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在废墟中凝固,如同寒潭深处冻结的墨汁。月光惨白,吝啬地泼洒在两道蜷缩的身影上,勾勒出僵硬的轮廓。山风呜咽着掠过断壁残垣,卷起细碎的尘土和血腥气,如同亡魂不甘的叹息。
林砚蜷缩在冰冷的泥泞里,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仿佛一尊被遗弃的石雕。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瞳空洞,映着惨淡的月光,也映着几步之外那道蜷缩在断墙阴影下的身影。玄尘子头颅无力地歪向一侧,抵着冰冷石壁,胸膛的起伏微弱得几乎看不见,每一次艰难的抽气都带着濒死的滞涩。那只垂落在泥泞中的右手,食指和中指偶尔无意识地抽搐一下,仿佛还在徒劳地摩挲着那道刻入骨髓的疤痕。
时间失去了意义。林砚的意识沉在一片冰冷的虚无里。手腕上那道狰狞的蜈蚣疤痕,隔着冰冷的空气,与玄尘子腕上那道同源的印记,在惨淡月光下无声对峙。它们像两条冰冷的毒蛇,盘踞在各自的躯体上,吐着无形的信子,将百年前槐谷的血雨腥风、冲天怨气、焚树火光、断指之痛……所有被刻意遗忘或强行掩盖的碎片,冰冷地、血淋淋地串联起来,织成一张将他灵魂死死缠绕、无法挣脱的巨网。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脚边那片被血水浸透的泥泞里。那把冰冷的锄头,就静静地躺在那里。锈蚀的刃口沾满了污泥,但那几点洗刷不去的暗红污迹,在月光下依旧顽固地透出陈旧的血腥气。像一只冰冷的眼睛,嘲弄地看着他。
他盯着它。空洞的眼中没有任何波澜。仿佛那不是一把沾满同族鲜血的凶器,而只是一块冰冷的、与他无关的废铁。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一个时辰。
玄尘子那边,最后一丝微弱的抽气声也彻底断绝了。胸膛不再起伏。那只抽搐的手指也彻底归于沉寂。断墙阴影下,只剩下一个毫无生气的轮廓,被月光切割出冰冷的剪影。
死了?
林砚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视线落在那个沉寂的身影上。没有悲伤,没有解脱,甚至没有一丝确认。只有一片更深的、死水般的空洞。
他缓缓地、如同生锈的机括被强行启动般,撑起身体。冰冷的泥浆顺着破烂的道袍往下淌。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牵动着全身撕裂般的剧痛。他踉跄着,拖着灌铅的双腿,走向那片断墙的阴影。
在距离玄尘子蜷缩的身体三步远的地方停下。月光清晰地照亮了那张惨白如纸、沾满污血泥垢的脸。双目紧闭,嘴唇乌黑干裂,保持着最后一丝痛苦扭曲的弧度。断腕处,玄冰封冻的伤口边缘,暗绿污血凝固成厚厚的黑痂。胸口那片魔气烙印,黑光黯淡,如同熄灭的炭火。
他死了。
这个念头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没有在林砚心中激起任何涟漪。他只是静静地站着,低头俯视着这个曾是他师父、也曾是灭他全族刽子手的尸体。月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看不清表情。
目光下移。落在玄尘子腰间。
那里系着一个毫不起眼的、巴掌大小的素灰色储物袋。袋身沾满了泥污和干涸的血迹,油腻腻的,散发着一种混合了陈旧皮革、药草苦涩和淡淡血腥的复杂气味。袋口用一根同样油腻的细绳系着,绳结打得很紧,带着一种玄尘子特有的、一丝不苟的强迫感。
林砚的目光在那储物袋上停留了片刻。空洞的眼中,似乎有什么极其细微的东西闪动了一下,快得如同错觉。
他蹲下身。动作僵硬,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机械感。伸出那只同样沾满污泥污血、指甲缝里嵌着铁锈的手。指尖触碰到储物袋油腻冰凉的表面。一股混杂着血腥、药草和玄尘子本身冰冷气息的复杂味道钻入鼻腔。
他停顿了一下。指尖微微用力,试图解开那系得死紧的绳结。绳结异常牢固,沾了污血后更加湿滑粘腻。他试了几次,指甲在粗糙的绳子上刮出细微的声响。
最终,他放弃了绳结。手指沿着袋口摸索,触到一个坚硬的、温润的凸起。那是储物袋的封口禁制核心——一块只有指甲盖大小、被打磨得异常光滑的深褐色槐木塞子。槐木塞子表面刻着极其细微、肉眼几乎难以辨认的符文,散发着微弱却精纯的空间波动。
林砚的指尖停留在那块槐木塞子上。冰冷。光滑。带着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仿佛在哪里触碰过无数次。
他没有任何犹豫。指尖凝聚起一丝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灵力——那是他体内仅存的、被魔毒和枯败之气侵蚀后残余的最后一点力量。灵力如同细针,精准地刺入槐木塞子中心一个极其微小的符文节点。
嗡!
