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的雨刚过,天边还蒙着层灰,阿潮已经背着竹篮走出了钱塘渔村。
竹篮是用礁石边的老竹篾编的,深褐色的篾条被麻绳十字交叉勒在背上,绳结在肩膀上勒出两道红痕。
他抬手拽了拽麻绳,让竹篮贴得更稳些。
阿婆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腕,把竹篮提手按在他掌心说:“这布得交给江南的檀溪先生,他能看懂潮女的针脚。”
腕上的银镯碎片跟着发烫,红绳缠了七圈,勒得皮肤有点痒,却不敢松。
阿婆说过,这碎片得贴着肉才管用。
刚走出村口的老槐树林,身后就传来 “噗噗” 的踩水声。
“阿潮!等等!”
阿木跑过来的时候,裤腿卷到膝盖,沾着的泥块往下掉,小腿上那道被礁石蹭的伤还没好,结痂的边缘泛着红。
他手里攥着个油纸包,纸角被雨水泡得发皱,却把里面的东西护得很严实。
“可算追上你了。” 阿木跑到近前,扶着膝盖喘了两口气,把油纸包往阿潮手里塞。
“李伯让我给你的,他说你天不亮就走,肯定没带吃的。”
阿潮接过来,油纸包还带着温度,隔着纸能摸到两块麦饼的形状,边缘有点焦,是李伯的手艺。
他捏了捏麦饼,指腹碰到个硬东西,圆滚滚的,是块碎银,被磨得发亮,应该是李伯从钱袋里特意挑的。
“仙门的人昨天傍黑往江南去了。” 阿木直起身,往渔村方向瞥了一眼,声音压得低却很急。
“村里的王伯在芦苇荡里放鸭,看见他们骑着黑马,马蹄子在泥地上踩出的印子比碗口还大。
他们问王伯见没见过背着竹篮的少年,王伯说没见,他们就勒着马往渡口方向去了,马蹄声在荡里能传出老远。”
“他们怎么知道我背着竹篮?” 阿潮把麦饼往侧兜塞,侧兜是阿婆用渔网线缝的,针脚歪歪扭扭,却结实得很。
“不知道。” 阿木摇摇头,手指绞着衣角。
“李伯说,他们在村里翻了阿婆的屋子,还问起潮女布的事,说不定是猜的。”
“李伯让你走快点,别回头,要是看见黑马就往芦苇荡里钻,那里的水道他们不熟。”
“我知道了。”
阿潮拍了拍阿木的胳膊,“你回去吧,别让你娘等急了。”
“我得回村口望风。”
阿木往后退了两步,又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个海螺壳塞过来。
“这个你拿着,就当是个念想了。”
海螺壳被磨得光滑,阿潮捏在手里凉凉的。
他攥了攥,塞进怀里贴着竹篮的位置,看着阿木转身往村口跑,裤脚带起的泥水在青石板路上拖出两道浅痕,很快被风扫干。
阿潮转过身,继续往渡口走。
雨虽然停了,路上的红泥却软得很,每走一步都要陷下去半寸,拔脚时能带起块沉甸甸的泥。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斗笠边缘还在往下滴水,打在脖子上有点凉。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他摸了摸怀里的纸条。
是阿婆留的,被他折成小小的方块,藏在贴身的口袋里。
这是昨天在阿婆枕头下找到时,纸条已经被攥得发皱,边角卷了毛。
上面用炭写着 “江南,檀溪先生,桂树为记”,字迹歪歪扭扭,笔画却很深,像是用尽了力气。
“肯定能找到。” 阿潮对着竹篮低声说,声音被风刮得有点散。
刚说完,竹篮突然轻轻动了一下,像是里面的布翻了个身,蹭着篾条发出 “窸窣” 的轻响。
阿潮心里一紧,又松了口气,阿婆说过,潮女布认人,动了就是把他当自家人了。
他抬手按了按竹篮底,感觉里面的东西软软的,像团蓄着暖的云。
又走了半个时辰,渡口终于出现在前面。
老渡口的木牌歪在泥里,“钱塘渡” 三个字被雨水泡得发胀。
摆渡的疤叔正蹲在船头,手里捏着银针补渔网。
他眼角的疤在晨光里看得很清,从眉骨一直延伸到颧骨,是早年被鲨鱼划的。
渔村的人都叫他疤叔,说他 “从浪里捡回半条命”。
阿潮刚走到岸边,疤叔就抬起了头。
“要过江?” 疤叔的声音有点哑,手里的银针没停,在渔网眼里穿来穿去。
“嗯,去江南。” 阿潮答。
“上来吧。”
疤叔把渔网往船板上一扔,网眼挂着的水珠溅了一地。
“正好我要去对岸给陈家送新补的渔网,顺道载你一程,省得你等下一班。”
阿潮踩着跳板上了船。
船不大,船板上堆着些渔网,散发着淡淡的鱼腥味,角落里放着个破陶罐,里面插着几根芦苇,是疤叔用来测风向的。
他把竹篮从背上卸下来,抱在怀里,坐在船尾的木板上。
疤叔撑起竹篙,船慢慢往江中心划去。
水流在船板边打着转,发出 “哗哗” 的响。
刚走出去两丈远,阿潮怀里的竹篮突然动了一下。比刚才在村里时动静大些,像是有东西在里面轻轻撞了下篾条,发出 “咔” 的轻响。
他低头看了一眼,见竹篮的篾条缝隙里透出点极淡的蓝光,像萤火虫的光,闪了一下就没了。
“这竹篮里的,是潮女布吧?” 疤叔突然开口。
阿潮愣了一下,抬头看他:“您怎么知道?”
