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檀儿那裹挟着寒夜杀气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沁芳苑外,内室里紧绷到极致的气氛才稍稍松缓了一丝。烛火依旧摇曳,将墙上的人影拉得忽长忽短,如同蛰伏的鬼魅。
瘫软在地的春桃终于缓过一口气,挣扎着爬起来,看向江小楼的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敬畏、后怕、劫后余生的庆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这个昨日还被打个半死、关在柴房等死的低等家丁,一夜之间,竟成了她的顶头上司,二小姐院中的管事?这身份的巨变,让她一时有些无所适从。
“江……江管事……”春桃的声音带着一丝干涩和不自然,微微屈膝行了个礼。
“春桃姐姐不必多礼。”江小楼连忙虚扶了一下,脸上维持着温和,心里却明镜似的。身份变了,人心隔肚皮,这声“管事”叫得生疏,未必是真心服气。他需要时间,也需要手段,才能真正坐稳这个位置。“二小姐方才受了惊吓,劳烦姐姐好生照看,让她再睡会儿。我去外面看看情况。”
“是。”春桃低低应了一声,连忙走到床边,小心地替苏妙云掖好被角。
苏妙云并未睡着,长长的睫毛颤动着,看着江小楼,声音细弱却带着依赖:“江小楼……你……你别走远……”
“二小姐放心,小的就在外间,一步不离。”江小楼温声安抚,眼神坚定。这朵白玉兰的信任,是他此刻最大的护身符。
他退出内室,轻轻带上房门。外间,赵武正带着几个精悍的家丁,点着火把,如同梳篦般一寸寸地检查着那扇被撬过的窗户。窗纸破损处已经被发现,窗棂下方那个被顶开木楔的细小缝隙,在火把的照耀下清晰可见。赵武正蹲在那里,用一把细小的镊子,小心翼翼地试图从窗棂的木刺上夹取着什么。
看到江小楼出来,赵武站起身,那张冷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对着江小楼微微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他这个新晋管事的身份。他摊开手掌,掌心是一小片极其微小的、深蓝色的……布片纤维?只有指甲盖的几分之一大小,若非仔细寻找,几乎不可能发现。
“江管事请看,”赵武的声音低沉,“此物卡在窗棂断裂的木刺上,应是那贼人衣物所留。”
深蓝色?江小楼心头一动。苏府仆役的衣衫多是灰、褐、靛青,管事一级才能穿深蓝或墨绿。这颜色……指向性很强!
“赵统领辛苦。”江小楼郑重道,“此物至关重要!烦请立刻呈送大小姐!”
赵武点头,将布片小心收入一个油纸袋,交给一名手下:“速送大小姐处!”
外面的搜查还在继续,火把的光影在院墙上晃动,气氛肃杀。江小楼走到廊下,夜风带着寒意吹拂着他新换上的管事布衫,后背刚愈合的伤口传来一丝凉意。他抬头望着被火把映红了一角的夜空,心中并无多少升迁的喜悦,只有沉甸甸的压力和警惕。
管事?一步登天?不!这是把他架在更高的火上烤!那窗外窥视的鬼影,那下毒的毒蛇,绝不会就此罢休!他江小楼,现在成了他们眼中最大的绊脚石!