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琴弦崩断的细响。
槐木塞子上的符文光芒瞬间黯淡下去。封口禁制被强行破除。一股更加浓郁的、混杂着血腥、药草、陈旧纸张和一种……冰冷铁锈气息的味道,从袋口逸散出来。
林砚面无表情。手指探入袋口。
储物袋内部空间不大,却异常整洁,物品摆放得如同用尺子量过,分毫不差。这符合玄尘子一贯的作风。
他的指尖首先触碰到几卷边缘泛黄、用特殊兽筋捆扎得整整齐齐的古老兽皮卷轴。冰冷坚韧的触感,散发着陈旧墨水和干涸兽血的气息。他没动。
指尖滑过几排大小一致、贴着不同标签的玉瓶。瓶身冰凉,标签上的字迹工整如刀刻,标注着“凝神丹”、“冰魄散”、“蚀骨膏”等字样。他也没动。
他的手指,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直接探向储物袋最深处、最角落的位置。
那里,静静地躺着两样东西。
第一样,是一把锄头。
一把通体黝黑、刃口闪烁着冰冷金属寒光、形制古朴、没有任何锈迹的锄头!锄刃边缘,几点暗沉得如同凝固血液的深红色污迹,如同跗骨之蛆,死死地烙印在金属深处!散发着一种与林砚怀中那把锈蚀锄头同源、却更加浓烈、更加刺鼻、仿佛刚刚从血池中捞出来的……新鲜血腥气!
这把锄头!这把崭新、冰冷、沾着新鲜血污的锄头!正是百年前槐谷血案中,玄尘子亲手使用、沾满槐族鲜血的那把凶器!是他屠戮的证物!被他如同珍藏战利品般,精心保存在储物袋的最深处!
林砚的手指触碰到了那冰冷的锄柄。一股深入骨髓的阴寒和浓烈的血腥怨念瞬间顺着指尖冲入!让他浑身猛地一颤!但他没有缩回手。空洞的眼中,依旧没有任何波澜。仿佛触摸的不是凶器,而是一块普通的寒铁。
他的指尖,缓缓移开。移向锄头旁边。
那里,静静躺着的第二样东西。
是一只……断掌。
一只齐腕而断、皮肤呈现出一种死寂青灰色、断口处被一层厚厚玄冰死死封冻着的……左手掌!
断掌的形态被保存得异常“完整”。五指微微蜷曲,保持着某种僵硬的姿态。指甲修剪得一丝不苟,边缘光滑,甚至看不到一丝污垢。断腕处的冰层厚实晶莹,冰层下,紫黑色的筋络和森白的骨茬清晰可见,被冻结在喷溅的瞬间。冰层边缘,凝固着几滴暗绿色的污血冰珠。
这只断掌!赫然就是玄尘子自己那只在对抗悬棺时、因万劫冰核反噬而炸碎的左手掌!他竟然……在那种混乱濒死的绝境中,强行用玄冰封冻,并将其收回了储物袋?!
