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耳欲聋的烈焰咆哮终于彻底沉寂,化作柴禾燃尽后沉闷的噼啪余响。浓黑如墨的烟柱被山风撕扯成缕缕残絮,无力地飘散在惨淡的月光下。空气里弥漫着浓烈刺鼻的焦糊恶臭,混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无数生灵在灰烬中无声啜泣的绝望气息,沉甸甸地压在废墟般的后崖上。
林砚僵立在原地,如同被烈焰抽空了魂魄的石像。脸上泪痕早已被高温烤干,只留下几道浅淡的灰白印迹。瞳孔深处,那血火交织的惨烈幻象——断裂的肢体、流淌的猩红、扭曲的面孔,火光深处高举锄头的模糊身影及其腕上狰狞疤痕——如同烧红的烙铁,反复灼烧着他的意识。每一次回闪,都带来彻骨的寒意与翻江倒海的愤怒。
他猛地闭上眼,铁锈混着陈旧血腥的寒意冲上喉头。“呃…”一声压抑的闷哼挤出,齿尖咬破了干裂的下唇,刺痛与血腥勉强压下翻涌的恶心。
玄尘子……可能还在看着。
这个念头如同冰水浇头,冻结了所有翻腾的情绪。他强迫自己睁开眼,眼底的惊涛骇浪被强行压入一片死寂的深潭,只剩下空洞和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目光缓缓扫过那片仍在冒着缕缕青烟的焦黑灰烬堆。巨大的老槐树早已消失无踪,原地只余下一堆小山般、覆盖着厚厚白灰的残骸。山风掠过,卷起几片轻盈的黑色灰烬,打着旋飘向深不见底的寒潭。
任务完成了。槐树焚尽了。骨灰……该入寒潭了。
他动作僵硬地弯腰,从脚边拾起一把边缘豁口、沾满泥污的旧铁锹——那是杂役弟子遗落在此的工具。冰冷的铁柄入手粗糙沉重。他拖着灌铅般的双腿,一步一步挪到灰烬堆旁。每一次迈步,脚下焦土都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如同踩在无数枯骨的残骸上。
铁锹插入灰堆,带起一片灰白色的烟尘。动作机械而麻木,一锹,又一锹,将混合着焦黑炭块和细腻白灰的残骸铲起,扬向悬崖外那片深不见底、终年寒气弥漫的幽绿寒潭。灰烬无声飘落,如同下了一场死亡的雪,迅速被深潭冰冷的墨绿色水面吞噬,连一丝涟漪都未曾荡起。
就在他机械地重复着铲灰动作时,眼角的余光猛地捕捉到灰烬堆底部,靠近焦黑树根残桩的位置——一点极其微弱的、几乎被厚厚灰烬掩埋的暗沉光泽!
心脏骤然一缩!动作瞬间停滞!他屏住呼吸,强压下狂跳的心脏,用铁锹极其小心地拨开覆盖的灰烬。
一把锄头。
通体黝黑,刃口闪烁着冰冷金属寒光,形制古朴,没有任何锈迹。锄刃边缘,几点暗沉得如同凝固血液的深红色污迹,如同跗骨之蛆,死死地烙印在金属深处!散发着一种与林砚怀中那把锈蚀锄头同源、却更加浓烈、更加刺鼻、仿佛刚刚从血池中捞出来的……新鲜血腥气!
玄尘子的锄头!那把沾满槐族鲜血的崭新凶器!它竟然未被焚毁?!还遗留在灰烬最深处?!
巨大的惊骇如同冰冷的巨手攥紧心脏!林砚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他下意识地猛地扭头,警惕地扫视四周——嶙峋的山石,呜咽的松林,空无一人。只有山风卷着灰烬盘旋。
他死死盯着那把凶器,如同看着一条从地狱爬出的毒蛇。恐惧、憎恶、茫然交织翻涌。这东西绝不能留在这里!更不能让任何人发现!
几乎是本能驱使!他猛地丢开铁锹,沾满灰烬污黑的手闪电般探出,一把死死攥住了那冰冷的锄柄!一股深入骨髓的阴寒和浓烈的血腥怨念瞬间顺着指尖冲入!让他浑身剧颤!但他不管不顾,用尽全身力气,将锄头从灰烬中猛地抽出!
锄头离地的瞬间,锄刃上那几点暗红的污迹仿佛活了过来,在惨白阳光下反射出妖异的血光!林砚的心脏狂跳如擂鼓!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到旁边一块半人高的嶙峋山石后,背靠着冰冷粗糙的石壁剧烈喘息。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抽气都带着焦糊与血腥的气息。
他低头,看着手中这把冰冷的凶器。崭新的锄刃寒光闪烁,那几点暗红的污迹如同恶魔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一个疯狂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砸了它!毁了这罪证!
他猛地扬起手臂,污手握紧锄柄,朝着坚硬的山石狠狠砸去!
然而!
就在锄头即将脱手的刹那!
怀中!紧贴心口的锈蚀旧锄头!剧烈震颤起来!
嗡!
一股冰冷沉重、带着强烈怨念的枯败死气,如同被激怒的凶灵,猛地爆发!并非攻击,而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共鸣与牵引!
林砚的手臂僵在半空!他清晰地感觉到,手中紧握的新锄在旧锄枯败死气的刺激下,竟也微微震颤!锄刃上暗红的污迹爆发出更加刺目的猩红血芒!一股灼热精纯、带着强烈生命活性的槐族本源精血气息,如同火山苏醒,顺着他的手臂倒灌而入!