接下来的几日,沁芳苑如同一个被严密保护的孤岛,气氛压抑而紧张。
苏檀儿的雷霆手段在苏府内部掀起了滔天巨浪。熏香坊被彻底清洗,孙婆子和她手下几个亲近的婆子被严刑拷打,据说已经不成人形。府中上下,但凡与熏香坊、与二小姐饮食起居有过接触的仆役管事,人人自危,风声鹤唳。不断有人被带走盘问,偶尔有凄厉的惨叫声隐约传来,又迅速被压下,更添几分恐怖。
江小楼则彻底进入了“贴身保健神医兼安保主管”的角色。
他每日雷打不动地为苏妙云调配“参芪红枣汤”(加料版,开始偷偷添加一些他记忆中补血益气的常见草药,如当归、熟地,剂量极小,主打一个心理安慰加食疗)。监督她按时“吸纳朝阳初阳之气”(晒太阳),睡前检查安神香囊(定期更换填充物)。
苏妙云的身体恢复速度肉眼可见。苍白的小脸渐渐有了血色,说话中气足了些,连带着笑容也多了起来,看向江小楼的眼神充满了全然的信任和依赖。这份依赖,成了江小楼在沁芳苑无形的护身符。春桃对他的态度也渐渐从生疏敬畏,变得恭敬中带着一丝感激,毕竟江小楼的存在,某种程度上也洗刷了她作为贴身丫鬟的失察之嫌。
然而,表面的平静之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封锁令解除后,沁芳苑重新开放,但守卫力量不减反增。江小楼这个新晋管事,自然成了府中上下瞩目的焦点。
“哟!这不是咱们新晋的江大管事吗?几日不见,气色红润,当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啊!”
一个带着明显酸意和阴阳怪气的声音在回廊转角响起。
江小楼正端着给苏妙云熬好的药膳,闻声抬头。只见一个穿着靛蓝色管事服、身材微胖、留着两撇鼠须的中年男人,正皮笑肉不笑地拦在路中间。此人江小楼认得,是负责府中采买的三管事,钱贵。原主记忆里,这家伙仗着管采买的油水,没少克扣他们这些低等家丁的份例,是个典型的笑面虎。
“钱管事。”江小楼停下脚步,脸上挂着公式化的淡笑,不卑不亢,“托大小姐和二小姐的福,勉强混口饭吃。钱管事这是要去哪儿?”
“呵呵,自然是去办差。”钱贵那双绿豆眼在江小楼身上扫来扫去,尤其是在他那身崭新的管事服上停留片刻,酸溜溜地道,“江管事如今可是二小姐面前的红人,飞上枝头变凤凰了!连带着咱们这些老家伙,都得靠边站喽!听说,二小姐的汤药饮食,如今都是江管事一手操办?啧啧,真是……劳苦功高啊!”
这话里的试探和挑拨之意,几乎不加掩饰。江小楼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钱管事说笑了。伺候主子,本就是分内之事。二小姐身子弱,饮食精细些也是应当。大小姐信任,小的自当尽心尽力,不敢有丝毫懈怠。”他把“大小姐信任”几个字咬得稍重。
钱贵脸上的假笑僵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阴霾。他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带着一种“哥俩好”的虚伪亲热:“江老弟,老哥我虚长你几岁,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钱管事请讲。”江小楼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拉开距离。
“这府里头啊,水深着呢!”钱贵左右张望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有些人啊,面上对你笑呵呵,背地里指不定怎么使绊子呢!你这一下子蹿得太高,挡了不少人的道儿!尤其是……你断了某些人的财路!”他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江小楼手中的药膳盅。
江小楼心中了然。他取代了原本负责二小姐部分饮食和熏香安排的旧人,又深得苏檀儿姐妹信任,自然触动了某些人的利益蛋糕,尤其是像钱贵这种负责采买、可能从中捞油水的。
“多谢钱管事提点。”江小楼脸上笑容不变,语气却疏离了几分,“小的只知道尽心办差,护二小姐周全。至于财路不财路的,小的身份低微,不敢妄议。大小姐明察秋毫,自有公断。”
“你……”钱贵被他这软钉子噎了一下,脸色有些难看,旋即又挤出笑容,“老弟是个明白人!老哥我也是好心!对了,”他话锋一转,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听说江老弟精通药理,连那西域奇毒‘噬髓兰’都能识破?真是……了不得啊!不知老弟师承哪位高人?以前在哪家高门大府里当差?这身本事……屈尊在咱们苏府当个家丁,实在是……屈才了!”
来了!身份背景的试探!这才是钱贵拦路的真正目的!苏檀儿查内鬼查得风声鹤唳,府里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他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奇才”,想挖他的根脚!
