成一截……真正的……枯木头……”
她的话语如同冰冷的咒语,每一个字都敲打在林砚濒临崩溃的神经上。体内枯败之气的疯狂肆虐似乎印证着她的话,那阴冷的根须感越发清晰,仿佛真的扎根在他的心脉深处,贪婪地汲取着他的生命精元!
“至于那魔毒……” 苏晚的声音顿了顿,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玄尘子那老古板……自己都压不住的东西……硬塞你身上……嘿……等着吧……等它钻透了你的骨头缝……啃干净你的脑子……你就知道……什么叫真正的……生不如死……”
魔毒钻骨!啃噬脑髓!
林砚的身体因恐惧而再次剧烈颤抖!肩头魔爪撕裂处的灼痛仿佛瞬间加剧,如同真的有无数细小的魔虫在伤口深处疯狂啃噬!钻向骨骼!钻向头颅!他仿佛能听到那细微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啃噬声!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将他淹没。
“嘿嘿……怕了?” 苏晚的嗤笑声如同夜枭啼鸣,“……怕也没用……根不拔……毒不解……你这条小命……迟早交代在这片烂泥地里……”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从蹲伏的阴影中……伸出了一只手。
一只枯瘦如鹰爪、皮肤干瘪如同老树皮、指甲漆黑弯曲如同兽爪的手!
那只手,缓缓地、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缓慢和精准,指向了林砚……不!是指向了林砚怀中!那道袍内兜的位置!
“……想活命……” 苏晚干涩的声音如同毒蛇缠绕上脖颈,冰冷滑腻,“……把你怀里……那点压箱底的……‘小玩意儿’……给姥姥我……瞧瞧?”
怀里的……小玩意儿?!
林砚的心脏如同被瞬间冻结!瞳孔骤然缩成针尖!
她指的是什么?!
是那把紧贴心口的锈蚀锄头?!
是玄尘子储物袋里那只冰封的断掌?!
还是……还是道袍内兜深处……那枚墨黑死寂、毫不起眼的……石印?!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狠狠攥紧了他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他下意识地用那只沾满污泥的左手,死死捂住了胸口内兜的位置!仿佛要阻挡那只枯爪的视线!
苏晚那只枯爪般的手,停在半空。漆黑弯曲的指甲在月光下闪烁着不祥的幽光。兜帽深影下,那咧开的嘴角弧度似乎更深了,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冰冷笑意。
“怎么?舍不得?” 干涩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命都要没了……还抱着那点破烂当宝贝?……嘿嘿……让姥姥看看……说不定……能换你一条小命呢……”
月光惨白,焦土死寂。枯影蹲伏,枯爪悬指。
林砚蜷缩在冰冷的泥泞里,左手死死捂着胸口内兜,如同守护着最后一块浮冰的溺水者。身体因剧痛、恐惧和巨大的秘密被觊觎而无法控制地颤抖。汗水、污泥、血污混合在一起,在他脸上流淌。
他看着那只悬停在月光下的枯爪。看着兜帽阴影下那咧开的、冰冷的嘴角。
拔根?解毒?换命?
枯木姥姥苏晚……她到底知道多少?!她想要什么?!
冰冷的绝望与一丝被逼入绝境的疯狂,如同藤蔓般,在他被撕裂的灵魂深处……悄然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