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冰冷的月光如同铁灰色的裹尸布,覆盖着青岚宗主峰这片死寂的废墟。山风呜咽,卷起细碎的尘土和血腥气,掠过断壁残垣,发出鬼泣般的低吟。

林砚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踩在冰冷粘稠的泥泞和尖锐的碎石瓦砾上。每一步落下,都带起“噗嗤”的泥水声和碎石摩擦的轻响,在死寂中格外刺耳。破烂的道袍下摆早已被泥浆浸透,沉重地贴在腿上,每一次迈步都牵扯着肩头魔爪撕裂处的灼痛和体内枯败之气的阴冷噬咬。

他低着头。视线落在身前一步之遥的泥泞地面。惨淡的月光勾勒出他脚下模糊的影子,扭曲而细长。

他的右手,紧握着那把从玄尘子储物袋中取出的崭新锄头。

锄柄冰冷坚硬,触感光滑,带着金属特有的寒意,与他指腹的污泥和铁锈格格不入。锄刃在月光下反射着幽冷的寒光,刃口锋利,那几点暗沉如凝固血液的深红污迹,在幽光下仿佛活物般微微蠕动,散发出浓烈到令人作呕的、如同刚刚屠宰场新鲜泼洒出的血腥气。这气息是如此强烈,如此“新鲜”,与他怀中那把锈蚀锄头上沉淀了百年的、带着铁锈味的陈旧血腥气截然不同,却又同源同质,如同新伤与旧疤,在他鼻尖交织缠绕,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带着强烈罪恶感的腥甜。

他的左手,无意识地垂在身侧。指尖冰冷麻木。道袍袖口撕裂,露出小半截同样沾满污泥的右臂。手腕内侧,那道狰狞的蜈蚣疤痕在月光下清晰可见,深褐近黑,盘踞在皮肤上,散发着与他手中崭新凶器同源的阴寒刺痛感。

他走着。没有方向。只是本能地想要离开这片埋葬了太多真相与罪孽的废墟。离开那个蜷缩在断墙下、带着同源疤痕、已然冰冷的尸体。

脚下突然一绊!

林砚身体猛地一个踉跄!剧痛从脚踝传来!他闷哼一声,单膝重重跪倒在冰冷的泥泞里!膝盖砸在碎石上,带来钻心的刺痛!

他喘息着,低头看去。

绊倒他的,是半截埋在泥泞中的焦黑木头。木头边缘断裂处,残留着被烈火焚烧后的碳化痕迹,散发着淡淡的焦糊味和一种……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槐木特有的苦涩气息。

林砚的目光凝固在那半截焦木上。空洞的眼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波动了一下。

他缓缓抬起头。

前方不远处,正是那片后崖的焦土。那株被他亲手点燃、烧成灰烬的老槐树,最后残留的根基所在。

月光下,那片焦土漆黑一片,如同大地上一块丑陋的伤疤。玄尘子那只雪白云履反复碾压过的痕迹早已被雨水和泥泞抹平,只剩下均匀的、死寂的黑色。空气中,浓烈的焦糊味早已散去,只剩下泥土的腥气和一种更深沉的、仿佛沉淀了万年的枯败死寂。

他跪在泥泞里,目光越过绊倒他的焦木,落在焦土中心那片最深邃的黑暗上。

然后。

他的左手,那只一直垂在身侧、冰冷麻木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僵硬的本能,抬了起来。

不是去揉疼痛的膝盖。

而是……探向了自己怀中。

隔着被泥浆浸透、冰冷粘腻的道袍布料,他的指尖,清晰地触碰到了那把紧贴心口的、冰冷坚硬的、锈蚀的锄头。

粗糙的锈蚀感。冰冷的棱角。以及……那洗刷不去的、沉淀了百年的暗红污迹散发出的陈旧血腥气。

他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右手紧握着那把崭新的、沾着“新鲜”血污的锄头。左手隔着道袍,紧紧按着怀中那把锈蚀的、沾着“陈旧”血污的锄头。

两把锄头。

一把崭新,冰冷锋利,血气冲鼻,属于屠戮者。

一把锈蚀,沉重粗糙,血气沉淀,属于……幸存者?或者……被刻意留下的……“证据”?