江小楼心中警铃大作,脸上却适时地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黯然和“不堪回首”,声音也低沉了几分:“钱管事过誉了。小的……哪有什么师承。不过是幼时家贫,流落街头,跟一个走方铃医混过几日,学了点皮毛,识得几味草药罢了。至于那‘噬髓兰’……也是机缘巧合,曾在……曾在荒山野岭见过类似毒草的特性记载,死马当活马医,蒙对了而已。实在……不值一提。”他刻意将“走方铃医”、“荒山野岭”、“蒙对”等词说得含糊又带着底层挣扎的辛酸,半真半假,最难查证。
钱贵眯着小眼睛,仔细打量着江小楼的神情,似乎想分辨真伪。江小楼坦然回视,眼神里带着一丝底层人特有的麻木和认命,还有被勾起“不堪往事”的黯然。
半晌,钱贵才嘿嘿干笑两声,拍了拍江小楼的肩膀(被江小楼不动声色地侧身避开):“老弟是个有故事的人啊!行,老哥就不耽误你给二小姐送药了!以后在府里,咱们多亲近亲近!”说完,带着一脸虚伪的笑容,晃着胖乎乎的身子走了。
看着钱贵消失在回廊尽头,江小楼脸上的黯然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冰冷的锐利。
试探?这才刚开始呢!
他端着药膳,继续往沁芳苑走。刚走到院门口,一个瘦小的身影从旁边花丛里闪了出来,正是翠儿。
“江……江管事!”翠儿低着头,声音细若蚊呐,飞快地将一个用干净帕子包着的东西塞进江小楼手里,然后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江小楼愣了一下,摊开帕子。里面是两个还带着温热的白面馒头,雪白松软,散发着熟悉的麦香。正是当初柴房里救命的滋味!
他看着翠儿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了看手中温热的馒头,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在这尔虞我诈的深宅大院里,这无声的关怀,显得如此珍贵。
回到沁芳苑,伺候苏妙云喝了药膳,又陪她说了会儿话,看着她安稳睡下。江小楼才回到外间属于自己的小隔间——这是他升任管事后的福利,虽然狭小,但总算有了独立空间。
他坐在简陋的木板床上,没有点灯,在黑暗中默默啃着翠儿送来的馒头。麦香在口中化开,带着朴实的甘甜。他一边咀嚼,一边复盘着今日的遭遇。
钱贵的试探和挑拨……
府中其他管事仆役或敬畏、或嫉妒、或好奇的目光……
还有翠儿这无声的关怀……
苏府如同一张巨大的网,他已经被牢牢地网在中央。四面八方,有善意,但更多的是恶意和窥探。
他必须尽快提升自己的价值!仅仅靠着“神棍”光环和照顾二小姐的功劳,不足以在这漩涡中立足!他需要更硬的底牌!
一个念头再次不可抑制地冒了出来——武功!
原主记忆里那本被当成破烂垫桌角的“菜谱”!那本画着各种怪异姿势和人体经络、写着拗口口诀的破册子!当时他以为是原主不识货,现在结合自己的处境,一个大胆的猜测越来越清晰:那极有可能是一本……被刻意伪装过的武功秘籍!
在这个有武林高手存在的世界,武力,才是安身立命的根本!尤其是在这步步杀机的苏府!
必须尽快拿到它!
江小楼三口两口将剩下的馒头塞进嘴里,眼中闪烁着狼一般的光芒。他悄然起身,推开隔间的门。夜已深,沁芳苑内一片寂静,只有远处巡逻守卫规律的脚步声。
他如同融入夜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溜出沁芳苑,凭着原主模糊的记忆,朝着府邸西边最偏僻、堆放杂物的区域潜去。
穿过荒草丛生的废园,绕过散发着霉味的旧库房,江小楼终于在一排低矮破旧、如同贫民窟般的下人排房前停下。这里住着的都是府里最低等、最边缘的杂役。
他找到最角落、最破败的那一间。门板歪斜,窗户纸破烂不堪。这正是原主穿越前栖身的狗窝。
他警惕地环顾四周,确认无人后,才小心翼翼地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一股浓烈的霉味、汗味和劣质酒味混合的污浊气息扑面而来。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可以看到里面只有一张破木板床,一张三条腿用石头垫着的破桌子,地上散乱着一些破烂杂物。
江小楼的目光,瞬间锁定在那张破桌子的……一条桌腿下!
