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云台山的第一场雪落下来时,巡检司衙门的屋檐下挂起了红灯笼。凌云正对着炭火盆翻看沈文送来的《河防新论》,忽然听到门外传来孩童的笑闹声,推开窗一看,只见沈玥正领着村里的孩子堆雪人,雪人的脑袋上歪歪扭扭地扣着顶巡检司的旧官帽。

“凌先生,快来帮忙!”沈玥举着根树枝喊他,鼻尖冻得通红。这姑娘三年前跟着沈文来云台山,如今已是附近学堂的先生,教着三十多个孩童读书识字,学堂的匾额还是凌云亲手写的“启蒙堂”。

凌云笑着走出门,刚接过树枝,就见石敢当披着件蓑衣闯进来,蓑衣上的雪沫子蹭了满地:“凌大哥,北境来的商队到了,苏参将托他们捎了封信!”

信是苏策亲笔写的,字迹比三年前沉稳了许多,说北境与蛮族的互市已扩展到七处关隘,今年的粮草收成足以支撑到来年春耕,末尾还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狼牙图案,说是蛮族首领特意让他加上的,以示友好。

“苏参将还说,”石敢当搓着冻红的手,“开春后要派一队老兵来云台山,说是要跟着你学修水渠,回去好给草原引水。”

凌云将信折好放进怀里,那里还揣着秦霜上月送来的信,说丐帮在江南的分舵已建成十二处,专管水路治安,连漕运的船工都自愿加入了。他望着远处暗河的方向,河面已结了层薄冰,冰下的水流声却比往日更清晰——那是去年新开凿的第四条水渠,正悄悄滋养着山后的百亩梯田。

“凌先生,你看这字写得对吗?”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举着毛笔跑来,宣纸上写着“守土”二字,笔画虽稚嫩,却透着股认真劲儿。这孩子是三年前从北境逃难来的,父母死于战乱,被凌云收养在学堂里。

凌云握着她的手,在“守土”二字旁添了“护民”:“要记住,守着土地,更要护着百姓,这才是咱们云台山的规矩。”

正说着,门外传来马蹄声,殷千柔翻身下马,身上的玄色斗篷沾着雪,手里却提着个锦盒,打开一看,里面是株半开的红梅,花瓣上还凝着霜。“从京城带的,”她语气平淡,眼神却扫过炭火盆旁的空位,“沈文说你总念叨着北方的梅花。”

这三年来,殷千柔常往返于南北,有时带来京城的新书,有时捎来北境的药材,却从不在云台山久留。凌云知道,她在暗中清理血影教的残余势力,去年还在江南破获了一起贩卖人口的大案,连苏尚书都在信里夸她“巾帼不让须眉”。

“沈文呢?”凌云接过红梅插进青瓷瓶,瓶里的水还是今早从暗河取的,带着股清冽的气息。

“在学堂整理新刻的书,”殷千柔望着窗外的雪人,“说是要赶在年前把《水经注补编》刻出来,让商队带回北境去。”

两人正说着,突然听到远处传来铜锣声——那是村里约定的警报信号,只有遇到紧急情况才会敲响。凌云立刻抓起墙上的铁刀,殷千柔也握紧了腰间的软剑,两人对视一眼,快步往村口赶去。

村口的老槐树下,十几个村民围着个受伤的商队护卫,护卫的手臂上插着支箭,箭簇上刻着个“狼”字。“是黑风寨的人!”护卫喘着粗气,“他们抢了商队的粮草,还说要在开春后攻打云台山,抢暗河的水源!”

黑风寨是盘踞在相邻山头的匪帮,三年来一直觊觎云台山的水利,只是碍于巡检司的防备才没敢动手。凌云看着那支狼形箭簇,突然想起苏策信里说的“蛮族内部有异动”,心头一沉。

“凌先生,怎么办?”沈玥带着学堂的孩童躲在祠堂门后,手里紧紧攥着根教鞭。

凌云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转身对众人道:“石敢当,你带丐帮弟子守住暗河入口;殷女侠,麻烦你去通知周边村镇,让他们加固防御;张大叔,劳烦你带着村民把粮草转移到天玑宫的密窖——那里有暗河支流供水,足够支撑到开春。”

分派完任务,他望着祠堂前的“启蒙堂”匾额,突然对沈玥道:“把孩子们带到巡检司的密道,那里有去年储备的干粮和水。”

“那你呢?”沈玥急道。

“我守在这里,”凌云举起铁刀,刀身在雪光下泛着冷光,“黑风寨要的是水源,我就在水渠的闸口等着他们。”

夜幕降临时,雪下得更大了。凌云带着二十个北境老兵守在水渠主闸口,闸口的机关是他照着《太极心经》的星图改造的,转动时会带动暗河的水流形成漩涡,足以困住百人的队伍。

“凌巡检,您说这些匪徒真敢来?”一个独臂老兵搓着冻僵的手,他是当年跟着苏策守龙门关的,少了条胳膊,却练就了单手射箭的绝技。

凌云望着远处黑风寨的方向,那里隐约有火光闪动:“他们想要水源,就像当年蛮族想要龙门关,复国会想要暗河——总有人觉得抢来的才是最好的,却忘了守护的滋味。”

三更时分,马蹄声终于划破雪夜。黑风寨的匪首骑着匹黑马,手里挥舞着狼牙棒,身后跟着百十来号人,个个面带凶光。“凌云,识相的就打开闸门,否则别怪老子踏平云台山!”

