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终于停了。铅灰色厚重云层撕开一道豁口,吝啬月光艰难挤过缝隙,洒在青岚宗主峰被彻底蹂躏过的焦土之上。空气弥漫浓得化不开的血腥、焦糊、尸骸腐烂、泥土腥气以及更深层、如同万年古墓被掘开的腐朽恶臭。雨水冲刷后的地面泥泞不堪,坑洼处积着暗红色血水,倒映着破碎月光,如同无数只淌血的眼睛。
废墟。真正的死地。断壁残垣如巨兽残骸,焦黑梁木斜插泥水。破碎琉璃玉石散落闪烁冰冷微光。断裂阵基石柱东倒西歪,符文黯淡如死蝌蚪。魔气侵蚀残骸半掩泥中,无声诉说着恐怖。死寂笼罩,唯有山风呜咽如亡魂低泣。
林砚不知如何爬回废墟边缘,倚着半塌石墙。浑身剧痛。肩头魔爪撕裂处肿胀发烫,边缘泛黑紫。体内被天工尺掠夺后的空虚噬咬,混合魔毒灼痛与枯败阴冷,每次呼吸都像吞刀片。
他抬眼,模糊视线扫过核心区域。四个巨大焦坑如同陨星砸落,坑底残留淡金枯木星尘,微弱闪烁,与污秽泥泞诡异对比。
玄尘子……死了吗?
这念头带来解脱般的轻松,劫后余生的茫然,以及一丝被秘密压垮的空洞。他下意识捂紧怀里冰冷锄头,指尖触到锈蚀边缘和洗不掉的暗红污迹,熟悉的铁锈腥寒顺指尖蔓延,令他战栗。
“嗬……嗬……” 压抑如破风箱的喘息,微弱传来。
林砚心脏骤停!循声望去。
断墙夹角阴影里,蜷缩着一个身影。
玄尘子。
月白道袍污秽如裹尸布,左臂断腕被厚厚冰蓝玄冰封冻,冰下紫黑筋络、森白骨茬隐约可见。冰缘渗出暗绿污血,冻结成黑渣。脸色惨白如金纸,唇裂乌黑,沾满血痂。银发凌乱披散,遮住大半张脸。唯露出的双眼,冰寒不再,蒙着灰翳,满是疲惫、混乱与崩溃边缘的茫然。完好的右手死死按压胸口魔气烙印,每一次喘息都伴随身体剧颤和喉间濒死野兽般的痛苦嘶鸣。
他不再是冰魄元尊,是拔去利爪、打断脊梁的困兽。
林砚心跳如鼓擂!他没死!在那种毁灭下,断腕魔侵,竟还活着!
玄尘子猛地感应到目光!灰翳双眼毒蛇般锁定断墙后的林砚!目光混乱痛苦,被摧毁信念后的疯狂,以及……溺水者抓稻草般的扭曲渴求!
林砚浑身僵冷,欲缩回。
玄尘子沾满污血的右手猛地抬起,颤抖指向林砚!喉咙挤出破碎嘶哑的音节,用尽最后力气:
“酒……温的……”
酒?温的?
荒谬感如冰水浇头!在这尸骸遍地、腐臭冲天的废墟!断腕濒死之际!冷酷刑罚长老竟向他——卑微外门弟子,怀揣其滔天罪证的“瑕疵品”——讨一杯温酒?!
林砚僵立,手脚冰凉。荒谬感攫住他。他想拒绝,想冷笑,想质问,想砸出怀中锄头!
目光扫过玄尘子指向他的右手。
手腕内侧!
污血污泥下,腕骨下方一寸!
一道深刻狰狞、暗褐色蜈蚣状疤痕!清晰暴露在惨淡月光下!
形状!扭曲盘踞!深褐色!
林砚瞳孔骤缩!心脏被无形冰手攥紧!停止跳动!
一模一样!