“早些年见过。”
疤叔笑了笑,眼角的疤扯成条细线,“那时候你阿婆还梳着双丫髻,总在礁石上晒这布。布一晒就发光,淡蓝色的,能把礁石都照得透亮。”
阿潮刚想问 “您怎么认识阿婆”,就看见船尾的水面上漂过来一片桂花瓣。
渡口周围没有桂树。
最近的桂树在三里外的祠堂门口,这花瓣怎么会漂到江里来?
他正纳闷,那片花瓣突然转了个弯,像被什么东西引着,慢悠悠地朝着他漂过来。
快到船边时,竟飘起来顺着竹篮的篾条缝隙钻了进去。
竹篮里立刻传来一声很轻的 “嗡”。
像是蜂鸣,又像是布料被撑开的声音。
阿潮腕上的银镯碎片突然烫了一下,比刚才的热度更明显,像有根细针轻轻扎了下皮肤。
他低头看竹篮,见篾条缝隙里的蓝光又亮了,这次没再消失,像条细细的光带,在里面慢慢流动。
“这花瓣是引路的。”
疤叔把竹篙插进水里,船往对岸靠了靠,“潮女布认桂花香,三百年前你阿婆就用桂花养过这布。”
“到了江南,找门前有桂树的书斋,檀溪先生就住在那儿。那院子的老桂树三百年了,能护着玄奇的东西。”
“您认识檀溪先生?” 阿潮问。
“认识。”
疤叔点点头,“他早年常来钱塘,每次来都带两坛桂花酒,一坛给我,一坛给你阿婆。”
“他总说,钱塘的潮水比江南的酒更养人。”
船行得很快,江风带着水汽吹过来,掀得斗笠边缘轻轻晃。
没过多久,对岸的青灰色泥土就看得清了。
疤叔把竹篙往水里插得深了些,船身慢慢靠岸,船板擦着岸边的碎石,发出 “咯吱” 一声响。
江南的泥土果然和渔村不一样,青灰色的,踩上去松松软软,不沾鞋。
疤叔从船舱里拿出个竹筒,递给他:“装水用。这竹筒是桂木做的,能挡点潮气。”
“记住,别让竹篮沾路边的积水,尤其是墙角的死水,那里面容易藏东西。上次有个货郎的箱子沾了死水,里面的丝绸三天就烂了。”
“仙门的人说不定已经在前面的芦苇荡里了。”
疤叔把竹篙收起来,靠在船帮上,“他们骑马快,但不熟悉江南的路。”
“你顺着这条路一直走,过了三道石桥,就能看见一片老桂树,书斋就在桂树后面。半天就能到,走快点,别歇脚。”
“谢谢您,疤叔。”
阿潮把竹筒放进怀里,重新把竹篮背到背上,勒紧了麻绳。
“玄奇的东西,你信它,它就护你。” 疤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船板晃动的颤音。
阿潮没回头,加快了脚步。
他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踩在青灰色的泥土上 “噗噗” 响,还有竹篮里偶尔传来的轻响,像里面的布在跟着他的脚步轻轻晃。
腕上的银镯碎片越来越烫,热度顺着胳膊往上爬。阿潮知道,得再快些。
仙门的黑马说不定就在前面的芦苇荡里,他得赶在他们之前,找到那棵有桂树的书斋。
他深吸一口气,大步往前走,路边的野草被踩倒,留下的脚印很快就被风吹干的泥土盖住了痕迹。