同源的血腥。同源的凶器。

他跪在埋葬老槐的焦土边缘。跪在百年前槐谷血案与三日前焚树之火的交汇点上。

右手是玄尘子的罪证。

左手是他自己的……枷锁?还是……身份?

月光惨白,照着他低垂的头颅,在他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他维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如同一个在罪孽祭坛前忏悔,却又不知该向谁祷告的石像。唯有胸口处,隔着布料传来的冰冷锈蚀触感,和右手紧握的崭新锄柄传来的刺骨寒意,如同两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时间在死寂中流逝。山风呜咽依旧。

不知过了多久。

林砚终于动了。

他那只按在怀中锈蚀锄头上的左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从道袍内抽了出来。

不是空手。

他抽出了那把锈蚀的锄头。

锄头沾满了污泥和道袍内里的污垢,锈迹斑斑,刃口钝拙,那几点暗红的污迹在污泥下若隐若现,散发着陈旧的血腥和铁锈混合的沉闷气息。

他左手握着这把锈蚀的锄头。右手握着那把崭新的锄头。

双锄在手。

一把沉重粗糙,如同背负的百年血债。

一把冰冷锋利,如同刚刚染血的屠刀。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用那把锈蚀的锄头支撑着地面,试图站起。

身体因剧痛和虚弱而剧烈摇晃。膝盖处的刺痛让他几乎再次跌倒。

但他最终还是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双手。

左手锈锄。右手新锄。

月光下,两把锄头静静地躺在他手中。一把黯淡无光,沉淀着岁月的污秽。一把寒光闪烁,散发着新血的狰狞。

他沉默地看着。如同看着自己分裂的灵魂。

然后。

他极其缓慢地、将右手中那把崭新的、沾着“新鲜”血污的锄头……缓缓抬起。

动作僵硬,如同提线木偶。

锄刃冰冷的寒光,映照着他空洞无神的双眼。

他抬起锄头。手臂微微颤抖。锄刃对准了……左手握着的、那把锈蚀的锄头!

仿佛要将这背负的枷锁、这陈旧的罪证、这与他血脉相连的耻辱印记……彻底斩断!

手臂肌肉绷紧!锈蚀锄头与新锄的寒刃在惨淡月光下形成冰冷的十字!

山风似乎在这一刻停滞。

就在锄刃即将劈落的瞬间!

林砚的动作猛地僵住!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空洞的眼中第一次爆发出剧烈的情绪波动——惊骇!

不是因为他要斩断旧锄的决心动摇!

而是因为——

在他视线余光扫过的、前方那片焦土边缘、一丛被烧得只剩下焦黑枝干的枯草阴影里!

不知何时!

悄无声息地!

蹲着一个人影!

一个身形佝偻、穿着皱巴巴灰色布褂、如同刚从土里刨出来的身影!

枯木姥姥——苏晚!

她蹲在那里,整个人几乎与焦黑的枯草阴影融为一体。兜帽低垂,深影完全遮住了面容,只有两片干瘪暗沉的嘴唇在阴影下咧开一个极其细微、却带着无尽冰冷与讥诮的弧度!

她是什么时候来的?!

她看到了多少?!

林砚的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冰冷的大手狠狠攥紧!瞬间停止了跳动!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冻结!

他僵在原地!高举着崭新锄头的手臂凝固在半空!左手紧握的锈蚀锄头仿佛重若千钧!冷汗瞬间浸透了他冰冷的后背!

苏晚蹲在阴影里。一动不动。如同真正的枯木。只有那咧开的嘴角,在阴影下无声地嘲笑着他的挣扎、他的秘密、他手中那两把沾满同源血腥的锄头!

月光惨白。废墟死寂。双锄在手。枯影在侧。

林砚如同被钉死在罪孽的十字架上。动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