林砚的手指,悬停在距离那只冰封断掌不足一寸的空中。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断掌散发出的、混合着极致冰寒与死亡气息的诡异温度。
他看着这只断掌。看着那被冰封的、属于玄尘子自己的、狰狞的断腕伤口。看着那修剪得一丝不苟的指甲。看着那冰层下凝固的紫黑筋络和森白骨茬。
然后。
他的目光,极其缓慢地,移向储物袋里那把崭新的、沾着暗红血污的锄头。
崭新的凶器。冰封的断掌。
一者沾满他同族的鲜血。一者源自他师父自身的毁灭。
两样东西,被玄尘子以一种近乎病态的“整洁”和“秩序”,并排摆放在储物袋最隐秘的角落。
如同……供奉。
如同……忏悔。
如同……一种扭曲到极致的……自我惩罚与罪证封存!
林砚悬停的手指,终于落下。没有触碰那只冰封的断掌。而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凝固的沉重,落在了那把崭新的、沾血的锄头之上。
冰冷的金属触感顺着指尖蔓延,直透骨髓。那浓烈的血腥怨念如同实质的毒蛇,缠绕上他的手臂,试图钻入他的灵魂。
他握住了锄柄。五指收拢。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然后。
他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将这把崭新的、沾血的锄头,从玄尘子的储物袋里……抽了出来。
锄头离开储物袋的瞬间,一股更加浓烈的血腥怨气弥漫开来,混合着废墟的腐臭,令人窒息。
林砚握着这把冰冷的凶器,缓缓站起身。月光照着他沾满污泥污血的脸,照着他空洞无神的双眼,也照着他手中那把散发着不祥寒光的崭新锄头。
他低下头。最后看了一眼储物袋里那只冰封的断掌。又看了一眼脚下玄尘子那具毫无生气的尸体。
然后。
他做了一个动作。
他弯下腰。伸出那只空着的手。不是去拿储物袋里的其他东西。而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僵硬和……某种扭曲的仪式感……探向了玄尘子那只垂落在泥泞中的、完好的右手。
他抓住了那只冰冷、僵硬、沾满污泥污血的手腕。
指尖清晰地触碰到手腕内侧那道狰狞的、深褐色的蜈蚣疤痕。冰冷的、同源的阴寒刺痛感瞬间传来。
他没有任何停顿。用力地、近乎粗暴地,将玄尘子的右手……从泥泞中拽了起来!
然后。
他将这只冰冷僵硬的断腕之手,连同它上面那道同源的疤痕……死死地……按在了自己怀中!
不是按在胸口。而是……按在了他道袍内里、紧贴着心口下方、丹田气海上方三寸的位置!
那个位置!那个道袍内兜的位置!那枚墨黑死寂、毫不起眼的石印……正静静躺在那里!
玄尘子冰冷僵硬的断腕手掌,带着污泥污血和那道狰狞疤痕,被林砚死死地按在了内兜之上!隔着粗糙的布料,死死地压在了那枚冰冷的石印之上!
这个动作!充满了无法理解的诡异和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强迫性连接!
仿佛要将这道同源的疤痕、这断腕的冰冷、这死亡的触感……连同那枚石印的死寂……一起烙印进自己的身体!
林砚维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如同凝固的雕像。月光惨白,照着他低垂的头颅,照着他死死按着断腕之手按在胸口的动作,照着他另一只手中紧握的、沾血的崭新锄头。
时间再次凝固。
只有山风呜咽。
不知过了多久。
林砚终于动了。
他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松开了按着断腕之手的手。玄尘子那只冰冷僵硬的手无力地垂下,重新落回泥泞。
林砚站直身体。空洞的双眼,缓缓抬起,望向废墟之外那片被月光勾勒出的、更加黑暗深邃的山峦轮廓。
他手中,紧握着那把崭新的、沾血的锄头。锄刃在月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寒光。
他迈开脚步。
一步。踏出断墙的阴影。踩在冰冷的泥泞上。
没有再看地上的尸体一眼。
他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朝着废墟之外,那片未知的黑暗走去。
沾血的崭新锄头被他拖在身侧,锄尖划过泥泞和碎石,发出“沙……沙……”的轻响,在死寂的废墟中格外清晰。
月光将他离去的背影拉得很长,很扭曲。
如同一个……拖着沉重罪证与冰冷烙印……走向深渊的……活着的亡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