凌云站在闸口的高台上,手里握着机关的转轮:“要水源可以,答应我三件事——不再劫掠商队,帮着周边村镇修水利,开春后还得送孩子们去学堂读书。”

匪首愣了愣,随即狂笑:“你当老子是来讨价还价的?兄弟们,冲!”

匪群刚冲到闸口前,凌云突然转动转轮。暗河的水流瞬间涌起漩涡,将最前面的十几个匪徒卷了进去,冰层碎裂的声响混着惊叫声,在雪夜里格外刺耳。

“放箭!”独臂老兵一声令下,二十支箭同时射出,精准地钉在匪首的马前。

匪首吓得勒住马,看着在漩涡里挣扎的手下,又看了看高台上从容不迫的凌云,突然泄了气:“你说的三件事……当真算数?”

“云台山的石碑上刻着‘守土护民’,”凌云指着远处祠堂的方向,那里隐约能看到“启蒙堂”的灯火,“我凌云说的话,比石碑还硬。”

天快亮时,匪首带着剩下的人跟着村民去修补被踩坏的梯田。凌云站在闸口的高台上,看着他们笨拙地铲雪、搬石头,突然觉得这些曾经的匪徒,眼里竟也藏着对安稳日子的渴望。

“凌大哥,你真信他们能改好?”石敢当裹着件棉袄走来,手里捧着碗热姜汤。

凌云接过姜汤,望着东边泛起的鱼肚白:“当年苏策也曾被当成叛徒,殷女侠也曾是人人喊打的魔女,”他笑了笑,“人心就像这暗河,看着深不可测,其实只要引对了方向,就能灌溉良田。”

开春后,云台山的桃花再次盛开时,黑风寨的匪首果然带着寨里的孩子来学堂报到了。沈玥穿着新做的蓝布裙,正手把手教孩子们写“水”字,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宣纸上,将那笔画照得透亮。

殷千柔来辞行时,凌云正在水渠边指导村民安装新的水车。“京城来的信,”她递给他一卷密函,“复国会的最后几个余孽在岭南落网了,从此天下再无复国会。”

凌云展开密函,上面盖着朝廷的朱印,末尾还有苏尚书的批注:“云台之治,可推天下。”他突然明白,所谓天下太平,从来不是靠刀光剑影,而是靠这日复一日的耕耘——修一条水渠,教一个孩子,甚至感化一个匪徒。

殷千柔翻身上马,玄色斗篷在春风里扬起:“沈文说,他要把云台山的故事写成《太平策》,让各州府都照着做。”她策马远去,声音被风吹得很远,“我去岭南看看,那里的孩子们,也该有座‘启蒙堂’了。”

初夏的傍晚,凌云坐在茶馆门前的老槐树下,看着沈玥带着孩子们在水渠边放纸船。纸船上点着小小的蜡烛,顺着水流漂向暗河的方向,像一颗颗移动的星星。

“凌先生,你看!”一个孩子举着张画跑来,画上是座开满桃花的山,山脚下有座茶馆,茶馆门口站着个拿刀的先生,旁边围着堆笑脸——正是云台山的模样。

凌云接过画,指尖触到粗糙的麻纸,突然想起很多年前,老刘头在武当山的柴房里教他写字,说“字要写得正,人要行得端”。如今老刘头不在了,可这道理,却像暗河的水流一样,在云台山的土地上,生生不息。

远处的学堂传来朗朗的读书声,孩子们在念沈文新写的课文:“守土者,非独持刃之士;护民者,亦有执笔者、耕织者……”声音顺着风飘过来,与暗河的水流声、茶馆的打烊声、远处村落的犬吠声融在一起,像一首永远唱不完的歌。

凌云握紧腰间的铁刀,刀鞘上的水绿色护腕在夕阳下泛着柔光。他知道,自己或许永远成不了《江湖志》里惊才绝艳的英雄,但此刻,守着这方水土,看着这些笑脸,便是他能想到的,最了不起的守护。

而这守护,从来不是终点。就像暗河的水流向远方,就像桃花的种子落在泥土里,总有新的故事,在云台山的土地上,在一代又一代人的心里,悄然生长,薪火相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