和他右腕内侧,布条遮掩多年、源自幼年“意外”的疤痕——一模一样!
不止形状!那深入骨髓、烙印灵魂的阴冷痛楚感!隔着污秽与距离,清晰共鸣!
嗡!
脑海炸开!荒谬愤怒挣扎被碾碎!只剩冻结灵魂的冰冷!
他猛地低头!
看向怀中紧捂的冰冷锄头!沾着洗刷不掉的暗红污迹!
颤抖着,用尽全力抽出锄头。
月光下,锄刃暗红污迹顽固附着锈蚀深处!散发陈旧刺鼻的……血腥气!
呼吸停滞!死死盯住暗红!又猛地抬头!死死盯住玄尘子腕上疤痕!
恐怖的真相!带着滔天血浪!槐族哀嚎!百年血雨腥风!狠狠撞入空白脑海!
这锄头!沾着槐族的血!
玄尘子腕上疤!是槐族秘宝反噬所留!
他林砚腕上……一模一样的疤……
他……他是谁?!
“嗬……呃……” 玄尘子被林砚剧烈反应和盯视刺激!眼中混乱痛苦瞬间被触及核心禁忌的暴怒惊惧取代!指向林砚的手猛地收回,死死捂住腕上疤痕!仿佛要藏入污秽!喉间嘶鸣更压抑痛苦,身体抽搐更剧!断腕玄冰现出细微裂痕!
“酒……!” 他再次嘶吼!更破碎!更急迫!濒临崩溃的疯狂!那杯温酒,是他对抗痛苦深渊的唯一浮木!
林砚僵立如石雕。月光惨白,映着他无人色的脸。一手死攥冰冷锄头,指节发白,指甲深掐锈隙。另一手无意识垂落,指尖冰冷麻木。
他看着废墟角落蜷缩嘶鸣、索要温酒的断腕身影。
看着同源狰狞疤痕,看着锄刃洗不掉的暗红。
百年血雨。万人冢怨气。槐族哀嚎。腕间剧痛。怀中冰冷。师父冷酷。焚树火光。断指血肉……破碎画面声音气味触感洪流般冲撞欲裂脑海!
他想嘶吼质问!想砸出凶器!
最终。
他只是缓慢僵硬地……弯下腰从血水泥泞中,拾起一个东西,半边凹陷、沾满污泥的粗陶酒葫芦。某个死去弟子的遗物。或许残留着浑浊劣酒。
他直起身。一步。一步。拖着灌铅双腿,踩过冰冷泥泞碎瓦。走向断墙阴影。走向蜷缩角落、死死盯住葫芦、眼中爆出扭曲光芒的身影。
每一步,如踏刀尖。如过焦土。
三步外停下。血腥、魔臭、玄冰寒气扑面。
他蹲下僵硬如生锈木偶拔开葫芦塞。劣酒混泥水的浑浊气味弥漫,冰冷无温。
他将冰冷、沾泥的葫芦口,递到玄尘子那只沾满污血、微微颤抖的右手前。
无声无对视。
只有冰冷葫芦。冰冷酒。冰冷月。废墟死寂。
玄尘子污血之手猛地伸出!饿兽扑食般死死攥住冰冷葫芦!力量几乎捏碎粗陶!迫不及待塞进干裂乌唇!
咕咚!咕咚!
冰冷浑浊劣酒,贪婪灌入喉咙!酒液混污血溢出,流下脖颈,浸湿残袍。
他闭眼。喉结剧滚。身体因冰酒刺激与酒精灼烧剧烈颤抖。断腕玄冰裂痕更深,渗出更多暗绿污血。
林砚蹲踞原地。纹丝不动。如石雕。月光照低垂头颅,脸上投下深影。攥锄头的手,指节因过度用力“咯咯”作响。指甲深嵌锈铁,刺痛尖锐,不及心底被撕裂的血淋空白万分之一。
灌酒声在死寂废墟格外清晰。
如血滴……落入寒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