那里,垫着一本厚厚的、封面油腻发黑、边角卷曲破烂的册子!
他心跳加速,几步上前,蹲下身,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那本沾满灰尘和油污的册子从桌腿下抽了出来。
入手沉重,纸张粗糙厚实。他走到窗边,借着月光,迫不及待地翻开。
第一页,画着一个扭曲怪异的人形,摆着一个极其别扭的姿势,旁边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着:“开锅式:气沉丹田,力贯双足,如热油入锅,噼啪作响……”
后面几页,是各种同样怪异扭曲的姿势,配着诸如“颠勺劲”、“爆炒气”、“文火诀”、“猛火功”之类的古怪名称和更加拗口、如同天书般的口诀注解。图文并茂,但怎么看……都像是一本厨子写的、故弄玄虚的炒菜心得!
江小楼的眉头紧紧皱起。难道……自己猜错了?这真的只是一本菜谱?
他不死心,借着月光,一页页仔细翻看。当翻到中间一页时,他的目光猛地凝固了!
那一页,画的姿势更加怪异,像是整个人被拧成了麻花,旁边的小字注解写着:“回锅肉劲:劲走八脉,气转周天,如肥肉回锅,百炼成钢,绵里藏针……”
在这行字的下面,极其不起眼的角落里,用更小、更潦草、几乎与油污融为一体的朱砂笔,写着几个蝇头小字:
> **此非庖厨术,乃《九转回天功》残篇!习之慎之!**
九转回天功?!残篇?!
江小楼的心脏如同被重锤击中,狂跳起来!血液瞬间涌上头顶!
他猜对了!这果然是一本被伪装成菜谱的武功秘籍!虽然只是残篇!
巨大的狂喜瞬间淹没了他!他强忍着仰天长啸的冲动,双手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紧紧攥着这本油腻的册子,如同攥着无价的珍宝!
有了它!他就不再是任人宰割的蝼蚁!他就有机会在这刀光剑影的苏府,真正掌握自己的命运!
就在江小楼沉浸在巨大的惊喜中,迫不及待地想要继续翻看时——
“啪嗒!”
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小石子落地的声音,在窗外不远处响起!
江小楼的神经瞬间绷紧!全身汗毛倒竖!他猛地合上册子,闪电般将其塞入怀中!同时身体如同猎豹般伏低,锐利的目光如同两道冷电,瞬间刺向声音来源的窗外!
月光下,窗棂的破纸洞外,空无一人。只有风吹过荒草的沙沙声。
是错觉?还是……真的有人?!
江小楼屏住呼吸,全身感官提升到极致,侧耳倾听。
死寂。
只有风声和自己的心跳。
他缓缓站起身,动作轻如狸猫,悄无声息地移动到窗边,透过破纸洞向外窥视。
荒废的小院里,杂草丛生,在月光下投下斑驳的黑影。一切如常,没有任何异样。
但江小楼的心,却沉了下去。刚才那声音,绝不是风声!更不是老鼠!
有人跟踪他!或者说……有人一直在暗中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他刚拿到秘籍,就被人盯上了?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脊椎骨蔓延至全身。刚刚获得秘籍的狂喜,被这无声的威胁冲散了大半。
这苏府……果然步步杀机!没有一处是安全的!
他不敢再停留,如同鬼魅般闪出破屋,借着阴影的掩护,用最快的速度、最隐蔽的路线,悄无声息地潜回了沁芳苑。
直到重新关上自己隔间的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江小楼才感觉稍微安全了一点。他掏出怀中那本油腻的册子,感受着它沉甸甸的分量,眼中闪烁着狼一般的光芒,混合着狂喜和冰冷的警惕。
武功秘籍到手了!
但暗处的眼睛,也盯上他了!
接下来的路,只会更加凶险!他必须争分夺秒,在敌人动手之前,变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