两股同源却截然相反的力量——新锄狂暴的生机与旧锄枯败的死气——在他紧握锄柄的手臂经脉中疯狂对撞、绞杀!剧痛如同洪流冲撞着狭窄的河道,撕裂着他的神经!他闷哼一声,嘴角溢出一缕带着铁锈味的血丝!
更惊骇的是!这两股力量的冲突,仿佛强行撕开了他脑海中被刻意封存的记忆!那血火交织的惨烈幻象再次闪现!更加清晰!更加连贯!如同被解开的封印!
不再是碎片!他看见!血色残阳笼罩的巨大山谷!古老槐树盘根错节!宁静村落炊烟袅袅!画面骤然撕裂!无数道袍身影如同潮水般涌入!为首的玄尘子,月白道袍不染尘埃,高举着这把崭新的锄头!锄刃挥落,带起冲天血光!槐树如同朽木般断裂!族人如同待宰的羔羊哀嚎!血染大地成溪!玄尘子枯瘦的手腕内侧,那道深褐的蜈蚣疤痕在血光中狰狞如活物!画面最终定格——玄尘子立于尸山之上,锄头滴血,眼眸冰冷地扫过血海!
“呃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野兽受伤般的痛苦嘶鸣,从林砚的喉咙深处挤出!信息的洪流与血脉相连的悲怆瞬间冲垮了他的意志!身体剧烈一晃,眼前阵阵发黑,那把崭新的锄头“哐当”一声脱手砸落在地,刃上的猩红血芒骤然黯淡!
他背靠着冰冷的山石,大口大口地喘息,冷汗浸透了道袍。心脏狂跳欲裂。他死盯着地上的凶器,又低头看向怀中——那把沉寂的锈蚀旧锄头冰冷地硌着他的心口。
原来……这把旧锄是槐族的遗物?是那场屠杀残存的见证?它感应到新锄的气息,被强行唤醒了记忆?
怎么办?毁了新锄?销毁这沾满同族鲜血的罪证?还是……带走它?如同揣着一颗随时会引爆的炸弹!
就在他心神剧震、难以抉择之际——
“守拙师兄!” 一个少年清亮而急促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林砚浑身猛地一僵!如同被冰水从头浇下!他闪电般抓起地上的新锄头,不顾那刺骨的阴寒和血腥气,胡乱塞进道袍的内衬里!冰冷的锄柄和锄刃紧贴着他的皮肉,带来尖锐的刺痛和寒意!他强压下狂跳的心脏,用沾满污泥的手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留下更深的污迹。扶着冰冷的山石,装作若无其事地转过身。
一个穿着外门灰布道袍的少年弟子气喘吁吁地跑上后崖。约莫十五六岁,身形单薄,脸上还带着点婴儿肥,奔跑让他涨红了脸,额头布满细密的汗珠。看到林砚,他眼睛一亮,加快脚步,声音带着喘息和不易察觉的敬畏:“守拙师兄!李长老让我来问问,槐树焚得怎样了?骨灰入寒潭了吗?” 他一边说,一边好奇地探头,想越过林砚去看那片焦黑的灰烬堆。
林砚喉结滚动,感觉嗓子眼像被撒了一把滚烫的沙子,干涩发紧。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而疲惫:“嗯,烧干净了。灰……正在撒。” 他指了指悬崖外那片幽绿的寒潭,潭面上还漂浮着一些未沉底的黑色灰烬。
少年弟子看向寒潭,缩了缩脖子,寒气激得他打了个寒颤。他收回目光,落在林砚污黑的道袍和脸上,犹豫了一下,小声问道:“师兄……你脸色很差。没事吧?要不……先回去歇歇?”
“没事。” 林砚生硬地吐出两个字,避开了少年探究的目光,弯腰捡起那把旧铁锹,“剩点,弄完就走。” 他不敢再多说,生怕控制不住声音里的颤抖。他回到灰烬堆旁,机械地铲起剩余的灰烬,扬向寒潭。动作僵硬,每一次挥臂,怀里紧贴皮肉的新锄头都冰冷地硌着他的肋骨,带来刺痛和提醒。
少年弟子站在一旁,看着林砚沉默而略显笨拙的动作,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咽了回去。他安静地站立着,目光不时瞟向那片焦黑的灰烬堆和深不见底的寒潭,眼神里带着一丝对未知力量的恐惧和对这位沉默寡言师兄的敬畏。
最后一锹灰烬被抛入寒潭,林砚将铁锹重重插在焦土里,发出一声闷响。他直起身,背对着少年弟子,深吸了一口带着焦糊味的空气,肺部火辣辣地疼。
“走。” 声音沙哑,他没有回头,率先迈开沉重的步伐下山。脚步虚浮,踩在碎石上有些不稳。怀里那把冰冷的新锄头随着他的步伐,沉重地撞击着他的心口。
少年弟子应了一声,小跑着跟上。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在崎岖的山路上。夕阳的余晖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扭曲地投射在焦黑的山石上。林砚低着头,看着自己沾满污泥的旧布鞋尖,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怀中那两把锄头——一把冰冷崭新沾着新鲜血腥,一把锈蚀沉重背负百年血债——如同两块巨大的寒冰,紧贴着他的胸膛,散发着同源的冰冷气息,几乎要将他从内到外彻底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